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太监新来不久,原本还只是做冷菜的,抬头宴上才露了脸,就掉了这样的坑,也亏的是这几日天还不热,若是那大暑天里,打烂的皮肉再害起来,说不得连命都要丢去!”
白兰自然也猜出了其中内情,同为伺候人的奴婢之身,白兰说到这,多少有几分物伤其类,只压低了声音又忿忿道:“她哪怕来寻咱们宫里人的晦气呢,也算是有个缘故,那陈太监不过是个厨子罢了,什么情形都不知道,不过是好容易遇上个机会,想要靠着自个手艺上进一回罢了,哪里至于叫人险些性命都搭了进去?”
苏明珠原本也有些生气,不过越听着白兰的念叨,嘴角反而越往上弯了起来,三纲五常,尊卑有序,若是寻常的宫人,遇上这样的事至多说一句陈太监命不好,不够小心之类,是不会像白兰此刻一样,为一个小小的内监不平委屈,甚至觉着董淇舒这一位“主子”的行为是过分不对的。
虽然面上不显,甚至还常常劝阻她的离经叛道,但从小跟在她身边十几年,耳濡目染的时候久了,白兰的思想与看法多多少少还是被她影响了不少。
白兰自个倒是丁点不曾察觉:“陛下也定是叫她骗了,若不然怎的会宠幸这样的人……”
听了这话,苏明珠的面色便沉了下来,她冷哼一声:“陛下就是喜欢这样的,旁人自然会故意装出这幅模样来讨他欢心,也怪不得旁人要骗他。”
白兰也瞬间知道自己多了话,回过神,便想要寻个旁的事将这事盖下去,也是凑巧,正思量间,外头小宫女便忽的传来了响亮的招呼声——
“半屏姑姑怎的来了?”
半屏,是寿康宫方太后身边的女官,苏明珠也是熟识的,她闻声正了正身子,示意白兰去将人请进来。
对着太后身边的人,苏明珠便显得要亲切随和了许多:“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半屏笑的谦卑,说出的话却是不容拒绝:“上午泰安长公主与玉轮郡主进了宫,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来瞧瞧若您的‘病’好了,便请您过去一趟,好赖陪个不是。”
苏明珠闻言挑了挑眉,端起了茶碗放在唇下,不置可否。
半屏低了头,耐着性子又劝道:“太后娘娘心里是在意娘娘的,只是长公主那边……大伙也都知道,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不管怎么说,玉轮郡主是小辈,您又当真是动了手,又太后娘娘在场,您面上道个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的确,既然当日没忍住与宋玉轮动了手,苏明珠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了,只是在面上道个歉罢了,算什么呢?
“母后的心意,本宫自然是知道的,那就劳姑姑稍待了,白兰,更衣。”苏明珠笑了笑,便干脆站起了身。
白兰自是应了,因她今日收拾的还算妥当,便并未多麻烦,只又添了一件丁香色云绸妆花薄袄,盖了青莲织金璎珞纹宽襕裙,头上梳了庄重的多宝髻,这一身原本就显人高挑,她还特意配了一双彩云逐凤高底绣鞋,直起身来,便比平常时候更高了一寸有余。
瞧着都处处妥当了,她这才直起身,这才吩咐白兰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叫了轿辇仪仗,带齐宫人侍从,浩浩荡荡的去了寿康宫。
长公主与宋玉轮母女的确就在大圈椅上斜斜坐着,看见她后,都是不加掩饰的委屈怒气。
不过叫苏明珠略有些诧异的,是在场的除了方太后和长公主母女之外,迎面榻上竟还赫然坐着一身龙袍的赵禹宸!
陛下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待见他这姑妈么?怎的今天没躲着?难不成,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想到这,苏明珠福身见过礼,便不甘示弱的朝着他看了回去,只不过迎上了对方的视线后,一时间却是愣了愣,赵禹宸的神色有些复杂,不像是故意看好戏,倒是带着有些迷茫沉思一般,甚至还带了几分担忧?
