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若是这其中有了冲突,他倒也不纠结,除了远近亲疏之外,便是到什么庙就念什么经,对着谁,就听谁的话。
便犹如现在,规矩礼法教他尊卑有序,行止有度,他便对着成为了贵妃的孪生姐姐规规矩矩,恭敬请安,这会儿苏明珠不许他多讲那些虚礼,他也毫不犹疑的应下,起身上前,只用与旧日一般对待亲人的口气笑得精神饱满,元气十足的叫了一声:“娘娘!”
“等了一日,可算是来了!”苏明珠探过身去,面带焦急:“我在宫里,只听说了西北大捷,好像大哥还受了伤?可有给家里送过信,可要不要紧?”
苏将军之子苏明光在杀斩杀狄王长子时伤了腿的事,军报上也是有的,只不过因着不是什么性命之忧,在朝堂之上报喜之时便没有提及,但事关亲人,苏明珠这边却自然是特地留意听说了。
苏明朗连忙摇了摇头:“娘娘放心,大哥特地给家里大嫂传了信,说是并无大碍的,只是伤在腿上,不好挪动,这次恐怕也没法与大军一同回来,要耽搁些日子了。”
听了最后这句话,苏明珠面上倒是带了几分沉思,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苏家早在先帝之时都已遭了皇家忌惮,这次大胜归来,为了自保,西北军中是一定要做些打算的,爹爹之前倒是也与她提及过,日后只他们几个在京城,大哥与二哥只怕都要常驻西北军中。
而要想大哥大胜之后,名正言顺的留在西北,又有什么,比腿上受伤更合适的?
猜到大哥受的伤可能是家中顺势而为的故意安排,苏明珠心内倒是平静了许多,苏都尉见状便在对面坐了下来,继续问道:“娘娘在忙什么?”
苏明珠回过神来,只百无聊赖的扔了手里的棋子,将眼前的棋盘搅的一团乱:“我还能干什么?混日子罢了。”
面色白净的苏都尉挠了挠头,开口道:“《女则》我只差十遍就抄完了,明个就给娘娘送来,娘娘改日与陛下认个错,就能出去了。”
苏明珠却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只是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这才过了几天啊,按我的行事,就是十天之后交都显得假了些,你别着急,这还有的等呢。”
苏家兄弟三人,女儿却只得苏明珠一个,苏都尉虽为幼弟,但在苏家长大,受父母兄长的影响,对这个姐姐也总是习惯性的怀着照料之心,闻言想了想,便又提议道:“若不然,我从外头寻只剪好的鹦鹉?能亲自教它说话,也有趣得很。”
苏明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对禽鸟之类没什么兴趣,但却十分感谢弟弟的煞费苦心:“你能帮我把那一百遍《女则》抄完就省了一桩大麻烦了,没事,过两日天热起来,我再解了禁足,能找的乐头就也多了。”
可年少的苏都尉闻言却未曾放心,只叹息般的压低了声音:“娘娘不该进宫……”
在这宫里,旁人皆说贵妃肆意张扬,只当她过得一等一的快活,可只有如苏都尉这般真正看着她自小长大的亲人才知道,按着苏明珠的为人脾性,进了宫,便只如关于笼中的的孔雀玄鸟,外头瞧起来再锦衣玉食,张扬明艳,但也终究是困于方寸之地,与那遨游天地,自由自在,真正的快活肆意再不相同了。
听了这话,苏明珠也是一怔,说句实话,她如今虽也出身苏家,位及贵妃,衣食住行都站在金字塔的最顶头,但对旁人来说再没什么不足的日子,对上一辈子从物资丰富、咨询爆炸,最重要的平等人权的世界而来的她,不论物质还是精神,其中落差,肯定是会有的。
但她这个人,身上最大的优点便是格外的想得开,这也正常,毕竟以她上辈子的那个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动怒生气,好好的活着已是小心翼翼,与天争命了,若是再有了个钻牛角、想不开的狭隘毛病,是决计不可能顺利长到十八岁的。
在来到大焘之前,她上辈子的父母虽也努力的给她提供舒适生活的所需一切物质与精神照顾,但他们知道人活一世就不可能万事顺遂,从她懂事开始,就也十分重视她的心理培养与疏导,力求她不论日后遇上了任何事,都能波澜不惊,平常以待。
也正是因此,莫说她来到苏家之后就也受尽家人偏爱,比这世界千千万万人都过得要好得多,就算她当真运气不好,落上更差一些的境地,只靠着这一次有一副健健康康的身体这一项,她也能够以最快速度想开接受,再努力找出乐趣来,叫自个活的更好。
若是没有这样的好心态,她收到先帝赐婚的圣旨后,也没法这么快就调整过来,立即放下赵禹宸这个原本很合她心意的前男友,开始故意嚣张霸道,惹他厌烦,以图以后了。
因此,此刻的苏明珠一愣之后便也又笑了起来:“哪里有什么该不该的,这么大的荣耀,天下多少好姑娘想求都求不来呢!”说罢,见弟弟的神色还是有些低沉,想了想,便低声提起了自个的打算安慰道:“没事,前两日爹娘送来的家书上已经与我应下了,等爹爹回来,我请旨去做女冠,清清静静的修行上几年,再等风声过去,我也就是二十出头,想干什么都也来得及呀。”
苏都尉闻言一愣,他与苏明珠这个孪生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倒是不意外她有这样的心思,闻言思量一阵,暂且先略过旁的,只是先提起了他认为最麻烦的一节:“陛下,如何会放你出宫出家?”
