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的目光从某处收了回来,拱手回礼,淡然一笑道:“董公子说笑了,那几次不过都是不凑巧罢了。你若是不嫌弃,改日,谢某自当登门谢罪。”
“别别别,这我可担当不起!”董贤霖摆摆手,又转头对着好奇的众人介绍道:“谢嘉谢公子,圣上御赐的新科状元,真正的才高八斗!咱们今日玩儿的诗词歌赋,在他面前那可都是班门弄斧了!”
隔着一段距离,苏语怜冷冷地瞧着他们寒暄。片刻后,她唤了夏望过来,低声吩咐道:“去查一查,今日是谁在守门,又是谁私自将未收到邀请函之人放进来的。”
虽说上辈子她被他骗得很苦,但她也知道,以谢嘉骄傲自持的性子,是做不出不请自来的事情的。今日必然是有人使了某些手段,擅自将他骗了进来。
但她此刻不能打草惊蛇,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她前世的噩梦。
第6章 逆转
谢嘉得体地应付着身旁寒暄的人,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偏向了正向他走来的那一抹弱不禁风的身影。
本来他很厌恶这样的社交往来,这段时间更是有意避开众人的邀约,因而昨日他收到邀请函时,第一反应便是像往常那般随手扔了去。
但当他瞥见邀请函上的落款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旋即改变了主意。
说来很是荒谬,前几日他午间小憩时,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中初始是他一袭大红新郎礼服,对面同他对拜的凤冠霞帔的女子,刺绣盖头下,露出了一点又小又尖的白皙下颌,唇角扬起的弧度美的惊人。
一转眼,场景突然切换至一间破落的屋子。他茫然地看向床榻边一身华服,胸前却有一大块刺眼的鲜红色的自己,怀里正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宛若癫狂地痛哭着嘶吼着。
他想看清楚他怀里抱着的人是谁,下一瞬间便有一张好似枯败的花朵般的面容露了出来,双眸紧闭,整张脸上唯一的颜色便是唇角的血色。
他不可置信地往后一脸退了好几步,一脚踩空,猛地惊醒,那梦中撕心裂肺的痛仿佛还残余在他的胸腔中,久久不散。
谢嘉眼中的神色更沉了些,他到现在都想不通,他怎么会做那样荒唐怪诞的梦。梦中同他成亲最后又死在他怀里的,分明就是眼前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丞相府的千金小姐,苏语怜。
难道是被她纠缠了一段时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公子。”苏语怜走到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了下来,含笑的语气中听不出来任何异样,“没想到谢公子能赏光,不胜荣幸。”
谢嘉喉头微微动了动,淡淡回了一句:“四小姐客气了。”
董贤霖饶有兴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动,片刻后打趣道:“四小姐,你这面子可比我大多了!不过我竟不知,你们二人是何时何地认结识的?”
苏语怜垂下了眼眸,轻声回道:“赛诗会呀,当时董公子不是也在么?”
她同谢嘉第一次相见,是在惜春楼赛诗会上。大楚虽说民风开放,但她这种世家小姐,规矩相对寻常女子来说还是多了些,因而她每回出门,都要穿了男装,扮做公子哥的模样,学着沈怀卿的模样,似模似样地摇着一把扇子,自以为也算翩翩潇洒。.
算起来她对谢嘉应是一见钟情。那样容貌气质都极为出众的男子,又如此才华横溢,赛诗会上轻轻松松摘得桂冠,在场的又有哪一位不会为他的风采所倾倒呢?
那时的苏语怜在心中想,若是叫她自己去选如意郎君,绝对不选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她的夫婿便该如此令她折服。
苏语怜闭了闭眼眸,复又睁开。此时距离赛诗会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她也缠了谢嘉有段日子了。但好在她并未大张旗鼓,因而知道她喜欢谢嘉的人也寥寥无几,除了家里人,便只有沈凝桑了。
她完全可以扭转当前对她不利的局面。
只要她将他当作和其他人一样普通的宾客,便能在不惊动爹爹的情况下,让这场宴会顺顺利利地结束。
然而,事不遂她的心愿,正当她准备了结这令她浑身难受的寒暄客套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嗓音:“呦,这位不是谢大才子,谢大状元吗?久仰久仰!”
她回过眸去,便见沈怀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面上挂着的又是她熟悉的笑容,直奔谢嘉道:“谢大才子,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你了,毕竟你可是某个人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良人呢!”
