“孟添益提前打过招呼,北衙那帮人哪敢要你性命?”刘昶一时语塞,一口气将整杯热茶咽下,缓了好一会子,才道,“更何况,你若是当年肯对孤服个软,又怎会有今日北衙之事?”
宋宜没出声。
刘昶继续道:“文嘉,朝中三品大员以上,哪家的女儿有你这般任性?你嫁谁不是嫁,当年你如何也不肯松口,日后父皇金口一开,怎么着?你还不是得乖乖下嫁给那个草包。嫁他如何?嫁孤又如何?”
宋宜起了身,双手捧过那杯茶,举至胸前,又听他继续质问:“你当日宁肯去求一个御史,也不肯来求孤。文嘉,你素来好面子,怎地,为了保命也能落下这张脸?那你求谁不是求,如何不肯来求孤?”
“殿下太过偏执,文嘉承受不起。”宋宜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茶杯轻轻放回桌上,“若是蒙受殿下喜爱,便得承受家破人亡之苦。这般喜爱,不要也罢。”
“偏执的是你,文嘉。”刘昶低笑,“你若点了头,自能再保定阳王府数十年荣宠不衰。你爹护你到此地步,你呢?却不肯为宋家让步一分,你一个女人,何苦固执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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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宋宜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的疏离更甚,“殿下伴君二十余年,不会不知陛下的性子。陛下他断不会允定阳王府与东宫有所牵连,否则当年也不会私底下为贵妃娘娘做了说客。还望殿下自重,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刘昶碰着颗软硬不吃的石头,却拿她无法,只是道:“你若肯点头,孤自是要让母后去求一求父皇的。”
“殿下志向高远,不会被此等小事困住。”宋宜转身欲走,刘昶伸手去拽她,宋宜受惊,猛地往后一退,撞上廊柱。
沈度无处藏身,尴尬地退后一步,向二人见了礼。他再回头一望,褚彧明早已不见踪影,他方才带的随从却还候在此处。
刘昶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从鼻腔中发出几个音节:“还真是巧啊,沈大人。”
“定阳王府宴请百官,下官在此处并不稀奇,殿下勿怪。”沈度答完话,目光落在宋宜身上。她今日穿得单薄,九层叠翠衣掩不住盈盈一握的腰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见他看她,心下微恼,低头理了理裙裾,她今日本存了要出彩的心思,到底还是叫他撞见这般狼狈模样。但这懊恼并未持续多久,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他身后那人身上,那随从身形瘦削,端端正正跪在下首,双手捧着的礼盒高过头部,可那双手,宋宜再熟悉不过。
宋宜静了静心神,同刘昶行了个礼,恭谨道:“还请殿下在府中随意逛逛,马上开宴,事情繁杂,恕文嘉不能奉陪了。”
沈度在场,刘昶也不好强行留她,拂袖离去。
宋珏本在不远处招呼别的客人,一回头撞见这情形,知是他这妹子又惹恼了这位,递了她一记眼刀,宋宜冲他摊摊手示意爱莫能助,宋珏拿她无法,摇了摇头,亲自上前引了刘昶离开。
见他俩走远,宋宜微微闭了眼,用的是命令的语气:“沈度,你同我过来。”
第26章
宋宜先走一步,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沈度低头去瞧那跪着的随从,心下明白过来,知是褚彧明搞的鬼,摇了摇头,跟了上去,那随从自也起身跟了上来。
宋宜将他领入宋嘉平平素会客的小厅,“嘭”地一声关了门。
沈度出声阻止:“县主,这不合规矩。”
“规矩?”宋宜冷冷瞧他一眼,语气冰冷,“沈大人好大的规矩,倒在我面前玩起心计来了?”
宋宜目光冷冷扫过那位自始至终不肯露面的人,那人手一哆嗦,手中捧着的礼盒悉数落了地,她跪下去,向宋宜叩首,“县主消气,是奴婢回来了。”
宋宜默不作声地退开一步,没理会灵芝,反倒是怒气冲冲地看向沈度,“我当日方从北衙脱身,便立刻派了人去陪都寻我这丫鬟,却遍寻不获,不想是大人藏了起来。”
沈度被褚彧明这个便宜媒人摆了一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知如何解释个中缘由,更无法将这位首辅大人同此事的关系抖露出来,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拱手赔了个不是,“县主消气。”
宋宜见他并不解释,更是生气,质问道:“当日在陪都,大人一定要赶走灵芝,也是在同北衙做戏咯?”