他在担忧谁?这个念头在苏明珠心内一闪而过,紧跟着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弧度。
她想这个干什么,爱担忧谁担忧谁,总也不是为了她!
第19章 道歉
赵禹宸原本也没打算来听姑母的自怨自哀的,事实上,若非他以往一向孝顺,几乎日日都要去与方太后请一回安,即便有事间断,也从未超过三天,无缘无故的不好断了,正对太后满心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他,甚至连寿康宫都不太想去。
听说了泰安公主与宋玉轮去了寿康宫的信时,赵禹宸正在去给母后请安的路上,听了这消息便彷佛几乎乐见其成一般的叫了停,打算先去园子里转转,略等个一两刻钟的功夫,若是姑母还未走,他便正好遣个人去与母后告个罪,就算是将这次请安混过去。
但叫他没想到的是,他拐到了千秋园里才刚刚在亭子里坐下,连那只吃到单脚都站不直的白鹤都没看见,魏安就小心上前,低头将御膳局里陈太监被罚的事禀了过来。
魏安办差伶俐,没有不明不白的只回陈太监被打这一桩事,他其实今早就听说了陈太监受罚,却暂且压了压,只叫御膳局总管先去从外到里的查了个明明白白,这会儿得了准信,才趁着这个时机,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这事说起来也简单,那陈太监年纪轻轻,又没什么根基,贸然得了一份重赏,自然就容易招小人妒嫉,不过这陈太监还算是乖觉,回去的第二日,便从得的赏赐的匀出了一半来孝敬上峰,又换了些银子特意请了周遭同僚们吃了一回酒席,加上苏明珠还特意跟叫白兰去要了一回人,都知道他得了贵妃娘娘看重,立马就要去昭阳宫里当差,与这大厨房再无干系,旁人自然也不会闲的没事再去找他麻烦,若是旁人,这事就也算太太平平过去了。
可偏偏,有赵禹宸在其中插了一脚,叫魏安私下里去寻了御膳局里嘱咐了一通,叫李总管这么出面一拦,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这陈厨子一步登天,竟连大总管都记在了心上,有意提拔,指不定日后就要爬到众人的头上!
这么一来,自然有那本事不济,心眼又小的管事忌讳戒备,再加上关雎宫里私下里来了人,不过三日,便有那迫不及待的挖了坑,只等着陈太监掉进去了。
而身为有当朝淑妃的董淇舒,本就有着协理六宫之权,太妃误食海虾病倒,这么大的事,底下人将报上来后也并未直接处罚,而且谨慎的先去禀明了太后,连这杖责的吩咐都是从太后娘娘宫里传出来,她不过是按着规矩传话,从头到尾,当真是清清白白,一点手指头尖都不必脏。
若非赵禹宸这边早吩咐了魏安与御膳局总管留心,他就是现在去查,也未必能查出丁点儿端倪。
其中种种,赵禹宸闪念之间便想了个清清楚楚,心下便竟是越发凛然,未料到一向端和出尘的淑妃竟是当真对那陈御厨下了手,且为着一己之私便将太妃太后都牵连了进去,还能降自个摘得毫无痕迹,更没料到的,却竟是嚣张粗陋的苏氏,竟是这般通透仁善,早在诸事之前,就已将后事猜了个清清楚楚!
这是凑巧?还是苏氏早已看出淑妃表里不一?
只是,苏氏若是这般通透,为何近些年来,却只做些跋扈粗莽之态,叫满宫里避之不及不说,也将他们幼时的情分都一分分消磨了个干净?
