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意用扇子在那人脸上一横,“眼窝处抹上灰粉,鼻梁贴些蚕晶液,眼睛再瞄一瞄——”
他抬头便将那人头发打下来,墨发披在脸颊两侧,“光线再暗些,猛一看,是不是很像?”
“这……倒是。”
井宿道君点头。
澄心大和尚也跟着道:
“却有些道理。”
书御道君脸都黑了下来:“莫非你们以为,寻来一位相似的小倌,便能打发了本君?那剑意,你又作何解释?”
“是啊,天下谁人不知,离微道君之剑,至清至冷,至纯至艳,无人仿得来。”
“谁说是仿的?”
李司意瞧了眼小师弟,不禁佩服起他的算无遗策来。
陌澜镇阵破之时,他便收到了小师弟的传讯,叫他跟着书晋——
只可惜,人被他跟丢了。
所幸小师弟也算到了这一处,叫他领着黑铁令士守在轩逸阁外,果然将人给逮住了。
“那是本君的剑丸。”
崔望接话,“当日去陌澜镇的黑铁令士都可作证,为破阵,本君给东南西北四队,都配了本君的剑丸。”
“剑丸?”
书御摇头,“剑丸如何能有那等威力?”
剑修所制剑丸,顶天了,也只有本人百之一的能耐,方才那一剑,便是他亲自去拦,恐怕也要花费极大功夫。
离微道君百之一便有这能耐——
在场大多数人心里都泛起了嘀咕。
崔望转过头:
“菀菀,剑丸。”
“……哦。”
郑菀肉痛地从储物镯里取了枚剑丸出来。
妙法境剑修的剑丸,那可是十分珍贵的。
崔望目光从她肉痛的脸上划过,嘴角勾了勾,才道:“既然道君不信,这枚剑丸便由菀菀来发,如何?”
一位知微境,对着妙法境修士发剑丸,还算公平。
书御首肯。
他站起,往后退了一步。
郑菀足间一点,使起冰隐术,人已经落到了大殿中央。
“道君,注意了。”
话音方落,白光乍起,一缕极清极厉的剑意腾空升起,倏地朝书御道君斩去——
书御道君足间点地,连连急退,每退一步,手中书页便弹起一道白光,直至殿外,剑意也未见消减。
“离微!”天鹤道,“差不多了。”
崔望拂袖,一道剑意自他指尖拂出,倏地射向殿外,缠绕上剑光,轻描淡写便将方才书御道君奈何不得的剑意给搅碎了。
百之一的能耐,都能将一位积年的妙法境修士压迫得动弹不能——
这固然有书御道君损失了六滴心头血变弱的原因,可也从侧面说明了崔望剑势之强悍霸道。
“阿弥陀佛,真可惜,离微道君的尊者大典老夫没来,这才错过了‘万剑朝宗’之像。”
常妩笑道:
“依澄心大师看,您与离微道君对上,可有胜算?”
澄心大师涅槃轮转功已修至七转,佛修七转,相当于道修的无相境——
这在玄苍界,实力几乎已经顶天。
再往上,是还虚境,整个玄苍界也只有一位,那便是归墟门的明光道君,只可惜,寿元将近,即将坐化。
“惭愧,老夫并无把握。”
澄心大师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书御道君面色不大好看,可饶是如此,也不得不承认,溯影石呈现的光幕里,那一剑出自离微道君之剑丸,也极有可能。
“可若是如此,一位轩逸阁的小倌,缘何要对我儿下手?我儿可没有那分桃断袖之癖,他喜欢的,是香香软软的女人。”
书御道君并未打消疑虑。
天鹤道君被他的冥顽不灵气得梗直了脖子:
“书御,老子看你刚没了儿子可怜,才多方忍让你,你若是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崔望按住了师尊手中之剑:
“师尊,不必。”
他转向跪了一地的人群:“道君可知,这些……是什么人?”
书御瞥了一眼:
“那小倌馆的?”
“不止。”
崔望道,“浩书城内的铃兰阁,太白城中的隳风斋,天罗城下的溯星楼……”
他一一点道:
“这些人,俱是出自这些地方。”
其他人也听出了异样。
“离微道君此言何意?抓他们……又是为何?”