沈度未答,灵芝跪在下首,不合时宜地嗡嗡应了声“是”。
沈度:“……”
宋宜垂眼瞧了一眼灵芝,吩咐道:“出去,把沈大人的礼送去账房。”
灵芝跟她十来年,知她正在气头上,半点不敢招惹她,此刻得了赦令,忙不迭爬起来,将散落一地的礼盒敛入怀中,冲沈度递了个同情的眼神,利索地出了门。
门阖上,沈度再去看宋宜,颇有几分心虚。他当日也并非存心要如此行事,不过偶然见她这丫鬟还算机灵,又一心为主,才存了将计就计让灵芝去打探点消息的心思。
宋宜今日妆容颇盛,与平素雅淡的她并不十分相同,他有几分失神。
他实在是不知,宋宜这莫名其妙发的哪门子火。他方才认出灵芝来的时候,本想着主仆情深,久别重逢,宋宜怕是会喜极而泣,没想到她的回应却是一腔怒火。
宋宜正恼他如此骗她,一转头见他竟然心不在焉,怒气更盛,却又无法同这榆木脑袋发气,自个儿憋了半晌,反倒是把自个儿憋笑了,“大人深藏不露,文嘉佩服。”
她这笑声脆生生的,如风送浮冰,击于春水。
沈度极少从她这儿听到这般笑声,被勾了几分心神,怕露了馅,干脆闭嘴未曾答话。
宋宜自己理清了思绪,“当日大人过府传旨,彼时我在恩平侯府上,贴身丫鬟自然也在,恩平侯夫人自然认得她。定阳王府出事,就地处置仆役,消息虽瞒得紧,但恩平侯府在陪都势力颇大,不会听不到风吹草动。若是日后宋家无事,便是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当真有事,那兴许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拿捏的人证。这一本万利的买卖,恩平侯夫人但凡有点脑子,必然会买下我这丫鬟。”
“四两拨千斤,小小一个丫鬟,也能成为迫东宫收手的助力。”沈度肩上不知何时落了些碎屑,宋宜想顺手替他掸落,方伸出手去,又觉失礼,只得讪讪将手收了回来,“大人心思缜密,又着实深沉,文嘉自愧不如。”
宋宜宽大的袖角不经意划过他脸侧,沈度被她这动作一惊,半晌才回过神,低首回了个礼,口中蹦出的字眼却是:“承让。”
宋宜一口气被噎住,被气得说不出话,须臾,终是没忍住嗤笑出声,“大人好口才。”
沈度却没再同她斗嘴,只是问:“县主如何得知当日东宫之事?”
宋宜默了默,望了一眼窗外,低声道:“刘昶自个儿告诉我的。这笔交易若当真被圣上知道,足够将大人送上死路,但也足够让他自己翻不了身,他自会瞒下此事,大人不必忧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颔首,“殿下对县主,到底不一般,此等把柄也并不瞒县主。”
“不一般?他不过是觉着我威胁不到他。”宋宜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又懒得提那人,笑道,“罢了,不提他了。他惯是盼着我事事不好,好跪在他脚下求他的。”
沈度知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她笑了,顺她意岔开话题,随口问了一句:“县主气消完了?”
“哪这么容易?”宋宜这莫名其妙的怒火腾地又蹿了出来,“当日大人在沁园唱的这出戏,可让文嘉记恨了大人好些时日。”
沈度微微蹙了蹙眉,望了一眼门外的动静,知是要开宴了,略一思索,道:“前厅事忙,县主勿要在此处误了时辰。县主若是还生着气,日后下官再赔不是。”
宋宜看他一眼,见他神色颇为苦恼,忽地玩心大发,点了点头,“不必日后了,罚大人今日不得入席,就算赔不是了。”
沈度不料她竟然如此小孩脾性,在此等小事上较真,但见她难得如此展露笑颜,微微站正了身子,“既如此,县主去忙罢,下官在此罚站便是。等县主消了气,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宋宜满意颔首,转身出了门。
宋宜这一去,竟然当真将他丢在了此地。沈度站了约摸两个时辰,外间闲谈声渐盛,知是宴散。
今上不喜朝臣结党,更从来不许皇子同朝臣私下有染,今日定阳王府领了宫中的意思风光大宴宾客,宫里头又派了东宫亲至,定阳王大捷的消息又在朝中不胫而走,这诸多事情串在一块,难免不让人多想。
朝臣顾忌着规矩,宴散便如鸟儿四散,但女眷不同,花厅的宴自是要续到夜间的,宋宜自然脱不得身。
沈度站到口干舌燥,百无聊赖,眼神不安分地将屋内扫视了一遍。宋嘉平长时间不在,这屋内没了人气,显得格外冷清。
他从撑开一条缝的窗户望出去,外头是一池浅浅春水。池边是海棠树,树下是宋嘉平为幼时宋宜设的秋千架与藤椅。
春水映着午后日光,微微晃眼。沈度微微垂下眼帘,回想起当年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
他第一次知道宋宜这人,便是在这池边。那一年,大抵是延和十三年,距今已然过去十五年了。彼时不过是知世叔家里新添了位小妹妹,父母带他前来拜贺,他与她并不算适龄,当日两家人都不曾有过这般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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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因了当年一场火场相救,兜兜转转十余年下来,竟生出了如今这般缘分。
他神思恍惚间,门被轻轻推开,宋宜提着食盒入内,见他站得端正,有些忍俊不禁,“大人还真是说一不二。”
“县主之令,下官不敢不遵。”
“过来吧,”宋宜声音温和了几分,添了几分暖意,“待客不周,大人见谅。”
宋宜将碟中餐品一一摆出,都是兖州风味,沈度拱手,“县主有心。不过宴已散了,下官也无再留的道理。”
宋宜站正身子,仰头对上他的视线,“当日归京路上,大人特地为我煮过一锅羊肉汤。天寒汤暖,这份心意,宋宜久不敢忘。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我自得做顿东,大人却不肯赏脸?”