苏语怜心下暗道一声不好,转头去寻沈凝桑,却见沈凝桑一脸不知所措地冲她使劲地摇头。
不是凝桑说的,那沈怀卿怎么会知道她喜欢谢嘉这件事?她冷凝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对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的苏妘。
而沈怀卿说的一句话,犹如往湖心投了一颗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人顿时群情高涨,对这个所谓的“某人”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这时候沈怀卿便卖起了关子,“谢大才子才貌双绝,有爱慕者不是很正常的么,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他话是对着众人说的,眼神却是冲着苏语怜,眼中的威胁意味也只有苏语怜能看得懂。
谢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对沈怀卿的语气和态度感到极为不舒服,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仿佛他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他却不能当众翻脸走人。
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苏语怜,疑惑和异样感又浮上心头。距离他上次见到她,也不过短短几日,为何她给他的感觉,完全变了?
“沈兄,圣人有曰:君子有话直说,你可别这样卖关子了,你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
“哈哈哈,圣人可没说过这话。”沈怀卿老神在在地展开了折扇,“四小姐,你也知道我说的某人是谁吧?”
苏语怜心下各种念头都滚了一圈,此刻被唤了,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沈二哥说的某人是谁,我怎么会知道呢?谢公子不是在这呢,不如直接去问谢公子就是了。”
沈怀卿见她把话又丢了回来,便毫不客气地逼问道:“我听闻谢公子可是京众多闺阁少女梦中的如意郎君,不知四小姐怎么看呢?”
我怎么看?我看你是贼心不死。
抬起了芊芊玉指,她撩了撩垂坠在肩上的发丝,望了一眼面色沉静的谢嘉,露出了一个含羞带怯的笑容来,“谢公子自然是众多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若不是我心中早已有了倾慕的……哎呀……”说到这,像是突然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立刻懊恼地捏着帕子掩住了嘴。
她这句话抛了出来,比方才沈怀卿透漏的消息更惊人,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了。
那边自始至终都沉默着的谢嘉,面上牢不可破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丝惊诧,甚至有更复杂难辨的情绪一闪而过。
“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令四小姐亲口承认倾慕之情!”有人替他问出了此刻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苏语怜站在四月的日光底下,满眼温柔笑意,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罢了,说出来也不怕诸位笑话了,论大楚百年来,称得上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气宇不凡的男子,自然只有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当今圣上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沈怀卿也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来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狠狠地瞪着她。
她这一招太绝了,直接搬出了皇上的名头,谁敢继续接话?但她这话又留了极大的余地,任何人都不能挑出来毛病。放眼大楚整片土地,谁敢说自己不仰慕当今圣上?她既可以说自己是女儿家的倾慕,又可以说是作为臣民的敬慕,可谓进退自如,无可指摘。
他腹中打好的草稿,就这么被生生地烂在了肚子里,堵塞得他快要吐血。
这时,谢嘉冷淡的嗓音打破了沉默,“抱歉诸位,谢某人身体突感不适,先行告辞了,诸位请尽兴。”
苏语怜收回同沈怀卿对视的目光,“既是如此,我也不强留谢公子了。”说罢转头对身后的侍从道:“好生将谢公子送出府去。”
谢嘉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脚步快而沉稳,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留下的其他人又各自玩成一团,只剩苏语怜平静地同沈怀卿相对而立。
“沈二哥,我知道你以为你也抓住了我的把柄。但事实上,现在只有你的秘密在我手中,而你对我的秘密,一无所知。”她的语气中隐隐含有警告的意味:“看在一起长大的情份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若说她上辈子临死之前,心中种种的仇恨几乎快吞噬了她。如今重活一世,一切悲剧都还没发生,她只想好好珍惜真正爱她的人,将所有威胁苏家的火苗从源头熄灭,好好地侍奉双亲膝下,完成所有上辈子她未完成的遗憾。
这一世,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必十倍奉还。
这场春日宴一直持续到了日暮时分,至少表面上看来算是宾主尽欢。苏语怜维持着愉悦的笑意,将众人都送走了,一转身,笑容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夏望,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夏望跟在她身后,低声道:“查到了,放人进来的守卫说,谢公子是拿着邀请函进来的。”
“将邀请函送出去的人呢?”
