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似乎一副被他气哭之样:“崔望,我不让你杀他,还不是着紧你?”
“太子性命存否我不关心,可若因此影响了你,枉担了因果,可怎生是好?”
“你莫要杀他,好不好?”
说罢,泪珠儿如明珠一般,一颗一颗滚落到了崔望的手背上。
“菀娘,原来……你竟是这般看孤的。”
太子突然不再叫疼了。
身体的刺痛,如何抵得上言语伤人?瞧瞧,他死或不死,她都不关心。
从前他总以为,纵是阴差阳错,可两人到底结识多年,便做不成夫妻,情谊也总要有些的。
可谁知,他心爱之人竟将他的性命,当成了讨好媚上的工具。
太子又看着崔望。
这人从来高高在上,他堂堂一国太子,竟成了他手中的牵线木偶,想割一刀便割一刀,想落哪里便落哪里,还摆出一副清高无尘的仙人姿态。
可笑,可恨。
这恨意一起,便全都流淌成了体内带刀的毒。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以极!”
太子笑出了泪,“女人的嘴,全是骗人的刀,刀刀伤人心。”
“只是没想到尊贵的国师大人竟也会和孤一般,欢喜上这样一个女人。你落魄时,她便弃了你;你飞黄腾达时,她又转头示好。若有朝一日,你再次跌入谷底,她便又转投别的高枝!”
“真心,真心值几何?”
郑菀柳眉一竖:
“太子说得好没道理,你我之间,先退亲的,分明是你。”
“那孤便问你一句,你我定亲之时,你对孤,可曾有过一份真心?”
“——够了,你们前情为何,我不关心。”
崔望突然打断了两人。
挥袖一拂,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在房中呼啸而过,如闪电惊雷,绕太子一圈,又倏忽回了他袖中。
“滚。”
他冷冷地看着太子。
太子愣愣地看着地上,那里落了一截断臂,崔望的剑太快,以至于地上一滴血都没有。很快,一阵锥心的刺痛出来,他却叫也不敢叫,咬着牙退出了更衣室。
郑菀愣了愣:
“崔望,你断了他左臂?”
崔望不答,郑菀下意识仰头看,这才发觉那双冷寂深邃的眼里藏了某种叫人瑟缩的东西,冷而硬,锐而尖。
似乎是在太子说完那段话后,他便一直如此了。
“崔望?”郑菀歪了歪脑袋,“怎么了?”
“我在瞧,你的真心。”
郑菀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你信他,还与我在一块作甚?”
“作践人也不是这般作法!”
第25章 惊风起
在郑菀的反问下,崔望又不答话了。
屋内的宫灯都灭了。
唯有一片银灿灿的月华从大敞的门洞里倾泻了进来,风吹得廊下的琉璃宫灯打着转,在地上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也吹得郑菀一阵瑟缩。
她拢了拢衣襟,然后徒劳地发现对襟那一块早叫太子扯破了。
便在这时,一件雪色长袍披到她肩上,带来一阵暖意。
郑菀仰起头,恰见到崔望收回的双手。他将外袍脱了给她,只穿着一件素纱中衣,袍角被风撩起,轻轻摆动。
若他继续冷言冷语,她反倒能竖起满身钢刺,可他突然这般,反倒叫她泪意盈了上来,紧接着,委屈、愤怒、惶惑,与恐惧,也蜂拥而来。
“崔望,你生气了?便因为我与太子这般?”
郑菀细声细气地问。
崔望垂目看着她,目光从她惨白的小脸,到她黑鸦鸦的长羽睫,最后落到长睫下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上,干净、透明,仿佛天山之泉,此时映着对他满身心的信任与崇拜。
当真是一双很能迷惑人的眼睛。
崔望抬袖,“啪地”一物甩落郑菀桌前:
“打开。”
郑菀看着桌上的东西,四四方方一个小匣子,这等小匣子通常是用来装首饰的。不知为何,她心生一股不详之感。
“这是什么?”
