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碧看着车下跪倒的人,笑道,“多亏那晚你特意来找我,虽说不怀好意,却总归给我们提了个醒儿, 念你的情,我会替你说话。”
提醒?自己什么时候给她提醒了?罗筱婳愣愣看着她,十分迷茫。
朱嗣炯冷清的声音响起,“此言甚是,若不然我还不知罗致焕竟使了计金蝉脱壳,跑到京畿大营假传圣旨,妄图逼宫。”
这事罗筱婳是知道的,也正因如此,她笃定朱嗣炯会落败,忍不住跑到万碧面前奚落两句,却不想只言片语间露出了马脚。
事已至此,即便后悔也没用。
“罗氏,无论罗家如何,你不会受到牵连。”朱嗣炯看了她一眼,继而身子向后一仰,双目微阖,俨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垂下的车帘遮挡了罗筱婳的视线,彰显了尊卑,她被侍卫架到路旁,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瞧着朱嗣炯的车驾远去。
尘土飞扬过后,原地只留灰头土脸的罗筱婳,两行清泪划过,她脸上泥啊土啊混成一片,花了那张小巧的瓜子脸。
罗筱婳呵呵笑了几声,旋即掩面大哭,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
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人,他小心地抱着她,极其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语气中是毫不加掩饰的痛惜,“卿卿,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罗筱婳靠在他怀中,喃喃道,“乐之,如今我仅剩你一人了……”
几经斟酌后,朱嗣炯到底对罗家手下留了情,罗致焕处以极刑,其党羽按律处置,没有牵连镇北侯,甚至都没有抄罗家。
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然高敬知道,新帝是不愿多刺激镇北侯,毕竟大西北还要靠他来抵御外敌,若西北无外患,镇北侯怕是不能逃离新帝的雷霆之怒。
镇北侯私下派人联系过他,但高敬没有见,也没有对罗家的事多发一言。
他眼下还有另一桩棘手的事——内阁新晋一人。
此人并不陌生,乃是他曾经的得意门生,吕秀!这小子站对了,深得新帝信任,如今一飞冲天。
吕秀是破格提拔上来的,不封官,白衣入相,本朝开国近二百年,恐怕也只有这一人,就是个异数!
高敬心里明白,新帝下一步,就要对内阁和吏治下手了,他不由仰头长叹,以后的日子怕是波澜重重啊。
可他退不得,附庸他的人也容不得他退。
怎样才能应对此局面?高敬捻断了数根须,思虑良久,给东南的宋祥去了封私信。
信上只一句话:“倭患不可平”。
二十七日丧期过后,朱嗣炯除服,黄袍加身,定国号为景平。
他娘王皇后升级为王太后,移居寿康宫。
朱嗣炯总埋怨他娘偏心,但仍是孝顺的,不仅护她平稳度过宫变,还怕她伤心过度,时不时过来劝慰她。
对于先帝驾崩,太后是耿耿于怀,恨恨道,“该!叫他那么宠爱姓阮的,死在他最宠爱的人手下,活该!”
话虽如此,太后还是流下几滴泪,结发夫妻,到底感情不同。
“不能放过那些乱臣贼子!”太后嘱咐儿子,“你刚登基,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也要杀杀臣子的威风,让他们打心眼里怕你,不敢违背你的旨意才是。”
朱嗣炯皱皱眉头,缓言说,“朝堂政事儿子自会处理,母后只管安心享福便是。”
太后笑道,“当了娘就好似上了套,免不了为子孙终身操心!——如今后宫空虚,哀家想着明年开春选秀充盈后宫,你看如何?”
朱嗣炯连连摆手,“不可不可,现在还是丧期,且国库空虚,选秀这种劳民伤财之举不可取!”
“母后,说起后宫……朕前日提出要立万氏为后,听说您不同意?”
这是朱嗣炯的私心,因母亲和阿碧关系一向不大好,他便想让母亲来册立阿碧为后,也许能促进二人之间的关系。
但太后否决了,“哀家认为她不堪为后。”
朱嗣炯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不、不堪为后?这话从何说起?”
太后理直气壮说道,“婢女贱籍,出身太低,总不能说我朝皇后曾经是个贱婢吧?”
“母后,她是朕的正妻,是皇爷爷亲自册封的郡王妃!”
“那又如何,那个罗氏不也是册封的郡王妃?还不是你说休就休了!”太后满不在乎道,“万氏生了皇长子,总不好休了,就给个妃位吧。”
朱嗣炯嘴角仍带着笑,却看不出什么暖意,他摩挲着手上斗彩三秋杯,盯着太后问道,“皇后之位,母后可有属意的人了?”
