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声“闷哼”,书远的身体倏地弓起,被噬生藤打中后背,藤蔓迅速生出无数尖利的倒刺,将他勾住,一朵朵粉白小花儿在风中急颤,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香气。
“快走!”
郑菀被书远猛地推了开来,回身一看,却见书远朝她露出一脸乖甜的笑,他释然地道,“郑菀,接下来,怕是要看你自己了。”
少年修士瘦削的身体被噬生藤网住,迅速往地底拖去。
……不行。
郑菀心念微动,掌中突地出现一只白茫茫的琉璃珠,她伸手一掷,琉璃珠落地便涨,一道白色剑芒暴起往噬生藤根砍去。
“砰——”
爆开的绿色碎末漫天飞扬,天地滴绿。
郑菀趁势拎住书远一拔,带着他迅速离开了这快爆炸的方寸之地。
书远眯眼朝后看去,熟悉而可怖的力量……
“离微真君的剑丸。”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威力竟至于斯。”
剑丸是剑修将自身剑气注入剑珠所制成之物,通常来说,不及剑修本身实力的百之一,而剑丸的制成,需耗费极大的精力和功夫,一般不是极为亲近之人,剑修压根懒得费这个心。
“你有多少?”
“不多,十个。”
郑菀想起得到这剑丸时的情形。
那时她第一次来到西余山营地,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他在她走时往她怀里丢了这些剑丸,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她将之解读为:这些玻璃珠给你弹着顽。
她抿唇道:
“如今用去了一个,还剩九个。”
“可惜……”
书远笑了笑,满脸无谓道:“郑真人,你便将我放下罢,靠着这些剑丸,你说不定能撑到离微真君来救。”
“不行。”郑菀不喜欢欠人,尤其这人方才是为她挡灾,她虽自私,可也不是那般不懂道义之人。“我对阵法一无所知,若剑丸用去了,他还不来呢?”
书远往嘴里塞了一粒丹药,感觉身体的酥麻感被压制了一些,看着罗盘,指了个方向:
“往东。”
郑菀带着他一路,使起冰隐术一路往前急奔,又耗去三枚剑丸,才到了书远所谓锐金杀伐之眼。
而此时,已经不独噬生藤了,漫天都飘起花影,花叶如钢刀所制,两人法袍已经被割成褴褛破布,一道道血口子遍布全身。
郑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这落叶飞花之术反噬,疼得浑身忍不住瑟缩起来。
“请真人助我落阵。”
书远看了眼天空,抓出一把阵旗,脚踏七星,开始布阵,等阵布完,郑菀已经几乎成了一个血人,“阵成!”
郑菀再撑不住,直接躺倒在地,叹息了声:
“真难啊……”
书远也蹒跚着坐在了地上,这位少年修士面色难得平和,看了眼天空,粉白、姹紫、胭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像是有人自天空撒了一把花雨,他眯起眼:
“真美……”
“许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了。”
他着迷地看着,似突然起了谈兴,“我阿娘爱花,阿耶便在城主府圈出一块花圃,花圃内种满了他在各处秘地寻来的名贵花儿,五彩缤纷,漂亮极了。”
“看来你阿耶阿娘感情必定很好。”
书远弯了弯嘴角:
“是很好。”
“我阿耶为她寻花死了……”他笑得温和柔软,双眸似天地间最清澈的泉水,“所以,我阿娘便已病不起了啊……”
郑菀抿唇不知想了什么,不再躺着,翻身坐起,往嘴里塞了粒疗伤丹药,望着漫天花雨:
“还是如之前夏时阵一般,你放一面进来。”
“好。”
书远笑看了她一眼,再下一轮花雨来时,操纵阵法放了一面进来。
两人艰难地撑过春时,撑过秋时,终于折在了冬时。
十枚剑丸已经全部用完,丹丸、符箓消耗一空,两人已经弹尽粮绝,进入了山穷水尽之地。
这漫漫荒原里,一片雪色,到处是坚硬如铁的寒冰,修士虽不惧冷热,但当寒冷接近极致时,也是不敌的。
体内的血液会被冻住,缓而又缓地流淌,直到最后……
成为一块冰坨子。
郑菀拖着书远,一步步地往前挪,就在刚才,书远替她挡去了荒原雪兽的一记致命伤。
狂风似刀锋,落在人身上,带起彻骨的疼痛。
“郑真人,把我放下吧。”
第88章 莫任性
在这惨淡的光景里,一抹斜阳穿过峭壁悬崖照进来,落在这一双璧人的衣角,洒下片片金粉。
郑菀看着崔望,看着他背上的千霜,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仿佛被火烫,又被水浇,她嫉妒,嫉妒极了。
她嫉妒她干净的衣裳,连足底都不染纤尘,她不必淌过污泥,不必走过血雨,更不必使劲手段,便有人替她挡风遮雨。
但她更惶恐。
这一场没有观众的折子戏,她披红妆、唱大戏,反而将自己……给诓进去了。
“郑菀,郑菀?”
