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宋玉轮自小就十分喜欢董家的这位“董姐姐,”十岁起,便闹着非要去与董淇舒学琴,担上了个“半师”的情谊,之后虽然宋家获罪败落,但泰安公主与宋玉轮出身皇家宗室,与宋家的婚事又是先帝促成,先帝多少也有些内疚自己识人不清,误了泰安公主的终生。
这般一来,驸马虽是遭了家族连累,已为流放罪人,但泰安公主母子几个非但未曾被连累,还被加封为长公主,常常召见伴驾,对其多有照顾。在这样略有些尴尬的环境里长大,宋玉轮性子敏感暴躁,对着旁人是谁都惹不起的小辣椒,谁见谁烦,可唯独在董淇舒跟前,却是再乖巧不过的小绵羊,谁敢说她“董姐姐”一句不好,她便定要冲锋在前,将其狠狠的教训一番,堪称是董淇舒身边的第一无脑小迷妹。
因着这个缘故,两人之间因为这事便早已起了不止一次冲突,只不过苏明珠不像旁人,因着岁数身份等等缘故对她处处退让,打从没进宫起,便每次都说的这小郡主怒气冲冲,大败而归,偏偏她每次都是屡败屡战,从来都不长记性。
苏明珠闻言,倒是毫不意外,她抬了头,露出一丝嘲讽的看向了一旁董淇舒:“这样的话,可是你的董姐姐教你说的?”
第11章 择彩
“这样的话,可是你的董姐姐教你说的?”
董淇舒身为淑妃,在外人眼里一向都是仙子一般不染世俗的,对于苏明珠这样的质问自然是不肯承认,她闻言微微蹙眉,露出一丝疑惑来,只恰到好处的停顿了那么几息的功夫,一旁的宋玉轮便赶忙上前挡在了她的面前,朝着苏明珠横眉冷对:“董姐姐才不屑与你计较呢!你这样过分,自有旁人看不过去!”
哪里有什么旁人,千秋园里除了他们几个之外,包括阶上的太后娘娘在内,便都是些与先帝同宗的宗室长辈,虽然口上并不与宋玉轮一个无父的小姑娘计较,但心下也大多生出了几分不满之意,此刻对着她们二人的争执,都只如看一场闹剧一般,甚至还有毫不掩饰摇头叹息的。
相较之下,当真挑起了这事的董淇舒,这会反而干干净净的立在身后,一脸的无奈一般,轻声细语的劝起了宋玉轮,直把小姑娘“劝”的越发不依不饶,自个倒是落了个宽宏大量,得体大方。
苏明珠最看不惯的也就是董淇舒的这一点,她挑了挑眉,知道董淇舒想要清清静静的立在后头,她却偏偏要拉着她说话:“原来淑妃穿了紫,就再不许旁人也碰一样颜色的?这规矩我倒是第一日听说。”
董淇舒浅浅的笑着:“哪里有这样的道理,玉轮直率可爱,贵妃怎的还与自家妹妹计较?”
这话就说的也很有深意了,苏明珠面带冷笑,也不与她多绕圈子,只又上前几步,立在春日的暖阳里,更显细润如脂,冰肌莹彻:“没有吗?那倒是误会了,我还当淑妃怕叫人比下去,这才不许叫人与你穿一样布料呢?”