苏明珠压低了声音:“先帝狭隘多疑,早就已经忌讳咱们家的兵权,陛下这人也是从先帝手上一路教下来的,但凡爹爹掌兵一日,苏家便终究不得安生,等到这次得胜归来,爹娘便打算只将大哥留在西北以防万一,他们则急流勇退,只领个爵位在京中安心养老。”
“我自打进宫,便处处惹陛下生气,叫他见着我便满心厌烦,如今只拿着禁足小惩大诫,也不过是看在爹爹的面子暂且忍耐罢了。”苏明珠葱白般的手指里捻着一刻玉研的棋子,皓腕上的翠绿玉镯碰出清脆的声响,却都比不过她嗓音的清甜:“他身为帝王,忍得了一时却忍不得一世,等得没了顾及,就定会当真责罚与我,降我位分,说不得再厉害些,还会打入冷宫,任人欺辱。”
苏都尉猛地站起了身:“陛下怎能如此?”
苏明珠抬了头,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也照旧眉梢带笑:“为何不能?你都说是陛下了,如何能容得我一介‘臣妾’放肆?若是我经了事,能好好认错,真心‘悔改,’再加上往日旧情,他说不得倒也会如纵着我几分,依旧给我尊荣,但还像这般随心随性,却是万万不能了。”
说罢,看着弟弟的面上依旧满是担忧愤懑,苏明珠便忽的一笑,甚至反而为赵禹宸开解了一句:“身为帝王,本就该是如此,他正常的很,倒是我叫家里惯坏了,偏与旁人不一样而已。”
没错,早在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起,苏明珠就已想了个清清楚楚,真心与真情这样纯粹的事,向来都只存在于双方平等的基础上,一边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一边是任人赏罚的臣妾,能混上一句相敬如宾都得是感谢主人宽和,即便再是宠妃,也是类似铲屎官对“猫主子”的宠爱,可以由着你偶尔踩上头顶,兴致上来就是挠上几爪子都是无伤大雅的情趣,但那终于不是平等的感情,不过玩意罢了。
苏明珠上辈子因为身体,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辗转于家里和医院,并没有正常孩子一般出门交友,同样是因为身体,她的身边更多时候都是家人、医生、家庭老师这些,能够照顾她的温和成人,因为担心小孩子不懂事,在一块难免会起争执,她甚至连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过。等到了大焘,虽然身体好了,但是照样也只能请“家庭老师,”偶尔出门遇上几个同龄的小姑娘,她又与这种后宅里真正柔婉小闺秀们处不到一块,更是不乐意都和小时候的董淑妃玩什么唇枪舌剑,一来二去,她便是照旧没朋友。
如此一来,六岁时机缘巧合遇上的赵禹宸,竟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个能相处下去的朋友玩伴。
她这个颜控的确是喜欢赵禹宸的脸,也的确是为幼时相处的情分动过心,但也只是如此罢了,谈恋爱是谈恋爱,过日子是过日子,苏明珠心里分的很清楚,打从曾经那个还有些迷茫纯粹的稚嫩小太子,开始往掌控天下的舜元帝王转变的那一刻起,过去的就合该过去。
想到这,苏明珠拍了拍手心,又叫弟弟重新坐下来:“那样的日子,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隆恩盛宠,可我却是受不了的,等我当真惹恼陛下被打入了冷宫,便只好请爹爹娘亲再麻烦一回,入宫来求陛下放我出家去了。到那时,爹爹都才刚刚放下兵权,归家荣养,哪怕只为了样子,这么点体面,想必还是会给的。”说着苏明珠又有些纠结:“原本不该再这般麻烦家里,只是,我也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没奈何,只好日后再好好报答爹娘……”
苏都尉摇了摇头:“娘娘说这话,就是与家里见外了。”
的确,苏父苏母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百般疼宠,甚至比几个兄弟更甚,在苏明珠的心里,苏父苏母,与她记忆里父母一般,只分前后,不论轻重,若不然,她也不会这般理所当然的想到倚靠苏家离宫,此刻见苏明朗这么说,苏明珠便也立即停了口,只叫将棋盘都重新收起了,说要与他好好的手谈一局。
“我棋艺不精,只怕比不过娘娘。”苏都尉有些不好意思一般,他们二人是一同长大的孪生姐弟,一起学的棋艺,但不知为何,苏明珠的棋艺虽平平,但总是天马行空一般能使出叫人意想不到的棋路,除非经验丰富的老手,常人措手不及之下,便常常因此而一败涂地。
“我让你三子便是!”苏明珠说的格外大方,摆出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模样来,叫宫人给苏明朗上一壶他最爱的果茶与点心,还不忘吩咐白兰,给与苏都尉带来的龙羽卫们也都送上茶水果子,白兰自是都一一应了。
姐弟之间对弈,还是玩耍居多,自然并没有那般上心,苏明珠随意的落了一子,便又闲聊道:“外头这几日可有什么新鲜事?你最近没被梁王那个不要脸的再为难吧?”
