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干弯曲遒劲,树叶葱茏茂密,一眼看去,望不到天,看不到地,连叶子也是妃色的,一张张摊开来,倒像是人的手掌。
而距离树身约十丈开外,五色瘴气缭绕在一块,形成了以树为圆心的天然屏障。
“传说中的尼桑树,居然真的存在。”
暮江抬着头,赞叹道。
郑菀则想起藏经阁内对于尼桑树的记载,“尼桑生于五色瘴气,孕五色神光,有锦鸡落此,浴五色神光,则成孔雀大明王。”
正想着,那尼桑树近一人高的枝头,扑棱棱飞下一只五彩神鸟,神鸟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他们,慢慢地绽开了尾羽。
绚烂的五色尾羽……
哦,不是,光秃秃的肉翅子。
郑菀看着这落地的锦鸡,所谓的孔雀大明王,心想,还是与梦不大一样的。
莫非,上边有好几只孔雀?
她抬头往上看,却只看到圆乎乎的树身在风中摇了摇。
“一棵尼桑树,终身只会孕育一只孔雀。”
崔望道。
孔雀的小黑眼珠子立时盯着说话的崔望,它朝树上看了看,一拍翅膀,跳上了离它最近的那根枝丫,嘴一张——
五色迷障蜂拥而来。
郑菀下意识便使出冰隐术,往外远远飘出百丈,也躲开了崔望伸来的手——
他握紧了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刹啓道君哈哈一笑:
“道君,你我便各凭本事罢。”
说着,人已经冲入了五色迷障。
暮江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冲了进去。
崔望回头看了郑菀一眼:
“菀菀,过来。”
郑菀腰肢一扭,人已经走到崔望近前:
“走罢。”
崔望不容分说地将她手攥在了掌心,郑菀推他,嫌他使的力气太莽:
“疼,你松开。”
崔望反倒将力道收得越发紧了,他道:
“为何……”
“为何什么?
郑菀奇怪地道。
“罢了。”
崔望摇头,“走罢。”
抬脚一踏,也进入了五色迷障之中。
郑菀一落地,便发觉方才还紧紧攥着她手的崔望不见了。
她揉了揉手腕,骂了声:
“蛮子。”
也不知这人方才别扭什么。
凝目看去,面前平地拔起一座三进的院子,凡人界样式,抄手游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还有一池碧风荷池,池中白粉荷花随风摇曳。
莫非又是幻境?
郑菀心想着,旁边却传来一声:“自然不是幻境。”
刹啓道君从抄手游廊一角徐徐走了过来,黑衣拂过碧风荷池,他一改之前的温文尔雅,笑得狂浪恣肆——
这表情,让郑菀隐约生出熟悉。
荒谬自她心底升起:
“书……晋?”
刹啓道君颔首:
“美人儿眼力不错。”
他微微低下头来,鼻子在郑菀颈间嗅了一嗅:“你与他……”
刹啓挑了挑眉:
“手脚倒是挺快。”
妙法境道君的威压毫无收敛地压在她身上,对着这么个阴晴不定、敌我难分的“故人”,郑菀只觉鸡皮疙瘩都一颗颗起了来。
这时,她才发觉,比起这样的邪肆狂悖的书远书近还是刹啓,她更欢喜崔望这样的。
崔望,他就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
白纸兴许太过清直,有些她不欢喜之处,却能任她挥洒——
她甚至有种莫名的笃定,笃定不论何时,崔望绝不会伤她:所以,对着堂堂一个妙法境修士,她才敢那般拿腔作势、肆意撒泼。
而刹啓,他靠近她,她便觉得,这是只带着獠牙的猛兽了。
“你意欲何为?”
郑菀一动不动。
刹啓一阵哈哈大笑:
“本君与美人儿你做个游戏。”
他道:
“啊,对了,本君真名七杀,七杀宗的七杀。”
“七杀道君想要与尽欢做什么游戏?”