耳边传来轻声的呼唤,“你怎么了?”
郑菀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刚才那副墨画如同山水一般,迅速从眼前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书远关切的脸。
他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拿着帕子:
“你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我……”
郑菀下意识往前看去,眼前空空如也。
不,不对,有一团影子在靠近了,再近一些,便能看到是两个人,那两人互相搀扶着,往自己这边疾走。
男子的白色法袍短了一截,却依然纤尘不染,风一过,与旁边泛着微光蝶影的天羽流光衣交错在一块,竟有了缠绵悱恻的意味。
男子突然抬起头,向自己看来。
郑菀下意识以残存的一点元力使了个除尘诀。
她肩背挺直,手指与赤足一同缩到了那一身褴褛里,她看着崔望肩头的雪玉兔,兔儿两只前爪还捧着颗果儿在啃。
“书远,你看见了吗?”
这不当是幻觉。
“是离微真君与千霜真君?”
书远笑了笑,神情奇异,“他们二人在一块?”
一重幻影,一重真实,将人的欲望放大、拉紧。
话还未完,却见方才还在身边杵着的年轻女修一个提气,跳到了那二人面前。
藕荷色的法袍破破烂烂,与对面那一身光鲜亮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郑真人你来的正好……”
千霜温柔地笑笑,可还未说完,便被一股力道凶猛地撞开,她被狠狠地推离了崔望,藏于裙下的一只残腿站立不稳,“啊呀”一声跌倒了地,重重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郑真人你——”
“你让开——”
郑菀瞥了她一眼,像护食的小兽。
她知道,此时该向她从前那般,撩起裙摆,伸出十指,对着崔望哭上一哭,好叫他怜惜,让他不出声斥责自己对千霜的粗鲁,可她……
半点不想。
爱她之人,便该像她阿耶阿娘一般,不论何时何地都无条件站她这边,即使她杀人放火。
“崔望……”
“郑菀,莫任性。”
郑菀的眼泪又落了出来,她狠狠揩了揩,心想,这世上,果然还是只有阿耶阿娘待她最好。
书远上前一步,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莫哭,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安慰她。
郑菀没挣开,心想,连书远都比她百般讨好的那团冰块强,起码,书远愿意为了她舍身,一次,两次,许多次。
崔望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抿紧了唇。
整个空间内,不知为何,一下子冷了许多。
凛冽的山风将千霜的裙摆吹了开来,露出一截可怖的残肢。
她扶着石头艰难地站了起来,试图解释:
“郑真人,你误会真君了……”
“有你什么事儿?”
郑菀视线掠过她空落落的左腿,紧了紧。
“郑菀,过来。”
崔望看着郑菀,眼神凌厉如刀。
郑菀偏过头,双唇紧抿,左手不声不响地反握住书远,隔着一层袖袍,能感觉出这个少年修士纤细的手腕。
他这样的孱弱,却保护了她许多次;而崔望……
“哟,这么热闹啊。”
便在这时,斜刺里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李司意与明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隙里迈了出来。
两人法袍褴褛,也是一副狼狈样。
“刚才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与明玉都破了阵,竟然还冒出一阵幻影。”
李司意似是看不懂时下紧张的气氛,叹了口气,转头问:“弟媳妇,你看到了吗?”