“不知诸位还记不记得,黑水之地后,我归墟门抓了许多邪盟修士,还有些,跑了。”
常妩道君眉毛一蹙:
“莫非这些人便是?”
李司意见自家小师弟眉毛又开始蹙起,知他是对长篇大论地解释不耐了,连忙接过话题,道:
“那是我师弟吩咐,故意放跑的,目的便是,放长线钓大鱼。很不巧,还真的挖到些东西。”
“邪盟卷土重来之势,已经势不可挡,玄苍界各城池,都有邪修插下的暗桩,这些乍一眼看去平平无奇之人,都是邪盟暗桩。”
书御道君冷哼:
“一码归一码,这些人,又与我儿之死有甚关系?难道你们还想说,本君那傻儿子是邪修?!”
“道君猜对了。”
李司意一合扇子,“书晋真君,确实是邪修。”
“放你娘个屁!”
书御连斯文都懒得保持了,“尔等莫要为了推卸责任,便想给我儿硬扣个帽子!本君那儿子什么样,本君清楚得很,又怂又无甚本事,哪里来胆子做危害正盟之事?”
“现下不就是了?”
李司意笑道,“书晋真君一死,道君你便立时怀疑到我小师弟那儿,太白门与你浩然宗沆瀣一气,正盟动荡,再推波助澜一番,待正盟四分五裂,再伺机出动,可不是大大的危害?!”
“呸!试问天底下有哪位修士,肯用自家性命来为这种事铺路?!我儿是傻,但还不蠢。”
修士一旦身死,便是彻彻底底消亡于天地间。
“道君可曾听过‘傀种’?”
一直安安静静站着的崔望突然道,看向书御道君的眼神,清清淡淡,却似乎透着股怜悯。
书御一怔,待想明白,本就垮塌下的脸越发难看:
“道君的意思是……”
他撑着椅靠艰难地坐下,“本君的儿子,被人下了傀种?”
所谓傀种,在五万年前,由当时一位邪盟大能所制,一经问世,便遭到整个修道界封杀。
缘由便是这傀种太过邪门。
傀种下时,通常都神不知鬼不觉,由着孕妇吞咽下去,胎里便落地生根,直至生下后,傀种寄生成功的孩子,便健康长大,未寄生成功的,便中途夭折——
而随着傀种寄生的时间越长,傀身的性格便会越来越向孕育主傀的修士靠拢,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人。
他们记忆共通,只在一些性格上有些特殊小癖:这也不要紧,待傀种完全成熟,便会自傀身脱落,而成长完全的傀身便会自动分解,成为主傀的养分。
当然,若傀身提前毁去,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对主傀造成伤害。
至于原该长成的孩子,则成了主傀的牺牲品:你能说长成的孩子不是自家孩子么?
他是。
可他又不是,他最后被归拢为主傀。
这等邪术,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谁愿意在出生时,被变成另一个人,甚至成为对方的养分呢。
“是。”
崔望将书远与书晋之事,一同告诉了书御。
“道君,不过舍去区区一具傀身,便能叫咱们正盟四分五裂,你觉得,这买卖划不划算?”
书御扒着头发,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个笑话。
“划算。”他抬起头,那张沟壑纵横的枯干脸上漾满了苦涩,“太划算了。”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相信了崔望的话。
他之前沉溺于痛苦,以至于钻牛角尖想茬了,有这样剑意之人,如何会去干那蝇营狗苟的勾当?
“离微,那我女儿呢?我女儿,你又作何解释?”
鹿厌道君猛然插进话来。
“并无解释的必要。”
崔望淡淡道,“千霜真君之死,明明白白,在场所有黑铁令士足以作证。”
鹿厌道君自然早就打听过了,可失去女儿的痛苦,叫他忍不住迁怒:
“怎不必解释?!若当日真君让千霜坐在身边,护她一护,她不至于死。”
“当日,本君左边坐着司意师兄,右边坐着菀菀,并无多余的空位分出。”
“她?”鹿厌指向一片懵懵懂懂的郑菀,“你师兄且不提他,可这人岂能与本君的女儿相提并论?”