“自然是好玩的。”
刹啓道君想将手落到郑菀面上,却停在半途,虚虚抚了抚,“本君险些忘了,你与离微道君身上分明有什么联系,碰了你,离微便知晓了。”
郑菀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七杀面前暴露了这许多。
七杀眉一挑:
“莫要多想,当初在轩逸阁,你一碰本君,那离微便急匆匆来抓奸了,摊市种种……本君作为邪盟,对那诡谲伎俩自然晓得多一些。”
“你对离微下蛊了。”
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郑菀也并不否认:
“没错。”
她道,“所以,道君想玩什么?”
七杀并未作答,反倒谈起了家常:
“本君也一直奇怪,不论是这五色迷障,还是西余罅隙,每每随机分派,总让本君与你在一起,你心爱的离微道君,却总与旁人在一块。”
他道:
“后来,本君找了青云界一位玄宗大法,太一禅师,才明白,你与离微道君这般缘法,其实只有二字概括:无缘。”
郑菀下意识咬紧了嘴唇,若依天命,自然是无缘。
如今一切,确实是她强求得来。
也难怪……
总是走不到一处。
“你猜,本君方才做了什么?”
七杀得开心,那张脸越发绝艳逼人,郑菀看着那张桃花面,心沉了下去。
“就在方才,本君将一样好东西给了暮江。”
他弯弯眉毛,“那好东西,也是一道蛊,名为‘乱心’。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郑菀在心中问:
“婆婆,那乱心是何物?”
良久,烬婆婆才道:
“这世上,若要说,有何物是舍心天敌,便只有乱心。种下舍心之人,若是再遇乱心,昏昏神智便会清明。”
“乱心比舍心还霸道上许多,种下舍心,还能与旁的异性共处一室,而乱心,却是连百丈之内,除了母蛊所在之人,其余人也不得近。”
“竟是……如此。”
烬婆婆叹口气:
“婆婆也没想到,这世上,竟然当真有人拥有此蛊,因此蛊霸道,早先便不许炼了,炼法也早该失传了才对。”
郑菀垂目不语,这一幕,似是取悦了七杀,他笑了一声:
“美人儿,你也不必担心。”
“若是身中舍心之人在清醒后,依然对你情难自拔,那乱心,便下不成。不过,本君猜,难啊。”
“为何……会难?”
这话问出,连郑菀自己都气弱。
近来崔望软了身段求她,可若是解了蛊,还能剩下几分,她却没甚把握。
“玄苍界谁人不知,离微道君天生的无垢琉璃心,雷罡之体,无情才是他的法道,若清醒,便是有一丝两丝的情意,又如何值得他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永生大道?”
女人与大道,这笔账,谁不会算呢。
七杀道,杀妻杀子杀七情,一切可灭,一切可杀,七杀宗少主从来不觉得,这世上,有甚不能舍、不愿舍之物。
郑菀只觉得,这世道对她着实不算友善,每每在她有所觉悟时,便会对她发出深深的嘲讽。
因果轮回。
只不过,如今轮到她了。
而在另一边,崔望手中捏着孔雀的脖颈,被孔雀的五色神光刷得动弹不得,暮江讷讷走近:
“道君……”
“退。”
崔望道。
第136章 舍离乱
“前辈,你可还好?”
暮江非但不退,反而还更近了一步。
她将手中东西攥得死紧,忆起方才一刹那师兄告知她的真相,再忆起之前的艳羡,只觉像不小心吞了蝇虱一般恶心。
谁能想到,这一剑便能斩了千足蚣的强大修士,竟然被人下了情蛊。
她所看到的的所有恩爱片段,不过是一条虫子惹的祸,是强求来的虚假。
兴许,他还不知情。
“退。”
崔望眉心蹙成了个“心”字。
“晚辈不退。”
暮江咬紧下唇,三步并作两步,直接站到了白衣剑修身后。
他与孔雀僵持,正是机会。
不过,她做不来那等趁人之危之事,否则,她与那人有何不同?
暮江想着,还是将手中攥着的东西露出来:
“前辈可知,这是什么?”
崔望视线落到了暮江手上。
他一眼便看到了她手中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古铜青金,其上雕了一只独眼虫,透着股古朴的韵味。
“何物?”