“至于皇后的人选,”太后兴致勃勃说道,“哀家看太原王氏不错,世家大族之首,底蕴深厚,族中能者贤人辈出,若是王氏女为后,得王氏相助,皇上定可高枕无忧。”
还有一点是,太原王氏和太后娘家祖上连过宗,硬论起来,还是亲戚,……只不过隔的有点远。
朱嗣炯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母后,皇后虽属后宫,但与朝堂干系重大,母后不懂政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太后这才发现儿子脸色不对,纳闷道,“不过立个皇后,哀家又没干政,还不能说话了?”
“万氏无过有功,册立为后,是顺理成章的事!”朱嗣炯立起身来,冷然说道,“母后年高,应安心颐养天年。拿此事来烦母后,是儿臣的疏忽,母后不用再管了。”
看着决然而去的儿子,太后又生气了,指着门口对张嬷嬷说,“你瞧瞧他什么样子,可是当皇帝了,竟命令起哀家来!”
张嬷嬷头发花白,弓腰驼背,愈发显得苍老,她拧着小脚颤巍巍走过来,喘吁吁劝道,“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威严不可犯,他决定的事,您还是不要大加反对的好。”
太后犹自不服气,张嬷嬷叹道,“娘娘,向来只有皇上给别人做主的,哪有人能给皇上做主?天家无父子,同理,天家也无骨肉啊!”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太后,她愣了半晌,方泄气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此类话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张嬷嬷暗想,但愿您这次是真不管了。
出了寿康宫,朱嗣炯便让侯德亮去查最近谁来过。
进出宫都有记录,侯德亮如今暂任内务总管,办事便宜,不过片刻就呈了上来。
让朱嗣炯稀奇的是,太后没有见过外命妇。
无人指点,自个儿亲娘竟能想到太原王氏?朱嗣炯将册子往书案上一扔,起来转了两圈,忽问道,“寿康宫的总管太监是谁?”
“是苟道。”
一听是他,朱嗣炯不由笑道,“那个阉货,看风头不对立刻躲了——先皇身边宫人就他没卷到争斗中,经三朝不倒,倒也是个人才!”
侯德亮问道,“皇上,用不用盯他?”
“不必,朕自有安排,……凤仪宫翻修好了吗?”
“第二遍漆刚涂好,预计下个月才能完工。”
朱嗣炯又问了殿内器物、摆设,连殿内种什么花草都问了个仔细,直说得侯德亮满头冷汗才让他走。
旁边伺候的宫人暗自咋舌,外面多少王公大臣等着觐见陛下商议国家大事,谁又知道皇上更在意的是凤仪宫的装饰!
隔日,朱嗣炯明发册立万碧为后的旨意。
有人当朝提出异议,但朱嗣炯二话不说,拖出去噼里啪啦打了一顿,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意,一时间倒无人敢说话了。
看着眼前的皇后册宝,万碧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恍恍惚惚呆坐了半天。
小雅笑她是不是乐傻了。
万碧叹道,“想当年我和今上初次相遇,就被人讥讽身份下贱,那时我便想有朝一日,定要出人头地。”
“从一个小奴婢成为当朝皇后,费那么大劲走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愿达成,却一片茫然。”
小雅支着脑袋说,“您是磕磕绊绊走来的,一朝太平,可能不习惯了。”
万碧失笑,“也许吧,不过你说的不对,我还没到太平度日的时候呢!”
小雅瞪大双目,惊奇道,“您都一国之后,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怎么还说不太平?”
“后宫,什么时候太平过?”万碧冷笑,“帝位,是天底下最诱人的肥肉!且瞧着吧,那魑魅魍魉,会源源不断、前仆后继而来!”
第72章 后宫
进了冬月,京城已是万木萧瑟, 光秃秃的街巷上不见一点儿绿意, 天气灰暗阴沉,西北风扯着嗓子嚎了一宿,早晨起床, 人们才发现外头竟下了一层雪。
宁王府的后园子无人打理, 几片枯黄的残叶, 半埋半露在雪里, 在寒风中瑟瑟索索,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随着宁靖郡王的倒台,王府空了大半,如今只有景平帝的两位侧妃,并几十个伺候的下人在此居住。
新帝已册立原郡王妃万氏为后,但这位似乎忘了潜邸还有侍妾在。
他不说,万碧也不会装贤惠主动将人接进宫,她才懒得装模作样假大度, 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皇宫里两位都不提此事, 侧妃的娘家人就着了急。
周侧妃的姑妈广平侯夫人几次递牌子进宫,拉着太后就是哭, 说若是嫌弃她侄女,不如赐下毒酒一了百了。
这怎么能行?儿子还需要广平侯的支持!太后没知会皇上皇后,直接将周氏接进宫,还封为丽嫔。
后来朱嗣炯知道,给金陵的广平侯去了道口谕, “听闻尊夫人打算在京城常住,尔是否有意回京城当差?”