的确,董淇舒容颜姣好,算是中上之姿,原本就并非格外的出挑,对上寻常的小家美人且罢了,她身材纤长,气质又清冷出尘,也并不会并比下去,可偏偏她遇上的容貌与气质都不俗的苏明珠。
苏明珠的相貌,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美丽明艳,打从小时候眉目初开起,只要有她在,旁人的第一时间的目光就决计瞧不到旁人身上,董淇舒最在意的也就是这一点,分明处处不及她的粗俗之女,可但凡她与苏明珠立在一处,就生生从光华内敛的珍珠被比成了黯淡的鱼目,尤其此刻用了一样颜色花样的布料,对比就更加的明显。
此话一出,饶是已董淇舒的行事,面色也猛地僵硬了下来,一瞬间连指上套甲都深深的陷进了手心之中。
不过也正是借着这手心的痛意,董淇舒瞬间便也回过神来,立即恢复了方才的淡然平静,这转换快的转瞬即逝,竟无一个人看见察觉——
只除了赵禹宸。
【贱人!】
这句高亢且尖利声响针刺一般的扎进了过来,只叫毫无防备的赵禹宸一瞬间几乎忍不住的想要捂住耳朵,但就在抬手的一瞬间,他还是硬生生的忍了下来,一来是扎都已经扎了,这样没有缘故的动作太叫人奇怪,更重要的,却是他早已知道,这旁人的心声似乎是直接穿进他的脑内一般,即便塞了双耳,也照旧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只不过对方思绪平静时,声音便略低些,而像此刻董妃一般激动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声音就也会更大一些。
只是……不过是碰巧穿了一样颜色的衣裳罢了,这么点小事,淑妃何至于此?
赵禹宸疑惑的皱了皱眉头,看着苏明珠说出这话后,董氏且罢了,一旁的玉轮似乎还要争执不休,正待开口,一旁便又传来了一道严肃的声音:“玉轮,不得无礼!”
说话的正是当今的席间的大长公主,宋玉轮的亲娘,赵禹宸的小姑母泰安。
宋玉轮对自个的亲娘显然还是有几分畏惧的,闻言脖子一缩,虽然闭了口,却仍是拦在董淇舒的面前,对着苏明珠怒目而视。
泰安大长公主虽才年过四旬,但许是因为连产四子,伤了元气,加之摊上了宋家出身的驸马,丈夫流放在外,独自养育几个儿女,却已露出几分憔悴的老态,她瞧着主位上赵禹宸的神色,先开口叫了宋玉轮回到自己身边,才起身带了几分歉意道:“玉轮不懂事,叫陛下与太后见笑了。”
方太后摇了摇头,面色慈爱:“玉轮天真烂漫,有了她,这席上都热闹许多。”虽然是这么说着,可是方太后的手心却还是牢牢抓着宝乐,并不许她下去与同龄的宋玉轮接触,说罢,又问起了泰安公主的几个儿子怎的没一起来,家里长媳的怀相可还好之类的琐碎事。
泰安虽为长公主,但从前最是偏袒照顾她的先帝已经驾崩,加上宋家获罪,处境尴尬,此刻却也是丁点不曾托大,对着太后的问话都是小意回答,几乎带了几分讨好殷勤。
叫泰安长公主与方太后这么一闲谈,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说起来,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不是对方没完没了,苏明珠也并不乐意与她多谈,见状略等了几句话功夫,见太后的话头停了下来,便也按着规矩上前见礼入席。
赵禹宸面色难看,他原本就因着昨日太后与宝乐的缘故心情低沉,此刻见苏明珠一来,就惹出这么一出麻烦,面色便越发难看,对苏明珠的见礼就也懒得搭理一般,只瞧都不瞧一眼的低头用起了清茶。
好在苏明珠也不是那等旁人不叫起就当真老老实实蹲着的性子,见状正打算自个站起来,一旁方太后见状,便恰到好处的给她送了一副梯子:“你倒来的正巧,咱们这正择彩呢,你也快过来瞧瞧。”
所谓“择彩,”其实就是挑菜单,只不过因着今日龙抬头,下头送上来的单子全是诸如“龙凤呈祥、二龙戏珠、神龙马壮”之类的菜名,连点心主食都是龙须面龙须糖,就算闭着眼睛选也都是大吉大利,就算是择了一个“好菜。”
“谢母后。”苏明珠俯身应了,上前将包着龙头黄稠面的菜单双手接过。
方太后看着她笑弯了眼角:“满宫人都到了,偏缺你一个,才叫陛下派人叫了你来,好在也没耽误。”
苏明珠自打进宫起,方太后便待她一直十分亲近,有时甚至还要比对着董淇舒时都要更偏袒照顾几分。
苏明珠原本就是遇强则强,遇弱更弱的性子,虽然不知缘故,但方太后待她温柔慈爱,又是地位尊崇的长辈,苏明珠自然也是投桃报李,处处尊敬,闲暇之时,也常常去寿康宫请安孝敬,看着太后整日除了为了先帝诵经,就是给宝乐与赵禹宸做些贴身绣活之类,实在是无聊的很,有时也会有意找些有趣的玩意叫太后活泛一阵。
太后自个虽过得寂寥,却并不是那等也不许旁人乐呵的刻寡性子,有她拉着,偶尔也会陪着她玩些牌九五子棋之类,时候久了,婆媳二个倒也十分相得。
此刻苏明珠闻言,当下只笑着应了一声,打开将菜单略扫了扫,便反手合了,格外乖巧懂事一般的笑道:“每次都是这些旧花样,母后想必早就看腻了,不如今年,咱们换个法子?”