在木盒距他只剩一拳的距离时,崔望突然感觉到了奇怪。
云静了。
风止了。
老祖宗在他魂海内“咦”了一记:
“小望望,外面那是什么?”
“一只盒子。”
“老祖宗我眼没瞎,当然知道那是个盒子。”
老祖宗翻了个大白眼。
“那老祖宗问什么。”
“有些奇怪。”
老祖宗挠了挠头,这感觉说不上来,挺诡异。
他一拍手:
“要不,你让她靠你近一些?”
“不。”
“……”
老祖宗拿这头倔驴没办法,苦口婆心,“重孙孙,你老祖宗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再说,这人也没小姐姐好看啊,老祖宗我是不会移情别恋的。”
“菀菀与老祖宗无关。”
“是是是,无关,无关,”老祖宗连连点头,悻悻道,“一个糟老头子的醋,你也吃,真是……”
外边暮江见他未再出声,轻声道:
“这是蛊,我师兄说,叫‘乱心’。”
她攥着木盒的指尖在发抖。
“你近一些。”
崔望声音极淡。
暮江却听出了其中蕴藏着的软和,她心中一喜,下意识往前又进了一步,攥着木盒的指尖几乎要触及那人的背。
“打开。”
暮江依言打开盒子。
一对生了透明翅膀的独眼虫卧在盒中,曝光于外,让它似乎感觉到不安。
独眼虫瑟缩了下。
暮江发觉,前辈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极为古怪。
说不出来,似是怒,似是笑,又似是……怀恋。
“你也想对本君下蛊?”
崔望轻声问。
他身体被五色神光定住,动弹不得,耳朵却捕捉到空气中独眼虫振翅的声响。
太安静了。
万籁俱寂。
一切都安静过了分。
没有风卷狂涛、电闪雷鸣,没有百爪挠心、坐卧难安。
所有喧嚣都归入沉寂。
一切浮尘皆化为虚无。
……是虚无啊。
“前辈……”暮江的手突然不抖了,她正了正脸色,“暮江不过是看不得雄鹰被缚,它本该自在翱翔,搏击长空。”
“暮江确实想要帮前辈。暮江下完蛊,助前辈将之前的情蛊吞没,便会自行解蛊。”
话落,暮江便咬破指尖,将血送入左边那只雌蛊口中,雌蛊一拍翅膀,透明的羽翼在空中一闪,便自她指尖伤口钻入体内。
盒中另一只雄蛊抬起了头。
“去。”
她道。
雄蛊一阵翅,以极轻又极快的速度滑翔,无视崔望的防护罩,落到他的颈间。
暮江原以为轻而易举,谁知崔望竟不知何时,自孔雀的控制中脱开身来。
白色袍袖拂过,无数剑意朝她铺天盖地地涌来,暮江合身猛地往尼桑树树身一扑,声音凄厉:
“前辈!”
她口中的前辈却未再理她。
眉目是浸了万年冰雪的无情,剑意自他身后勃发,暮江喘着气,将无数防身法器一同丢了出来,透明蛛网、笸箩、荷莲璧……
可再多的防护罩在对方锋锐无匹的剑意面前,都不过纸张一般脆弱。
剑意摧古拉朽地扑到她面前,便在这时,崔望突地定住了。
孔雀自他身后冒出半个脑袋,两只绿豆眼转了转,蹒跚着跨过枝丫,来到暮江面前,朝她露出憨憨一笑。
“前辈竟如此无情。”
暮江心知,是这孔雀的五色神光与身后的尼桑树救了她一命。
若非如此,她恐怕已经死在这人毫不容情的剑下。
“暮江不过是想帮前辈解蛊。”
崔望不作声,看着暮江的眼神,却透出微微的嘲讽。
孔雀五色神光,无物不刷,尤其在尼桑树附近,那五色神光简直取用不绝,即使是无相境修士来,也极难摆脱这粘稠的像蛛网一样的桎梏。
崔望能摆脱那一瞬,已是极其难得。
若非暮江防身法器多,恐怕已是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