广平侯当即给夫人去了封措辞严厉的信,责令她马上回来。
周夫人虽然不乐意,却不敢不从,耳提面命嘱咐侄女一番,才恋恋不舍离开京城。
再说林夫人,眼见周氏进宫做了嫔妃,但林氏还待在宁王府后院,差点急疯了。
她品阶不够,没资格进宫,只好来女儿这里念叨,“你爹提了直隶府同知,不日就要上任,也算一方大员,现下圣眷正浓,按说你也应得宠才对。”
“你看看周氏都封了嫔,连出身下贱的苏氏都被皇后接进宫去,怎么你反倒被落下了?”
林氏不说话,只端坐垂首听着,脸色木然。
“真是块木头!”林夫人恨铁不成钢,捶着大腿恨道,“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你是太后亲自指的人,即便皇上不爱,只要时时去侍奉太后,后宫也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在家时看你挺伶俐一人,怎么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林氏听她喋喋不休抱怨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这幅作态,又把林夫人气个半死,“算了,还好不是我生的,没欠下这儿女债,我不管了,让你爹来操心吧!”
看她起身要走,林氏也没留她,站起来送她出去。
林夫人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说了句,“不敢劳娘娘大驾!”
林氏身形一顿,她还没怎样,旁边的田果儿先红了眼圈,哭道,“夫人总一味责怪小姐,为何不去问问老爷?”
“问他什么?”林夫人不明白。
“果儿,不要胡说!”
“小姐,事到如今还要瞒着么?真打算在这府里孤老终生?”
林夫人大喝,“到底怎么回事?”
田果儿呜呜咽咽哭起来,“求夫人给小姐做主,老爷想让小姐归家,所以皇上才不宠幸小姐。”
“什么?!”此话如一道霹雳击中林夫人,她呆立半晌,反问道,“为什么?”
田果儿抢在林氏前头开口,急急道,“皇上独宠皇后一人,老爷怕小姐受委屈,想着另配他人,虽然小姐已明说要留下,但老爷……。”
林氏怒不可遏道,“荒唐!他得了失心疯不成?他把我、把他儿子、把林家的前途可放在心上?”
她看着林氏,“你若归家,就伴着青灯古佛过一生吧。”说罢,扬长而去。
林夫人回去和林勤大闹一场,第二日林氏见到父亲时,他眼眶还是青的。
父女二人关在屋里密谈了许久,田果儿不得进屋,贴着窗户根儿蹲了半天,只闻林氏的哭声和林大人的安慰声,具体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
林勤出来时满脸哀容,为女儿,也为自己。
地方大员就任前都要进宫面圣,聆听圣训,林勤自不例外。
御前听训,林勤有些心不在焉,他犹犹豫豫,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朱嗣炯看得好笑。
他单独留下林勤,因熟不拘礼,便打趣说,“瞧你那样子,莫不是内急不好开口?”
林勤左右瞧瞧,朱嗣炯对他不设防,挥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下,殿内只留司礼监掌印太监汪保。
转眼间冷清许多,林勤“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不分个就是叩头,这样子倒把朱嗣炯吓了一跳。
“微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他惨然说,“求皇上治臣的罪,饶了小女。”
想到女儿乖巧懂事却落得无人疼惜,他更觉刀子剜心般难过,竟自放声大哭起来。
朱嗣炯好半天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明白怎么回事——他想自己接林氏进宫。
大殿四周静得鸦雀无声,林勤的哭声就显得更为刺耳。
朱嗣炯斜坐在大案后,手指头轻轻叩着椅子扶手,没去看地上的林勤。
旁边伺候笔墨的汪保偷偷觑了一眼,皇上面色如常,然眼中的情绪却让人看不透。
汪保心头一颤,将头低得更深。
他在宫变时偷偷将印玺藏了起来,事态平息后献于皇上,因他未投靠朱嗣炎,好歹没被清理出宫。
汪保之前无圣眷,因此不得不在察言观色上多花功夫。
皇上明显不高兴了!
林大人你是不是傻,逼着皇上收女人吗?若是皇上不临幸,是不是你还要逼皇上睡自家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