“这……”夏望顿时傻眼了,小声道:“小姐您又没叫我查这个,我哪知道……”
苏语怜的脚步顿住了,无奈地敲了一下她的头,“你是木头吗?推一下动一下?去查,查到了,把送邀请函的人给我先关起来。”
“啊?这么严重?”夏望惊讶地看着她家小姐,在自家小姐看傻瓜一样的眼神中,忙不迭地去办事了。
苏语怜则继续朝前走,眼神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若是她没猜错,谢嘉今日来宴会上的事,必然已传进了爹爹的耳朵里。她没想到,只是一时不注意,便这么快被人下了绊子,差点跌进坑里。
第7章 黄雀在后
问过了下人,确认了相爷此刻在何处,苏语怜便一路往正厅去了。
她一进门,只见苏翎阴沉着脸坐在八仙桌旁,而苏夫人殷氏坐在另一边,扶着额头一连声地叹气。
苏翎见她来了,一张脸往下拉的更厉害了,“宴会结束了?”
苏语怜只当他的黑脸不存在,笑眯眯地回道:“结束了爹爹,人都送出府去了。”
苏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严厉斥道:“你别以为你跟我嬉皮笑脸的,我就不跟你追究你阴奉阳违的事了!”
苏语怜才不怕他,心道,再凶狠都是纸老虎罢了,一戳就穿。果然,苏夫人立即放下了额前的手,不满道:“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同阿怜说吗,怎么又一上来便吼她?”
苏夫人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早年间嫁给了苏翎后便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夫妇二人一唱一和,相敬如宾,也不失为一段美谈。
可就在苏夫人生下苏语怜的一年后,出于种种原因,苏翎又纳了一房小妾,也就是苏妘的生母柳氏。自此苏翎便感到十分愧对妻子,愈发想从其他方面补偿苏夫人,因而平日里总是尽量让着她。此时如此严肃的氛围被她一搅和,他也只好咳嗽一声道:“夫人,你不是头疼吗,不如先回房歇息罢……”
“我不回房,阿怜。”苏夫人转过身子来面对着苏语怜,语气温柔道:“你同爹娘好好说一说,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谢……谢公子为何会出现在府里,你不是答应了你爹,不再同他往来了吗?”
苏语怜满脸无辜地摇了摇头,“娘亲,我也正在奇怪,为何我没有邀请过的人会出现在宴会上?”
“尽睁眼说瞎话!”苏翎忍不住插了话,喝斥道:“堂堂丞相府,那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你若是不给人送了邀请函,别人怎么进的了府?”
苏语怜正欲解释,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温婉的嗓音:“相爷息怒,想必三小姐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动了肝火对您的身体不好。”
苦衷?苏语怜眉心一动,柳姨娘这番话看似是在替她求情,实则坐实了她同谢嘉纠缠不清,甚至蔑视爹爹的威严,擅自将人请到了府中。
她侧过了身子,柳氏和苏妘母女二人正一前一后地跨入厅堂。
她不由地细细打量了二人一番。这对母女是一脉相承的柔弱美貌,而她长这么大,几乎从未听过柳姨娘大声说话,对她的称呼向来也都是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三小姐,可谓是将姿态放到了最低。
因而上辈子,她也从未在意过这个姨娘,即便是苏家被抄家后,娘亲悬梁自缢,追随爹爹而去,柳氏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并未多想。
如今看来,这母女二人,根本都不是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柔弱无害。
柳氏被她用那样说不出来的目光看得很有些不自在,勉强地笑了笑,还未开口,便听苏语怜脆生生地接道:“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说了人不是我请来的,我还说过我再也不会见谢嘉了,爹爹您是不肯相信女儿么?”
闻言,苏妘克制不住惊讶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难道她又赌错了?她本来以为苏语怜说要放弃谢嘉只是一时的气话,今日她都将人请到了府上,两人也顺利见了面。她甚至借了吃了鳖的沈怀卿之口,教他当众抖出苏语怜爱慕谢嘉一事。
她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为何苏语怜竟矢口否认了?以她对苏语怜的了解,苏语怜是个逆反心极重的人,别人越是叫她别做,她便越是要做,且只会愈演愈烈。因而她一直在做的一件事,便是竭力让苏语怜和父亲之间彻底对立起来。她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设下了这个局。
到底有什么地方错了?苏语怜的心当真变得如此之快?
苏语怜这样斩钉截铁,苏翎也迟疑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爹爹不相信你,那你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知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语怜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妘一眼,“那就要问问府里将邀请函送出去的人了。”
闻言,苏妘的瞳孔骤然紧缩,不自觉地去寻求柳氏的安抚,在柳氏沉静的目光安抚下,极力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