震惊疑惑之中,又听闻母后已派人去叫了苏氏来给玉轮道歉,赵禹宸闻迅也不知道为何,一时间竟是有些心神不宁,犹豫片刻后,索性便起了身,不顾姑母与玉轮还在,仍旧按着原本的打算去了寿康宫。
不过像是担心苏氏会受了委屈这样的念头,赵禹宸是决计不会承认的,不论口上还是心里,他都只打着来为母后分忧请安的名头,免得苏氏与玉轮这两个不懂事凑到一处,叫扰了寿康宫的清静。
他是从千秋园而来,又没有梳妆更衣之类的琐碎,自然要到的比苏明珠快了许多,相互见礼之后,泰安长公主还记着他上次的出言训斥,不敢再像原先一般一味自伤,逼迫太后为她们母女出头,说话间都小心了许多,直到试探几句,见赵禹宸只是垂眸品茶,似乎并无开口插手之意,才又稍稍放纵了些。
赵禹宸到后,也就过了一盏茶功夫,外头便传来了贵妃求见的通传声,他这才抬了头,凝神看去,便见头梳多宝髻,身着妆花袄的苏氏步履翩翩,款款而来。
苏明珠微微屈膝,青莲织金璎珞纹的宽襕裙摆在盈盈似水的黑亮金砖上轻轻扫过,却是丁点都压不过其主人的绝世风华,她的眼眸轻轻流转,一瞬间,便竟连皇家帝王的尊贵都盖了过去一般。
事实上,她也的确从未将他的权势地位,帝王之尊放在眼里,在苏氏一眼扫来的的目光下,赵禹宸不期然,竟是忽的想到了他第一次在苏府花园中见到苏氏之时,不过六七岁的小小姑娘,头坠彩珠,腰悬彩穗,帝姬公主都及不上她的尊贵快活,即便看出了他的身份也是丝毫不以为意,还敢抬起手,刮着圆润的面颊笑话他:“就是一条无毒的小蛇嘛!哭哭啼啼不像话~”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小小的姑娘便成了眼前跋扈嚣张、处处无礼的苏氏的?赵禹宸皱了眉,神色一时间竟有些迷茫。
是打进宫开始?不,或许更早些,苏明珠在他面前不再与小时候一般快活明朗,澄净率直变成了跋扈粗俗,尤其是父皇病重,透露出有意迎苏家女进宫的消息之后,苏明珠在他面前就越发处处顶撞,即便耐了性子好言相劝,她也是充耳不闻,甚至还变本加厉,尤其是当着旁人,简直唯恐众人不知道她苏明珠最是嚣张霸道似的——
几乎是故意一般。
故意……一念及此,赵禹宸神色晦暗。
“臣妾见过母后,见过陛下。”苏明珠的声音响起,不像孩童时的清甜软糯,话里的明朗肆意却是一如既往,干干净净。
赵禹宸在这声音回过来,抬头看去,苏氏却早已将目光从他身上移了开去,转过身,只视若不见一般只对着一旁的方太后说话。
方太后叫了起,不论心中如何,面上却笑的只如庙里的佛爷悲悯慈祥:“不必多礼,病可好了?正巧玉轮也在,来好好哄哄你妹妹,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
宋玉轮满面不忿的冷哼一声,分明是自言自语,声音却是大的殿内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哪个与她是一家人,分明是故意装病……”
苏明珠当然不会知道赵禹宸的心思,她听了太后的这话,便立即将注意力都放到了眼前的正主上,也笑眯眯的应了一声是。
既然是来道歉的,就要有一个道歉的态度,这说话就得捡叫人高兴的话来说!苏明珠这么想着,转过身,高高在上的垂下眼,一步步的走近了宋玉轮,只仿佛没瞧见宋玉轮扭着头,压根不屑搭理她的模样一般,亲亲热热的弯下腰去,笑的人比花娇:
“哎呀呀,母后瞧瞧,这几天没见,玉轮就好似又长高了些呢!”
作者有话要说:
苏明珠:不论搞事还是道歉,都要会心一击√
第20章 争执
这话一出,不提旁人,只赵禹宸自个,便立即意识到,他原本的担忧是何等可笑了。
他竟是忘了,苏明珠这样的跋扈性子,还会受了委屈?呵,他当真是迷了心,他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与旁人道歉,都能道的叫旁人一肚子火气的。
倒当真是她苏贵妃的行事!
