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笃定她会原谅他?
嗤——
两人接触了这么些时日,苏木的性格徐晋早已清楚。这是其第一次这般生气,且生气的缘由还是因他而起,其实若要细究,抛开隐瞒的事不说,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然而,即使如此,她却还是生气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
或许,这里用后怕更为贴切一些。
若不是在乎,其实大可不必要如此,或许正如其说的那般,因为在乎的多,所以才会紧张,才会生气,才会......
人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明明这语气算不得有多友善,可徐晋听罢却是缓缓笑了。
他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久未等来回话,苏木微蹙着眉重新抬眼看了过去。
她本欲最后再放次狠话,可谁也没想到,在一对上某人的目光之后,苏木却是瞬间愣了一愣。
入眼是一双深邃的眼眸,其中清晰的映着她的影子,明明有的人没说什么话,可苏木在这双眼睛之中,却意外的感受到了其隐含的些许情绪。
像是有些讶异,又有些狐疑,苏木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她这是...没看错吧?
对方已经抬眼看向了自己,意识到自己或许神色柔情了几分,徐晋连忙掩了掩自己眼中的情绪,毕竟是宫中老人,神色管理不过眨眼的功夫,待重新看向某人,他的嘴角依旧噙着浅笑,眼中却早平静了下去。
苏木本想确定一下自己是否看错,可怎料徐晋敛的快,当她再次看去的时候,哪还有她之前瞧见的神色。自己的发现无法查证,苏木心下有些虚,为免泄露,她正了正自己的神色,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徐晋抿唇一笑,他歪了歪自己的脑袋,“阿木可是在担心我?”
前一刻还在说着道歉的话,这会儿却是扯到了一开始的问题上,虽说苏木原本便是将人往这方面误导,但之前说了那么多,感受到两人间有些奇怪氛围的她现下却不愿这般直白的承认了去,她轻笑了一声,死撑道:“这是谁给你的自信这么以为。”
“是你。”
“你......”
“之前的事,诚然是我不对,我在此向你再郑重的说声抱歉。”见苏木急欲开口,徐晋连忙打断了对方的话,顺道将人的手拉了起来,“不过,我亦还是那句话。”
“你且‘宽容’我些时日,待事情过去,你想听什么,若我能言,必定知无不言。”
“阿木若因此还是不能消气,要打要骂,我绝不还手......”
天色渐晚,夕阳最后一抹余光即将落下,小河村的小山坡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各自向阳背阳而立,由于早前被人转了一圈,苏木现如今站在了地势较高些许的地方,而徐晋却是向阳而站。
她能清楚地看见其眼中的澄净的眸色,亦能看见那瞳孔中的熠熠光芒。
耳边的话还在继续,不得不说,某人确实说的言真意切,苏木并不怀疑其此刻话中的真实性。
然而,偏偏这种时候,她心下被欺骗的感觉却是适时的跳了出来。
“他骗过你,还拿性别误导于你,难不成就因其这番话,你便将这事给忘了?”
“你心底不恨了么?不气了么?”
“男人惯会花言巧语,你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若是这遭哉到区区一个古人手中,可笑,实在可笑......”
徐晋没有哄人的经验,但他知道,苏木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不似闺阁女子般温婉,也不似后宫女子般端庄,亦不似京城贵女般娇气,她有细腻的心思,有少年的锐气,大胆聪慧是她,肆意妄为是她,乖觉伶俐也是她。
他起初以为像宫中的同僚哄对食那般对她,想来便能将其的不满压下,然而到适才他才惊觉,自己竟然险些犯了一个大错。
他怎可拿一般人的情况,去套在她的身上?
若她真如常人那般,那她又怎会是苏木?
错了,错了,这一切都错了,从他一开始解释的时候,他便关注错了地方。
用最认真的态度将这一切尽可能的再给人解释一遍,说完话的徐晋本在等人反应,可苏木不仅没有说话双眸还恰似无神,他轻轻握了握自己拉住的手,试探道:“阿木?”
“什么。”脑中交叉争执的两道声音因徐晋突然的开口被打断,自己手上传来异感,回过神的苏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的手竟然被人就这样给握住了去。一眼见此,苏木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瞧人这反应,想来并未将自己的话怎么听到心中,徐晋对此也不恼,他颔了颔首,认真道:“阿木,犯人尚且有悔过的机会,不知这次,你可否也许我一个?”
苏木闻罢垂了垂自己的双眸,随即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了出来,听不出喜怒的看着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徐晋下意识的想要接话,但此间刚一开口,他的神色却是突然一滞。
不可......