郑菀笑盈盈地打开盒子,待看到盒中之物时,瞳孔不禁缩了缩。
一只明珠耳铛,明珠通身圆润无暇,她曾经很喜欢,只是不知何时掉了一只,还剩一只如今便躺在她的妆奁里。
“呀,”她欢喜地叫了一声,“我还以为掉了,很是伤心了一阵。崔望,你从何处拾来的?”
“燕春园。”
崔望道。
郑菀这才明白过来。
若要是在燕春园拾的,怕就是容怡生辰宴那日落了的,想来最大的可能,还是在与太子纠缠时落了——
可这又如何?
除非……让他知道了什么。
“那日夜间折返,我在梨落苑后院拾得此物时,恰巧听到一对很有意思的话。”
他捏了个诀,一只通身翠碧的鸟儿突地凭空出现,绕着崔望飞了一圈,最后落到郑菀身前的桌上,张开嘴,一道细细的嗓音出现在空气中。
“红玉,快说说,今日我可看见你领着太子往梨落苑的那片后林子里去了。嘿嘿嘿,是不是与太子……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是一道略沉略低的嗓音:
“胡说什么,是大长公主叫我不着痕迹地领太子过去。”
“叫你领太子过去?为何?那处平时可没什么人过去。”
“谁知道呢,贵人们做事总是神神秘秘的,大约是有什么讲究吧……不过,”这位叫红玉的压低了嗓子,“我回去时看见郑家小娘子往那边去了。”
“……不能吧?莫不是给郑小娘子与太子创造私会机会?……哎,你说会不会是国师大人看郑家小娘子貌美,强逼太子退亲,可太子与郑小娘子不愿,才托到大长公主那里,办这宴也是为了成全两人?不然好端端的,亭主怎大办起生辰宴来了?”
“我倒是听过一桩传闻,大长公主在闺中时与郑夫人私交甚好,……”
接下来,便是一些窸窸窣窣的碎嘴了。
翠鸟闭了嘴,郑菀还有点愣。
一双大眼里除了愕然还是愕然,心底却开始转起来,崔望当是早就知道了,此时才拿出来,大约是方才她与太子那般情状激怒了他。
只是这人这般不动声色的,不知知晓了多少。
崔望俯下身来,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她嘴唇:
“你还有话可说?”
郑菀眨了眨眼: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
“实话便是,那时你明明亲了我却总是避而不见,我甚是念你,正巧容怡生辰,便托大长公主将宴会办到了燕春园。”
“继续。”
崔望不动声色地看她。
郑菀咬了咬唇:“接下来、接下来……”
“接下来如何?”
她眼一闭:
“是,我确实假借太子在试探你心意!”
话完,长睫便氤氲了一圈水迹,她睁开眼,试图将水汽眨去,急急道:
“是,我确实很坏,很霸道。我既想见你,又想你念我,便用太子来激你!我想你眼里只有我,没有别人,想你为我生气、为我忧心、为我紧张!”
崔望看着她:
“可还有旁事瞒我?”
他在试探自己。
郑菀让自己绷住了:“有。”
“今日这事,便是别人陷害。”她道,“太子被人引来此处,让你见这一幕,便是想里间你我。崔望,你莫要上当了。”
“我知晓。”
崔望沉默良久,在郑菀都快察觉不对时,终于开口:“你不会如此之蠢,在此时舍我而弃太子。”
“崔望,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菀被他话中的计较刺中了,猛地睁大了眼睛,“你还疑我真心?”
“瓜田李下,你不避嫌,此其一。”
崔望缓缓道。
“纵使太子不厚道,可你转头便利用于他,以他的欢喜来算计我的欢喜,手段太过凉薄,此其二。”
“巧言令色,不尽不实,此其三。”
郑菀安静了下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她利用……太子太过了。
她将太子利用得越彻底,便将崔望推得越远。他从太子身上看到了过去那个拿着一枚玉佩却遭她打板子的自己。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是以,他断太子一臂,等的,是她对太子……哪怕那么一点点该有的善意。
她错了,大错特错。
郑菀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不,她还有挽救的机会。
她狠狠擦了把脸:
“便我手段用尽,巧言令色,也不过是太过欢喜你。”
崔望沉默地看着她的泪。
“小望望,快去替她擦啊。”
耳边有人道。
崔望没动,他只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沉入水底,冰冷地审视着她;另一半,却融于烈焰,被这颗颗泪灼成了焦炭,替她揩泪、抱她入怀。
一半想信,一半却无法信。
“可还有旁事瞒我?”