虽是这么想着,但赵禹宸却是自个都未察觉的松了身子,微微往后靠了团枕,也也如一旁在心内偷笑的母后一般,只端了茶盏,作出一幅看热闹的模样来。
宋玉轮长到这么大,就好像一个装满了火药的大爆竹,但凡有丁点的火星儿都要炸起来,而这火星里烧的最快的,第一个是宋家的获罪败落,第二个就是她的个头。
前日苏明珠动手时,便提及了宋家的尴尬处境,今日分明是来道歉,竟又还这样故意嘲笑她的个头!
宋玉轮那样的爆竹脾性如何忍得?当下一甩衣袖便要起身争辩,可是胳膊还没抬起来,对面的苏明珠便已是早有准备一般,微微俯身,步子一转,便一把将站起的宋玉轮揽到了自己怀里。
苏明珠原本比宋玉轮高出不少,今天她特意穿了厚高底的布鞋,又平添了两寸,瞧着就好似比宋玉轮高了一头一般,这般从背后抓了双肩,竟足像是揽着个半大的孩子,这么亲亲热热的立在一处,放在外人眼里,倒活像表嫂与小姑子有多亲近一般!
可是也只有气的满脸通红的宋玉轮知道,她心里当真是丁点都不想要这见鬼的“亲热,”只是苏明珠力气大的厉害,这么一揽,她的手臂竟是一点都动不得分毫!
苏明珠却像是丁点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挣扎,拉过宋玉轮后,便径直看向了榻上的太后,当真像一个爱护表妹的嫂子一般,笑眯眯道:“母后瞧瞧,妹妹是不是长高了些?”
人在格外生气的时候,脑子是会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的,宋玉轮这时被气的很了,一时间竟是都忘了口出恶言,才刚反应过来,却又被苏明珠这一句话抢了先。
偏偏太后娘娘还格外给她脸面的笑了起来:“这么瞧着,好像真的是长高了。”
宋玉轮的脾气就算再大,太后说着话,她也是不敢去插口打断的,她咬着下唇,只等着太后娘娘说罢后,就要立马朝苏明珠啐上去,可偏偏,太后的话音刚落,还没能轮的上她开口,一旁的赵禹宸竟也点了头:“朕瞧着,仿佛也比上次高了些。”
连陛下都这么说?宋玉轮闻言便是一愣,也不禁想着自己的确是有两月没量过,难不成是真的长高了?这么一想,低头看了看自个的脚尖,心下便是忍不住的一喜,一时间竟是连还抓着她肩膀的苏明珠都忘了大半。
对于赵禹宸的开口配合,苏明珠也有几分意外,不过这么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她带了几分诧异的瞟了榻上的赵禹宸一眼,便又回过神来,趁着手下宋玉轮出神的功夫重新将她按回了椅上,又继续道:“没错,妹妹听我的,日后在府里多养几头母牛,每日都多喝两杯牛乳,这个子才能越长越高!”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这话是有道理的,宋玉轮原本只欲冲冠的怒火,被这么一打岔,便瞬间被冲去了的大半,对着苏明珠这话虽还达不到转嗔为喜,但到底是已失了大半的气势,只是不屑冷哼道:“养母牛吃牛乳,那是西北戎狄的习性,也只有你这样的粗人才咽的下!”
牛乳腥气大,在这大焘京城内外,的确没有吃牛乳的习惯,不过苏明珠听着这话倒也不生气,反正,经过全国人民验证过的长高秘诀我是告诉你了,要是不听,吃亏的又不是我。
这么一想,苏明珠仍旧笑眯眯道:“你说的没错,你看那戎狄王庭的男女子弟们,可有个子低的?我若不是打三岁起吃牛乳,也长不到如今的个头。”说着,她还为了证实一般,低头抬手去拍了拍宋玉轮圆乎乎的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