方太后卸了套甲,亲手为宝乐剥了一枚果子,面色慈爱:“贵妃想要换什么?”
苏明珠神色自若的撸下了腕间上好的紫玉髓:“不如咱们不按这单子,只自个想一道菜名出来,叫下头若是有手艺的,便不拘旧例,只应了名字做了呈上来,看哪位御厨做的最吉利讨巧,咱们便各自出一份东西赏他。”
“这法子倒也有趣。”方太后微微点头,似乎是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句,可一旁的赵禹宸却是清清楚楚的听到了,母后心下分明很是期待一般——
【哈,哀家就知道,再无趣的场面,贵妃一来,都总能有新鲜玩意!】
赵禹宸闻言,一时心情有几分复杂,方才他也偶然听到了母后几句心声,却大都是些端方严肃之态,只如对待宾客上峰般毫不放松,更莫提像对待苏氏一般的轻松随意。
从前,赵禹宸也偶然问过太后为何对苏氏这般看重,那时母后说:“贵妃是威武将军独女,自小便受娘家疼宠,如今苏将军还在镇守边关,唯一的女儿送在宫里,偏你还总是对她诸多嫌弃冷代,皇帝不喜欢,母后也不愿你不痛快,只母后好好待她,也算是叫苏家安心了。”说罢还有特意补充道:“再一者,贵妃性子活泛,哀家也的确很是喜欢。”
赵禹宸还记得,他听了方太后这解释后,便想着母后一向娴静,说什么喜欢苏氏,想必都是为了他才故意哄骗,他当时还为了母后的一片慈母之心感动不已,立志日后定要好好孝敬!
怎的今日看来,母后素日都虽苏氏多加偏袒,安抚苏家倒像是顺便,反而喜欢苏氏“活泛,”才是当真?
赵禹宸这闪念间,苏明珠已接着道:“既如此,不如便叫臣妾来先想一道?”
“既是你想的主意,自然该你先提。”虽然是说着这样似乎是照顾的话,但方太后的心声里却满是期待,甚至于带了几分雀跃:【嗯,好像有点不对,这怕是又要搞事了?】
赵禹宸闻言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便看见苏明珠望着下头的董淑妃,云鬓嫣然,巧笑倩兮:
“臣妾,出一道紫气东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嚣张跋扈苏贵妃:对不起,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不怕撞衫的。
默默吃瓜方太后:哇——刺激刺激,来来来,再撕得响些!
第12章 白莲
这一句紫气东来一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然是赵禹宸。
他回想起方才董妃那句尖锐到叫人耳鼓生疼的“贱人,”心有余悸的他唯恐旧事重演,一时间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恨不得先往后躲出去五步远!