崔望问。
郑菀一愣,再抬头时,脸上便有了些微赧然,两腮泛出一点酡红,她伸手抠着桌布一角,讷讷道:
“有。”
他们这等人家要是哪家出了不大好的事儿又不想让人知晓,大都会主动抛出一件不会伤筋动骨的旁事儿来吸引注意力的。
郑菀心想,她那些要紧事儿一桩都不能漏,漏了就完了。
“柳三娘子身边的贴身侍女,是我的人。”
崔望的唇瞬间抿紧了。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她低垂着头,露出头顶的一个漩,听说有此漩的人,天生便比一般人多一个窍。
确实聪明。
崔望转身便走,郑菀下意识扯住他的袍角,眼神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惶急:
“崔望,你去哪儿?”
崔望站住了,拉住他的手臂纤细柔弱,一挣便断,却似乎带了千钧之力。
他站了会,门外月色如朦胧照影,前殿丝竹歌舞之声传来,他垂目看了会,一抖袖,便将她的手振了,再次抬脚便走。
“崔望!”
郑菀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慌,她提着裙摆迅速跟了出去,“你等等!”
男子的外袍太长,郑菀左脚踩到袍摆,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门槛上。
门槛石又冷又硬,可她像是没察觉,迅速又爬了起来:
“崔望!崔望!”
“我曾为你受万剑穿身之苦,这你也忘了吗?纵使手段不对,你也不该疑我真心!”
郑菀急急道。
这明明该是她的杀手锏。
崔望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招来长剑,踏剑而去。
华光匹练在天际一闪而逝,郑菀看了一会儿,直到耳边传来一阵软底鞋接触地面的小碎步声,才拍拍手,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崔望不在跟前,她也无意再扮小可怜儿样了。
“郑小娘子,您、您这是发生了何事?可需要叫人?”
两位宫婢看清了郑菀的装束,对视了一眼,冲了过来。
“替我去寻一下我的侍婢。”
郑菀缓缓道,“另外准备下车架,我要回府。”
“喏。”
宫婢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应承了下来。
郑菀坐上车时,镙黛终于找到了,她被人打晕在侧殿的耳房,醒来时问起却一问三不知,而此时宫内也已经沸沸扬扬地传起太子一臂突然消失的离奇之事。
太子迷迷糊糊,只说是梦中不见,圣主勃然大怒,开始封宫细查。
而此时的郑菀已经坐着车架往国师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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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书房。
“小望望啊,酒入愁肠愁更愁,别喝了,再喝就醉了!再说,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
“理理我嘛,小望望。”
“望仔,小望,旺旺!告你啊,再打雷发大水,你老祖宗我就要造反了啊。阿嚏!喝,喝,喝不死你!你喝死了也没用,让小姐姐哭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崔望灌了口酒。
窗外树影重重,梨花白入口涩喉,他眼前似乎出现了重影。
他睁眼看了一会,突然捂了捂胸口,热的,活的。
他自己给自己倒。
在老祖宗契而不舍的念叨里,突然笑了一声。
“……老祖宗,你以前经常唱的一首歌,怎么不唱了?”
“什么歌?”
崔望轻轻哼了起来:“……小和尚出门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千万要躲开……”
他声音清冽,如漱玉磬石、清风过林,这般唱腔滑稽古怪的一首曲,由他哼来,竟添了一丝伤感。
“疯了疯了,我家娃疯了。”老祖宗捂住耳朵,躺平任狂风暴雨夹着他,卷来卷去,卷来卷去。
“……老祖宗,她方才一哭,我差点便又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