“我无妨的。倒是外头……”说着,向来不会背后议人长短的苏都尉不禁停了停,才又斟酌的开了口:“我这几日当值,偶尔听闻…陛下最近的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第30章
听到是与赵禹辰有关,苏明珠就不怎么当回事了,只随口应了一句:“他能有什么不同?”
苏都尉不愿背后议人长短,因此便略过了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只说了已经发生的实情:“这几日,陛下身边的宫人,已废了三四个,就连前朝,都不知缘由的贬了一位三品大员,抓了四五位回京述职的外官,又罚了两位皇室宗亲,朝中几位御史都先后上了折子,只说这是暴君昏君之兆。”
听了这话,苏明珠倒是当真有些诧异,又问道:“那陛下可有贬罚这几位上谏的御史?”
“那倒未曾,只是被罚的照旧被罚,抓进去的几位也照旧在昭狱里未曾放出来就是。”
苏明珠闻言顿了顿,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无所谓的又落一子:“与咱们家无干便不必理会,这阵子,原本就是各地五品以上官员回京面圣述职的时候,来的多了,总会有几个犯错的,陛下既是抓了,想来自是有缘故的。”
苏明珠能说出这样满怀把握的话并不是没有缘故,就算已经是前男友,但好赖顶了半个青梅竹马的缘分,该有的了解总还是有的。
赵禹宸那个小子,从小就被一群人围着中间,目不可见邪祟,耳不能听邪音,几十双眼睛一刻不落的盯着,什么任人唯亲、好大喜功、偏听偏信、好逸恶劳、骄奢淫逸……总而言之,只要昏君暴君会有的毛病,莫说犯了,那但凡出现一个小小的苗头,都只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来铲的干干净净。
若是别人,在这样的高压下说不定还会物极必反,事与愿违,但赵禹宸这人,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先帝与太傅们教导的好,长到这么大却是连个叛逆期都没有过,旁人对他的要求就已经严格,他反而恨不得再对自家越发严格几分,直上升成严苛,唯恐自个哪处做的不够好,会有负祖宗、有负天下,打从四五岁起,便一个懒觉都没有睡过,一次畅快的玩闹都少有,彷佛离了他这个年轻帝王,整个大焘就都不会转了似的,想起来也是可怜。
这样的人,能好好的忽然成了个妄关重臣的昏君暴君?她苏明珠便第一个不会相信。
听到姐姐说的这般肯定,加之陛下的确是自小就贤名在外,苏都尉倒也未曾反驳,只默默应了。
却不曾想,姐弟二人一盘未完,门外便传来了白兰匆匆的禀报声:“陛下朝着咱们宫里来了!”
“陛下?”苏明珠皱了眉头:“这个时辰,陛下不该在乾德殿里批折子吗?你确定是往昭阳宫来的?”
白兰有些无奈的吩咐内监捧了苏都尉卸下的长刀呈上:“这种事,奴婢怎么会弄错?”
就算是嫡亲的姐弟,到底也是担着看守差事的龙羽卫,这般看守与被看守的人相互对弈的情形,不太好叫陛下瞧见,苏都尉闻言很是利索的接刀起身,又重新戴好了方才卸下的龙羽卫窄边毛笠,收拾妥当之后朝着苏明珠拱了拱手,便转身往殿门行去。
“来的当真不是时候……”瞧着面前胜势初现的棋局,苏明珠带了些不满的撇了撇嘴,抬头与白兰抱怨道:“我这老老实实禁着足呢,什么都没干,他这又想来找我什么麻烦?难不成闲的没事,又想来我这找点气受?”
听了这话,也想着之前陛下在主子跟前吃的瘪,白兰又想笑,又怕人瞧见,嘴角才弯起了一丝弧度就又立马收了回去,只严肃道:“主子,您可小心些,这样的话,万万别叫旁人听见。”
苏明珠弯了眼角,便也起身拍了拍手,吩咐道:“行了,叫她们都进来罢!”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蔷薇,她不是爱敬茶吗,叫她去外头烹茶去!”
苏明珠虽然在昭阳宫里的时候喜欢遣退宫人一个人待着,可但凡有旁人,尤其是赵禹宸过来时,只要提前知道了,苏明珠便一定会吩咐受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们进来,撑出一副众星捧月般的场面,一来,是故意显出她的奢靡张扬,二来,在周遭有人瞧着时,她无礼不敬的言行才能传出去,也叫对方越发厌恶。
次数多了,昭阳宫的宫人们对这一套流程都很是熟悉,伴着一声吩咐,便一个个依次进殿,各自按位而立,只十几息功夫,便立即显出了煊赫的热闹来。
耳听着外头都已传来了“陛下驾到——”的唱礼声,苏明珠才有意慢了一步的刚刚行到门口,虚虚的屈了屈膝算是请过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