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之后的举动,更让朱庶人成了朝野上下的禁忌。
他派人直接将白山庄大门的锁封死了,铁水浇铸,永不开启。
太后得知,又一次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看到皇上坐在床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太后莫名心头一缩,抓着他的手说道,“皇上当真要你大哥去死吗?”
她的手又湿又冷,朱嗣炯觉得很不舒服,却不好把手抽出来,“母后,快一个月了,您就不问问儿子伤好些了没有?”
太后一怔,这才把目光移到他的额头。
各种灵丹妙药下去,伤是好了,但留下指盖儿大小的疤,在他俊雅白皙的脸上,分外的刺眼。
太后喃喃道,“这不是一眼就看得到嘛,还用问……你还和你亲娘过不去?哀家又不是故意的,失手,失手你懂?”
朱嗣炯心中竟没有丝毫起伏,他抽出手,淡然一笑,“身体发肤,皆为母赐,朕怎会记恨母后?但朱庶人一事不要再提,母后歇息吧。”
太后见他要走,忙唤住他,声音已带了哀求,“哀家不替他说情,只是……你别叫那起子小人欺辱他。”
看着老了不少的母亲,朱嗣炯也不大好受,温声说,“母后放心,他到底是皇家血脉,与朕同父同母,朕自会给他留些体面。”
朱嗣炯并未扯谎,他这个位子也不屑说谎。
这话说得诚恳,不知哪一句触了心,太后涨红了脸,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拉着朱嗣炯的手,颤巍巍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哪个都疼,可这心生来就是偏的……”
“他打小在哀家身边长大,从未离过一天……哀家受姓阮的窝囊气时,都是他伴着、劝着,还没桌子腿高,就踮着脚给哀家倒茶。”
“自己还咧着嘴哭,就知道用小手给哀家抹眼泪……”
“你有本事,不用哀家操心,他不成啊,自幼娇生惯养的……看着他受苦,哀家心疼啊,心疼得睡不着觉!”
太后呜呜地哭起来,不同于之前的撒泼哭号,这次她是真伤心。
朱嗣炯眼神有些黯然,“母后放心,他不会受苦,白山庄顶两三个太阙宫大,里面什么都不缺,朕只是把他拘在庄子里,又没有让他坐牢。”
太后顿了顿,想反驳什么,看他一副毫不动心的样子,又忍了下去,心里一灰,沮丧和失望袭了上来。
但终究还没死心,她试探道,“哀家不替他求情,那糊涂官司判也判不清,只是稚子无故,说起来也是堂堂皇室子弟,不能养成废人啊!”
“哪个稚子?”
“你忘啦?就是你大哥从山东带回来的侍妾,出事时不是有孕了吗?是个女娃,现在都快一岁了!”
“哦,此事朕知道……朕还知道,前不久,他的另一个姬妾也刚生了。呵,接二连三的生子,他这日子过得很顺心啊。”
“皇上不用这样不阴不阳地说他。”太后不乐意了,“三宫六院,你尽可以广纳佳丽,女人一多,还怕孩子少?何必酸他!”
简直鸡同鸭讲,朱嗣炯最后一点儿耐心消磨完,“太后,前朝政务繁重,朕先回去,稍后再过来问安。”
说罢,他抬腿就走,那架势就像后面有狗追他。
“等等!皇上你叫人把那两个孩子接到宫里吧!”
朱嗣炯仿佛被天雷击了一下,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他慢慢转过身,好似不认识太后般的,下死眼盯了一会儿。
“母后在说笑吧?”
“哀家什么时候同你说笑过?”
“母后,朕有儿子……”
太后没好气说道,“知道你有!又不抢他太子之位,哀家只不过想让孙子孙女少受点苦!”
“睿儿不是母后的孙子吗?”朱嗣炯笑了起来,笑得惨然,笑得释然,也笑得让太后惑然。
“自然是,但那两个孩子也是啊!就算他们爹有罪,他们又有什么罪?”
“从生到死,都困在庄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绝望套着绝望,这种日子凭什么叫哀家的孙子来承受?他们才是个孩子啊!”