“可在本君眼里,菀菀性命,重于泰山。”
第145章 求投票
此话一出,全场皆是一静。
离微道君是何等样人?
在场这些寿岁长、修为高的宗掌长老且不提,可那些年纪轻些的各派新秀们,却是对他了解一些的。
他们看着这样一个年纪远远小于自己的后辈,如何以不可遏制之势在无涯榜上一飞冲天——
如今,他们还在各自师门长辈身后站着,而离微道君,却已经能与各派宗掌、长老们坐在一张圆桌上谈话了。
这固然有资质悟性的原因,却也是其一心向剑的结果。
离微道君,那是天生的无情道种,以李司意的话来说,“本人便是冷冰冰一把剑”,说话懒怠,闲事莫理——
可就这样一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菀菀性命,重于泰山”。
这句话造成的效果,不啻于地龙翻身。
宗掌们经历得多些,看上去要比弟子们沉稳许多。
“离微道君也是性情中人啊。”
“是极,是极,天鹤啊,本君以前还当你这徒弟是木疙瘩一块,没成想,竟然开窍了。”
鹿厌道君冷哼了一声。
常妩见了,不赞同道:
“鹿厌道君,我辈修士在外从来都是生死有命,这着实是怪不到旁人头上。”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甚是。”
“若真要怪罪,这事儿,便没个完了,谁还肯带队,来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十二星会一面倒向崔望。
鹿厌道君不由看向原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书御道君,但见他茫然地坐在座位上,再不见来时的愤怒,整个人像具萧条的枯木。
他转过头去:
“往日需我太白门时,谁不笑脸相迎?如今不过是要诸位主持个公道,尔等却要推三阻四?这正盟凉薄至此,我太白门不入也罢!”
“鹿厌!你这话,便偏颇了,本君问你一句,何谓公道?”
紫岫茶杯一撇,站了起来。
“公道自在人心。”
“好一句公道自在人心。”
紫岫拍了拍掌,“照你的说法,只有本君的小徒儿死了,你家的千霜活着,才算公道?”
鹿厌一窒,却听这老不修又继续道:
“你再问问在座之人,当日去陌澜镇的黑铁令士有多少?又全须全尾地回来多少?死了一泰半。他们哪个不是我正盟的精英弟子?你问他们,心不心疼?”
“自然心疼!”
墨云宗宗掌朗声道,“我墨云宗,去四人,回来一人,三人皆是峰主脉弟子,可作将来肱骨,我等可未寻离微道君的麻烦。”
“我家千霜,自然和别人不同。”
鹿厌梗着脖子道。
他只要一想到,自小捧在怀里,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一转眼就躺在那冷冰冰的地里,再无法叫自己一声“阿耶”,心便像在油锅里煎。
“哪里不同?”
紫岫可不依了,“若论资质,我家尽欢,可是先天道种。论修为,我家尽欢入门四年便从入元境突破到知微境。论本事,我家尽欢,连续都上了无涯榜。最后说长相——”
他抬手轻轻一揭,郑菀的面纱便落了下来。
“——你那千霜,可有比我家尽欢漂亮?”
全场一片静默。
紫岫道君身后,一位年轻女修安安静静地站着。
一缕斜阳透过大殿的琉璃窗斜斜地落进来,落在她纯白的裙裾,浓墨的乌发,以及瓷玉的脸颊,将她整个人都打得透亮。
粼粼眼波,盈盈花盛。
她随意地站着,便有股旁若无人恣意生长之美。
美得夺魄,美得勾魂。
鹿厌一窒,饶是他再偏心自家女儿,也说不出千霜比她更好看的话来。
只道:
“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紫岫一抖袖子,重新落了座。
“本君视徒儿为宝,你视千霜为宝,本君徒儿再好,也与你无关,同理——你家千霜如何,与离微道君又有何关?”
“可千霜对他痴心一片,若非如此,又怎会跟去陌澜镇?离微道君,他该对此负责。”
“道君这话便不对了。”
李司意插了一句,“你该问问在场女子,有几人对我师弟无意?又有几人,对我师弟芳心暗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