沈度迟疑,“于礼不合,今日府上人多眼杂,怕误了县主名声。”
宋宜布菜的手顿了下,她抬眼,低笑了声,清澈的双眸对上他的视线,眼角微微上扬,神态认真,一字一顿地道:“若我心甘情愿呢?”
沈度怔在原地。
宋宜却似不觉,递给他一双银筷,他只得落了座,接过她手中的筷子。
宋宜替他盛了饭,又拿了一双新筷替他布菜。沈度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的手腕,已过了三个多月,当日的伤早已好全了,但她肌肤细嫩,腕骨处还留着浅浅一道疤。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同她在凉亭中闲话的刘昶,想起她方才那句“他惯是盼着我事事不好,好跪在他脚下求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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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宜见他并不动筷,也停了筷,敛了笑意,郑重唤他名讳:“沈度。”
他无意识地“嗯”了声。
宋宜朱唇轻启,未及出声,门陡然被推开,两人同时望过去,是刘昶。
刘昶不妨此间还有旁人,推门的同时道:“文嘉,孤要回宫了,你哥说方才瞧见你来此处……”
他话音戛然而止,视线落在沈度执筷的手上。
宋宜一个“殿”字还未出口,刘昶已经摔门而去,她追过去,却并未追出门去,反而将门轻轻阖上,落下门栓。
沈度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原来是要下官陪县主做戏,县主下次不妨直言。”
宋宜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筷子,“做什么戏?大人可别将我想得同大人一样,惯爱玩些什么小把戏。”
“东宫殿下对县主有意,这是好事。”沈度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将来东宫主位,王爷这样功勋卓著的老臣,定然会招忌惮。若是结了这门姻亲,定阳王府也算求得了平安符。县主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不必故意激怒东宫。”
宋宜将他筷子扔回桌上,“他儿子都能识得几个字了,我嫁过去给他做第十门妾么?大人口不择言,这顿饭,主人家小气,就不请了。”
宋宜是真气着了,腮帮子鼓起,沈度失笑,起身行礼,“那下官先行告退。”
她不料他竟然真敢就这么走了,一时没能接上话。
他走至门口,手刚搭上门栓,听见她唤他名讳:“沈度。”
他顿住脚步,未及转身,又听她道:“我爹下月可就要回京了。”
沈度低声道了声“恭喜”。
“你别装傻。”宋宜声音忽地扬了几分,方才的玩笑心思也没了踪迹,“我爹这一回来,圣上可就要为我指婚了。”
沈度抿了抿唇,道:“皇恩浩荡,也不可违,圣上看重县主,必然会为县主指一门好亲事,提前贺喜县主。”
“你别同我说这些客套话,我不爱听。”宋宜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低落,“我爹对我,可谓百依百顺。圣上开口前,我要什么,他必得替我求上一求的。”
“下次见你,便是我爹归朝的朝宴了。”
沈度似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出了声阻她:“令堂未曾教导过县主,女儿家还是含蓄柔婉的为好?”
宋宜冷笑了声,那声音听起来又远了几分:“沈度,你不必故意同我说这些话。我本来也不是忸忸怩怩任人拿捏的性子,又经了之前这一遭,命都差点丢了,现如今还怕什么?更何况,圣上也不会给我再多时间了。”
沈度微微闭了眼,沉声道:“县主可别糊涂。”
“糊涂?我清醒得很!”宋宜走近了两步,停在他身后,“我宋宜要嫁人,既不图他功名,也不图他权势滔天,只不过是想图一个我愿意。”
“可天下女儿没有哪个不要脸的,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记好了。以后,我断不会再提起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