碰到了疼处,太后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嚎哭起来。
朱嗣炯没有再劝,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怨情离开了寿康宫,脚步灌了铅似的沉重,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他刚刚离开,王贵妃就去了寿康宫。
一呆就是小半日,没过多久,太后就病了。
御医请了几次脉,均说忧思过重,气机郁结。
朱嗣炯只当母后又装病作妖,太后几次恳求,均不肯松口。
太后的病愈加重了,后来竟卧床不起,过年时不但没有出席家宴,连内外命妇的请安都免了。
毕竟是亲娘,朱嗣炯免不了忧心忡忡,万碧虽和太后不对盘,却不忍见自家爷愁眉不展,便让李重生进宫给太后请平安脉。
哪知太后深恐她害自己,一顿臭骂将人轰了出来。
李重生一挥袖子走了,言明即便砍了他,也不会再给这老妖婆看病!
好心当成驴肝肺,万碧也撒手不管了。
如此便到了二月间,皇宫内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御花园的湖面上已有彩鸳鸯、绿头鸭等禽鸟戏耍,春水鸭碧,再加上岸柳吐黄,冬青染绿,迎春花灿烂如金,俨然向索居深宫的人们宣告,艳阳天又要来啦!
万碧这胎已是坐稳,刚有些显怀,见春日晴好,便扶着小雅到御花园散步。
她随意走着,冷不防迎面走来一个内侍,端着一盆滴水莲。
枝叶繁茂的花挡住了他的脸,看上去花盆不轻,他端得很吃力,跌跌撞撞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看他直直奔过来,小雅忙挡在万碧身前,呵斥了一声。
那人吓得手一抖,“呼啦”一声花盆摔在地上。
也因此他的脸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小雅强行将尖叫憋在嗓子眼,若不是顾着后面的皇后,她立刻就要转身而逃。
万碧也看到了,心猛然一紧,紧接着砰砰乱跳,连带着小腹也隐隐作痛。
随行的宫女嬷嬷们一阵倒吸气。
怨不得她们,只因她们看到的是一张形同鬼魅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簪纓の豆腐愛讀書”、“静静的”、“笑开了容颜”灌注营养液~~~
感谢留评的小天使,感谢看文的小天使~~
好爱好爱你们!
第78章 死讯
初次相见,两类人最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是美貌无比, 二是丑陋无比。
眼前这人显然属于后者,且他长相不是丑,而是吓人。
他的脸似乎被什么烫伤过, 坑坑洼洼, 布满深红色的疤痕, 左眼的眼珠灰白, 应是瞎了,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他的上唇少了一块,露出暗红牙床和森森白牙。
他完好的那只眼睛圆睁着,好像也被众人的反应吓到,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猛然捂着脸,砰一声跪在地上。
“给娘娘请安!”他的嗓音沙哑,听上去像是拖着木箱子从青砖地上划过的声音。
万碧受到了惊吓, 但看到他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样子, 没有来的泛起些许怜悯。
“起来吧,”她尽量让声音平缓, 揉了揉发僵的脸,笑道,“你在哪里当差?”
“回娘娘的话,小奴是御花园的花匠,专管给花草施肥。”
“小雅, 去和御花园的管事太监说一声,这盆花是因本宫才摔碎的,让他不要为难这人。”
那人闻言又立刻跪下,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谢娘娘大恩!”
免一人的无心之过,于万碧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并未放在心上。
但许是身子日渐发沉,精神也随之松懈起来,她竟忽视了一点。
宫里伺候的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内侍,虽不能说个个都相貌过人,但起码也是中人之姿。
毕竟要让贵人们赏心悦目不是?
那这人是如何入的宫?
小雅倒是偷偷将此事告诉了杨广,不过她是当笑话讲的。
“大白天的,我还以为见鬼了呢,吓得我差点儿撒丫子跑啦!”她乐不可支地说。
“知道了。”杨广点点头,“娘娘身边有什么可疑人出现,切记及时告诉我。”
小雅还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奈何人家施施然去了,只好干瞪着眼生闷气。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苏娇娇坐在廊下,斜倚着柱子说,“眼力不错。”
“用你管!”小雅气呼呼走了,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威胁道,“若敢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苏娇娇却道,“为什么不和皇后说?娘娘肯定会替你做主。”
小雅一下沉默了,半晌才佯装不在意道,“我才没瞧上他呢,哼!”
她俩说话间,林嫔和田果儿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小雅即刻紧张起来,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让苏娇娇十分好笑。
她人本就极美,一旦笑起来更让人挪不开眼。
那主仆二人登时有些愣神,林嫔还好,少倾就恢复如常,田果儿却是板着脸,死死盯了好一阵,直到林嫔唤她,方收回视线。
许是先前那段不堪的经历,如今苏娇娇最厌人家这样看她,当即脸就沉了下来
田果儿见状,讥讽道,“不过是个卖笑的,装什么装,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吗?”