只不过他才刚刚站起,便也瞬间反应了过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僵硬的站了一会儿,只好不尴不尬的解下了腰间的龙纹玉佩放了下来,轻咳了一声道:“朕也添一份彩头。”
一旁的魏安何等伶俐,立即便寻了一方山水纹木漆盘,将贵妃的玉镯与陛下的玉佩都放上去捧了下来。
说了这话,众人才纷纷恭敬点头微笑,收回了疑惑的目光,赵禹宸见状却还不放心,面带担忧的看了一眼一旁的董淑妃,赶忙又接着说道:“既是在千秋园,朕便出一道千秋万世。”
这话一出,众人瞬间恍然,下头的宋玉轮更是迫不及待的朝着苏明珠得意的冷哼了一声。
苏氏再嚣张,也不过是贵妃,身为帝王的他都有意为董淑妃开解,说了千秋万世,董淇舒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她临波水仙一般缓缓起身,拔下了发间的衔珠钗放到漆盘上,手举浊酒,目光含情的望他一眼,声音轻柔:“臣妾亦只盼陛下千秋万世。”
可与此同时,一句近乎怨毒言语也几乎同时传了过来——【苏明珠,今日之耻,我总有一日叫你悔不当初!】
不过正好穿了一样的衣裳罢了,即便苏氏这般故意提起的确是可恶可憎了些,可这么些许小事,何至于这般记在心里,倒彷佛是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赵禹宸暗自皱了眉头,就更莫提,还是这般面上对着他柔情似水、云淡风轻,心内却是满腔怨恨,怒目切齿,虽说这怨恨不是对着他,但这虚假的情意还是难免叫他生起了几分被愚弄般的难受。
赵禹宸心中的纠结无人能知,只是表面上看他们一副帝妃情深的模样,下头的宗亲贵胄们便也连连应和,卸扳指的卸扳指,解玉串的玉串,其中又已宋玉轮最是激动,只恨不得连浑身的配件首饰都送出来,好赞同千秋万世最是大气祥瑞。
按着常理,到这了这步,这“千秋万世”就合该顺理成章的定下了,可偏偏这时方太后却忽的开了口:“哀家瞧着,这‘紫气东来’倒也不错,说来贵妃与淑妃今个儿都穿了紫衣裳,这也是她们心有灵犀,定这‘紫气东来,’一来是个好兆头,二来也显得咱们后宫和睦。”
狗屁的心有灵犀、后宫和睦!
一瞬间,连赵禹宸都有些失了帝王的涵养,只在狠狠腹谤了一句,抬头看去,说出这话的方太后面色端方,笑意慈和,任谁看去,都只觉着这是太后看出了方才的二妃之间的冲突,有意调和、和缓后宫之间的关系,即便心思晦暗些的,也只会以为太后是有意叫后宫呈分庭抗礼之势,免得一家独大之类。
若非赵禹宸有了这一门能听人心声的异术,谁能猜出,方太后之所以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是完全为了看、热、闹!
【这么好的热闹,就这般压下去多可惜,还是得哀家推上一把才成!】
一旁宝乐也紧跟着母后应了一句:“女儿也觉着紫气东来好听!”
听着母后只如看戏一般的期待心声,赵禹宸的面色越发复杂,他在太后膝下长了十几年,一向以为母后是世间最温柔慈爱,端庄贤淑,叫人尊之敬之的国之典范,可如今他才知道,母后待他并非真心视若己出,心底里,甚至也并不贤良淑德,竟还是这样一副爱看热闹的促狭性子!
不,或者说,也正是因为他并非亲生,母后才会这般对他处处遮掩伪装罢了,想来,日后宝乐对母后的了解,该是要比他清楚得多,一念及此,饶是距离宝乐要玄武纸镇已过了两日,赵禹宸却还是心头发沉。
孩子于母亲的感情孺慕,对任何人来讲都是影响巨大的,就算明知方太后的确是在意他并非亲生,对宝乐是女儿身的事也的确是心存不甘,但母后亲手抚育他十七年的用心辛劳做不得假,太后嫡母的身份地位更是名正言顺,于情于理,他都不该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