“请叫我郑真人,小修士也可。”
“……哦。”
李司意左右看看,再看小师弟白得惨烈的脸色,不禁叹了口气,笨嘴拙舌的男人啊,认真相处起来,注定被抛弃的命。
他决定缓解下气氛。
“先说说我看到的吧,我的一千零八个红颜知己同时将我包围住,”李司意打了个寒碜,“真恐怖。”
明玉喑哑了声。
“我看见离微带着她,”她指了指郑菀,“走了。”
“所以……方才是不是有人在解幻境?”
李司意道,“就这么一层余波,都能把我吓死了。也不知道这解境之人,究竟碰到了什么。”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恐惧。”
明玉突然道,她向众人看了一眼,“是破阵之人,残存的恐惧。”
千霜惊讶地看着离微真君,她记得,最后他确实对着一座小屋,站了足足一天光景,再出来时,却连站都站不稳,而后来……
“行了,都过去了,还说这些作甚?”
李司意朝崔望伸手,“小师弟,你身上治伤的元丹拿来,我们都用光了。”
崔望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个玉瓶,给他倒了两颗,又走到郑菀面前:
“手伸出来。”
郑菀不动,拽住书远的左手越发紧了。
书远伸出手,嘴角的梨涡一抿,露出些微赧然:
“真君莫介意,郑菀只是有些闹别扭,我劝她一劝。”
“你叫她郑菀?”
崔望莫测地看他一眼,书远被他看得一怔,郑菀立时站住,将他掩在身后:
“你又想像上回那样,打伤他么?”
“你护着他?”
崔望看她良久,眸中光影流动,藏着郑菀看不懂的某种东西,似冰冷,又似受伤,极浅极淡的一丝。
郑菀一愣,再抬头,却发觉那里已经重新凝固上了千年不化的冰雪。
崔望看了眼两人双手交握处,拂袖一股柔和的元力托着玉瓶送到郑菀身前,继而转身便走。
他走到千霜面前:
“走罢。”
“多谢真君。”
千霜扶着石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李司意惊讶了一声:“千霜真君这腿……”
“是,”千霜苦笑,“还得劳烦诸位尽快出阵,我需去丹心门求药。”
“自然,自然。”
李司意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还是搀着明玉,“你占卜看看,走哪一边儿。”
明玉将龟甲一丢,捏诀掐起来,一阵金光连闪,她指着东面,面上已是惨得毫无人色:
“行东,圭为三十八。”
她服下元丹,面色也不见好,显然受的不是皮肉伤,而李司意却看上去要好得多。
“吃罢。”
书远将玉瓶倾倒,浅碧色丹万落在掌心,他温柔地看着她,“出阵前,还是保持体力为好。”
郑菀看着前方,崔望已经抬步往前了,李司意左手搀着明玉,右手扶着千霜,回过头:
“郑真人,快些。”
唯有那人一眼都不往回看。
“怎么这么爱哭。”
书远将帕子塞她手里,看郑菀不动,干脆替她擦,“何必……”
郑菀这才回神,她心里闹别扭,便发着狠,任书远替她擦,目光直直地看向前,那人白色的袖袍轻轻擦过山崖,似是一片云淡风轻。
她仰头,迅速将丹丸吞了。
全身的创口酥酥麻麻的,有股温和的元力流遍全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她伸出手,发现刚才见骨的创口,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整。
“走罢。”
郑菀放开书远,抬脚跟了上去。
明玉与千霜在前方闲聊。
“你不知道,我与离微真君进的,是一块无元之地,长长的一条甬道,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说着,千霜转过来,嗔怪怨道,“郑真人实在是错怪真君了,我那般怕,求助他,他只肯借我一条带子,牵着走……”
“他借你带子,牵着走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