他是自家殿下的近侍,保不齐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不能说......
苏木正纠结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当人男扮女装的事没发生过,要不要继续去探究这人是否如她猜测的那般,可没想到的事,她自己的态度这才刚刚打算转变,某人对她的第一个问题便犹豫了去。一眼见此,苏木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过是一个名字,你也如此捂着?”
对方语气神色变化不过一瞬,徐晋还真怕自己再犹豫下去将事情弄得更糟,他连忙重新抓住了人的手腕,“不是!”
苏木也记不清这是自己今日第几次被人抓住,不过反复了这么多次,她索性也懒得再挣扎了。看着自己被握的地方,苏木语音上扬,淡淡的“嗯”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
不是徐晋不相信苏木,只是目前情况特殊,而苏木又不知内情,若有一日被人套了话去,那他与自家殿下的行踪便顷刻间被暴露在了人前。真名不能说,骗人的话不愿说,徐晋心下纠结了一下,最后到底还是颇有些羞愧道:“我小字二白。”
“嗯?”不同于前一声轻嗯,这次的这声,却是夹杂着些许意外,苏木复杂的看了徐晋一眼,“这什么名字?”
“一穷二白?”
“不是。”徐晋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上头有位兄长,名唤大白,这是为了区别......”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哪一年入的宫了,在徐晋的印象中,他只是睡了一觉,便被关在了一个屋子中,整整一日没给他饭食,后来终于有人来了,却是将他脱光了捆绑起来,再之后......
熬过了那最难熬的三日,他便入了宫,成了年纪最小的那批太监......
往事已过多年,徐晋这个名字,是他入宫之后的师傅给他取的,今日若非苏木要他名字,而他又不欲骗她,也不会在情急之下道出他多年未曾用过的这个名字。
“小字......”苏木呢喃了一下。
竟然连大名都不敢说......
看来,与官府有所牵连这个推论想来应是成立了。
“是。”徐晋眨了眨眼,想了想却是有些犹豫道:“这个名这么些年以来,独你一人知晓,阿木今后若是想唤,可否私下......”
苏木并未回应徐晋的话,反而打断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徐晋闻言一愣,“...你且说。”
苏木默了默,终是看着缓缓人道:“你我相识以来,你可曾做过对我不起的事?”
一听是这样一个问题,徐晋心下稍稍的咯噔了一下,“不知是哪一方面......”
“你别紧张。”担心人察觉到自己发现了什么,苏木的神色缓了缓,她唇角噙起一抹微笑,却是怡然道:“我这人容不得欺骗,今日既然说到这么些事,我便想着,不若把我最厌恶的事一并告知于阿铭爹你。”
“你早前隐瞒我的事,我知你许有苦衷,所以我可以不计较。”
“但是,隐瞒与欺骗却是不同。”
“我在此处有且只与你亲近,你是我的朋友,是不似亲人却似亲人的阿铭爹爹,你受伤我会担心会难过会害怕,我对你的在意,并不比阿林少上一分。”
“知你不顾身子不顾阿铭独自一人在家外出冒险,尤其是此次险些命丧黄泉,我委实气愤。你道于我赔罪,这在我看来,解释过了倒也罢了,我要的不过是你的态度。”
说起这个,苏木摇了摇头,“没什么赔罪不赔罪的,你最该赔罪的人,不该是我,该是阿铭才对。”
“独自漂泊异乡不易,你还有阿铭,阿铭懂事乖巧,你若是再不爱惜自己,难不成要阿铭做个孤儿不成?”
某人早前态度坚硬,徐晋此间原已做好了往后几日好好找机会与人赔礼道歉的准备,没想到事态的转变不过一息之间。苏木以上这些话,他既是欢喜,却又是心酸。
她说她可以不计较自己隐瞒她的事,可却最厌恶欺骗......
所谓的欢喜不过须臾,紧接而来的,却是伴随着人说的话越来越沉重的心.....