本主还未说话,小雅已叉腰骂起来,“怎么说她也是宫里的贵人,你又算什么东西?敢以下犯上!”
“小姐……”田果儿眼泪汪汪地看向林嫔。
林嫔叹息一声,“都省些事,果儿你太多话,雅姑娘也嘴下留情吧。”
小雅不能和她顶嘴,瞪了田果儿一眼,颇有点稍后找你算账的意思。
林嫔是为了私事而来。
她父亲林勤在任上染了病,久治不愈,蒙圣恩归家养病,前两天刚回京,她挂念父亲,想回家去看看。
因没有嫔妃出宫的先例,万碧有些犯难。
她犹豫了一会儿方道,“本宫允了,多带些伺候的人,早去早归。”
林嫔自是再三谢恩。
思父心切,隔日一早她便前呼后拥地出了宫门,直奔林宅。
眼看家门口就在前面,哪知半路上却碰到出殡的!
是贵人给死人让路,还是死人给贵人让路?
晦气!
林嫔脸色发白,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田果儿大着胆子向外张望一眼,“娘娘,是罗家!也不知道是谁死了,难道是罗太夫人?”
林嫔思虑一下,吩咐道,“我们退后绕道,让他们先过。”
林嫔掀开一角,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罗家送葬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也就二三十人,没有鼓乐哀鸣,路边也没有亲友搭祭棚。
所以林嫔一行人走来,竟没有任何察觉。
罗家的人抬着棺椁,一路沉默着,消失在街巷深处。
林嫔放下车帘,心生感慨,曾经显赫一时的罗家,如今却连丧事都不敢大办。
毕竟是别家的事,不过叹息两声罢了,要紧的还是自家的事情,也不知父亲如何了。
如是想着,林嫔进了自家的宅门。
殊不知皇上也在说林家的事。
朱嗣炯一肚子的牢骚,对林勤十分不满,“好好的忽然生病,说得快要死似的,结果一回京就好了大半,我看他纯属得的是心病!”
“此话怎讲?”
“还不是新政的事,唉,方田均税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我本指望林勤能打破局面,可他竟抗不下去,逃了回来,真枉费我大力提拔他!”
“既然他有负君恩,那就换了他!……你不是要开恩科?天子门生,选一个不就得了。”
朱嗣炯笑道,“哪里有你说得那般轻巧。”
看万碧不解,他正要细细说明,却听外面一阵喧闹,汪保满头大汗跑进来,“陛下,朱庶人去了!”
朱嗣炯握笔的手一顿,问道,“怎么去的?”
“……自缢身亡。”
“啪嚓”一声,御笔直直掉落,朱嗣炯眼神有些发怔,半晌才道,“去寿康宫。”
出乎意料,听闻噩耗的太后并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脸侧几缕灰白的头发耷拉下来,无神的眼睛愣愣盯着承尘。
再无往日的雍容华贵,所有的精神气仿佛都被抽走,此时的太后,不过是个陷入深深丧子之痛的委顿老妇罢了。
朱嗣炯鼻子发酸,轻轻唤了声,“母后。”
太后慢慢移过目光,眯着眼睛辨认半天后才说,“是炯儿啊,送过你大哥没有?”
许久没有听到母后这般称呼自己,朱嗣炯内心某处忽然一软,“这就要去,只是不放心母后。”
“哦,哀家没事,你去吧。”太后缓缓转过头,发出轻轻的抽泣声,“好好送他走。”
朱嗣炯低声吩咐宫人小心伺候,陪坐了一会儿才走,走到门口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然太后并未回头看他。
朱嗣炯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又被送入一个低谷。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背后猛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声,“炯儿!”
朱嗣炯惊得浑身一颤,却见太后挣扎着坐起来,“炯儿,他人都死了,你就赦了他的罪吧!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娘求你啦!”
太后仿佛又被触了伤情,老泪断线珠子般滚落,憋了半日的悲痛一下子爆发出来,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朱嗣炯看着她脸上纵横溢流的老泪,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号啕,到底惦念母子之情,他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疾步上前跪倒,“请母后安心,儿子会按亲王世子规格给他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