徐晋的心没来由的紧了一紧,他的呼吸一滞,却还是勉强应道:“......是。”
“阿木说的极是。”
这人就在自己眼前,苏木说话之时虽说没刻意去看对方,但余光却还是时不时的关注的某人的反应。
她的腰间别了一个木竹竹节做的水壶,这本是今次专门为徐晋备下的,按着她的估算,只要某人为了拦住她不要她走而将她抱进怀中,她便趁机将原本就没多紧的瓶盖掀开,届时水壶中的水洒出,以她两人的身高差距,位置应该离那处不远,现下正值夏末秋初,大家都穿的轻薄,而古人的衣裳又不似现代那般结实,许多情况下沾了水后身体的轮廓便会现出。等到那个时候,她只需淡淡的扫上一眼,她最关心的问题便能得到解答。
这是苏木想了许久才想出的法子,算不得极佳,甚至光听起来便有些荒谬,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如偷看人沐浴,甚至在不经意间触碰一二,亦或是勾引对方看其可有反应,但两人的实力悬殊还这么大,他有功夫她没有,想在不惊动对方且不被人发现企图的情况下证实,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所以,几相权衡,她最后才选择了这个相对前几者来说更为靠谱的法子。
然而,就两人目前的交谈来看,这人还会在意她的想法,会真诚与她道歉,在其本身也有难处的情况下,能做到如此确实也算难得。
正如她之前说的那般,她要的不过是个态度,若欺骗的事真是身不由己,苏木也非是不讲理之人,她还记得从她来到此处之后某人一路以来对她的帮衬,其实若没有男扮女装欺骗她这件事横在两人中间,今晨某人中毒的事对苏木来说,只会让她更心疼以至于更愿竭力帮助其罢了。
但是,偏偏事与愿违的是,两人之间,还真就隔了这么件事在。
这就像是一只鱼刺卡在了苏木的喉咙中,强行咽下去会伤了喉管,不咽下去又难受。
理智上,苏木告诉自己,若其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那这个人她不能得罪,且之前的那些事也有了一个算的过去的解释,可感情上,这种被欺骗之后的愤怒感,苏木一时半伙当真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要知道,她早前付出了多少真心,发现真相之后,这真心便显得是那般的可笑。
她的脑中两种声音在争执,最后争执来争执去,伴随着徐晋亲口将自己小字的托出,这两种观点却是在突然间达到了一种平衡。
凭之前收集的种种来看,她的猜测其实已经八九不离十,这边之所以还是强行验证一番,不过是为了看自己能否回敬某人的欺骗罢了,但与此同时苏木也知道,若她真的验证出了自己的猜测,那么这被骗的事,她除了咬掉牙往肚子里咽之外,别无他法。
不得不说,徐晋良好端正的态度,其实是促使苏木放弃再去验证的最为关键的一点。
毕竟,真验证出了,她也不能拿人怎么样,但这态度看着还行,至少冲淡了些许苏木心下原本的愤愤之感。
但是,这件事就这么完了么?
被人骗还替人找借口推脱,这样圣母的性格,会是苏木该有的么?
当然不。
苏木历来是敢爱敢恨,睚眦必报。她是可以不去深究这件事了,可这件事中欺骗她的某人,难不成轻飘飘的且全然无知的就这样完了?
她为此事纠结了一整日,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其后的纠结再到现在的放下,这一日对苏木来说,可是实打实的费心费力。
作为被骗者的她尚且如此,这骗人的人哪能这般轻松?
徐晋的反应被苏木看在眼中,成功的告诉了某人她最厌恶的事,见其晃神,苏木的心情倏地便好了数分。
她纠结了一日,作为骗她的代价,那么这件事你便自己独自纠结去吧。像是怕自己说的不够明白,苏木压了压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又一本正经的补充道:“至于我适才那话——”
“阿铭爹你怕将你的事告知于我害我惹上麻烦,那我便不问,不仅不问,我亦不会四下乱说,你且放心。”
说到这,苏木装模做样的拍了拍自己身前之人的肩膀,“我平生最恨人欺骗于我,你这次的情形不算恶劣,我便原谅你一次,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亲人,今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提便是,无需与我客气,但你可得记住,什么问题困难我都可以帮,但绝不可以骗我。”
肩上的动静不大,可徐晋却是莫名的觉得自己的心被拍的颤了一颤,他稳住自己的神色,抬眸看着苏木的同时,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紧了紧自己垂在一侧的左手,“阿木为何会如此厌恶骗你之人?这里可有什么渊源?”
“渊源?”虽说这番话是故意说给某人听的,但其实,这里面还真有些渊源。
这事说来便有些长了,简而言之的话,则是与苏木幼年父母离异的经历有关。徐晋不提还好,他话一落,苏木在复述了一遍之后,曾经那些不好的回忆却是经这一提突然涌了出来。
于是,自然而然的,苏木的脸色便差了下去。
徐晋没等来人的回答,但却能看见眼前之人的反应,这是他第一次在苏木脸上看到如此差的神色,意识到自己或许问了不该问的,他连忙改口道:“抱歉,是我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