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松口,太后缓过气来,似是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他的手,声断气噎道,“炯儿……那两个,孩子……接进来让哀家看一眼,就看一眼,不成么?”
“哀家活不了多久啦,死前就这一个心愿,不成吗?”
朱嗣炯十分的犹豫,半晌后才张口,“母后,您太为难朕了。”
太后刚燃起的希望被灭掉,悲从中来,“嘤”一声闭过气去,脸色发灰,一探竟没了呼吸。
“母后!”朱嗣炯大惊失色,惊惶喝道,“快传御医!”
当整个内宫因太后昏迷而鸡飞狗跳之时,皇宫东南角一个破旧的小院子中,那个长相恐怖的内侍,正蹲在地上烧着什么东西。
黑漆斑驳的木门“嘎吱嘎吱”响着从外推开,苟道一脚迈了进来。
那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苟道吓得一哆嗦,随后甩了一把冷汗,抱怨道,“你这张脸,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都能吓死个人!”
“什么事?”
“人走了。”
那内侍身子僵了僵,问道,“什么时候?”
“今早,走得挺平静的,大概是看开了吧。”苟道叹道,“死了对她而言也是种解脱,活着反倒是折磨,——你在烧什么东西?”
“信!”他头也不回答道,“阅后即焚,不是你们说的吗?”
“呵,你这鬼地方,能有什么人来?”苟道嗤笑道,“不过你细心些也是好的,老太爷说了,让你留心凤仪宫。”
“我一个最卑贱的杂役,怎么留心?”
“凤仪宫不是有个花园子吗?我会给你弄个缺儿,抓不抓得住就看你了……”
“若我没抓住呢?”
苟道仍旧一副笑模样,只是笑容里透着阴森,“那你只好去阴曹地府找你心上人做夫妻!”
寿康宫离不得人,苟道提点了几句后匆匆离去。
他刚走,那内侍的胳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手里的纸悠悠飘落,上面是一行清秀小字:“春色正浓,空教人风雨替花羞”。
且说太后,这次昏迷非同小可,直到两日后才醒转,但醒来后嘴有些歪,竟出现中风之兆。
御医措辞谨慎地说,太后已伤了根本,此后万万不能着急生气,好好将养,或许能好转。
朱嗣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太后呼吸很不匀称,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朱嗣炯,眼神悲切又充满哀求。
老太太这般可怜的模样,看得一众宫人几乎坠下泪来。
朱嗣炯心下掂掇一阵,终是下了决定,“母后,都是儿子不孝,累您受苦,……那两个孩子朕接来就是。”
太后眼中猛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脸色潮红,喉咙中发出阵阵“嚯嚯”的声音,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
朱嗣炯眼睛一热,忙轻轻给她拭去,笑道,“朕这就去接他们,母后只要将身子养好,还怕没有天伦之乐可享?”
两行浊泪从太后腮边划过,大儿子没留住,好歹大儿子的骨肉留住了。
第79章 孩子
京郊不比城内,明明一样的春日暖阳, 却是清寒袭人。
尤其白山庄, 许是人少,空荡荡的显得更加阴冷寂寥,因缺乏修缮, 院中满是野草, 在料峭的春风中瑟瑟发抖。
几只乌鸦在地下啄食着的什么, 见有人过来, “唿”地飞起,在天上盘旋几圈落在枯树上,“嘎嘎”几声,给这死寂的庭院略添了一点生气
灵堂内隐隐传来哭声,朱嗣炯紧紧身上的明黄云龙妆花缎斗篷,迈着步子稳稳走了进去。
当中一口黑漆大棺,一个仆妇跪在地上正在烧纸。
虽然没见过圣颜,但凭着那明黄斗篷, 她也猜到来者何人, 慌忙扔下手中的黄纸,叩头道, “皇上万福金安!”
朱嗣炯抚着棺材,眼中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痛恨,默立一会儿道,“打开。”
“皇上!”苟道赔着笑脸, 上前阻止道,“人都死了三四天了,实在有碍圣瞻,再说人已入棺,实在……”
朱嗣炯冷冷的眼神扫过,吓得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讪讪地退到一旁。
棺材盖移开了,朱嗣炯探头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走了出来,吩咐苟道说,“母后叫你跟来,无非是担心朱庶人的后事……你来操办,一应花销从内帑出。”
苟道唯唯诺诺,有感于皇上的仁德,竟涕泪俱下。
朱嗣炯懒怠理他,回头问仆妇,“那两个孩子呢?”
“在后院,奴婢这就叫人带他们过来!”
“不必,你守着灵堂。”朱嗣炯淡淡道,带着几个贴身侍卫,一路踅摸到后院东厢房。
房内哭声震天响,想找不到都困难。
炕上的婴孩哇哇地哭,旁边坐着个小女娃娃,看着弟弟哭,嘴一撇也要哭了。
照顾那对姐弟的是个年轻的丫鬟,她急急端来一碗奶/子,看得出她没什么经验,怎么也喂不进去。
孩子的嗓音都哭哑了,小丫鬟又抱起来哄,可越哄孩子哭得越惨。
朱嗣炯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皱眉道,“给朕!”
说来也怪,那孩子一到他手里,不过轻轻摇了摇,拍了拍,竟渐渐止住了哭声。
苟道在后抻着脖子,凑趣道,“这孩子和皇上有缘呐。”
“什么有缘,朕知道怎么抱孩子罢了!”朱嗣炯将这孩子交给苟道抱着。
那孩子立即没命地哭,朱嗣炯叹了一声,又接了过来,“应是饿了,——奶娘呢?”
这句话是对那丫鬟说的。
“回皇上话,没有奶娘,之前是姨娘自己喂的,姨娘死了,奴婢只好找些奶/子来。”
姨娘,自是指这孩子的生母。
朱嗣炯有些诧异,“死了?什么时候?”
“世子……不是,朱庶人死后第二日她就自尽了。”
“……倒是有情有义,苟道,允她合葬。”朱嗣炯又看向一旁的女娃子,“她姨娘呢?”
“回皇上话,也自尽了。”
朱嗣炯便有些怔楞,须臾将男孩放在炕上,吩咐说,“都葬在一处吧。”
他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女孩奶声奶气说,“爹爹!”
一刹那,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男孩的啼哭声,和女孩咯咯的笑声。
她指着门口大叫,“爹爹!爹爹!”
恰在此时,穿堂风刮过,苟道后颈陡然发凉,竟好似有人在身后吹气。
他头皮一炸,瞬间脸色发青,僵硬地转过脖子向门口瞧去。
什么也没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朱嗣炯瞧见了他的异样,不动声色道,“苟道先回宫禀告太后,让她老人家安心,朕稍后带着两个孩子回宫。”
苟道惊魂未定,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应一声就呲溜跑了。
朱嗣炯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在大炕上,“庄子里还有没有近身伺候朱庶人的?”
小丫鬟摇摇头,“这庄子统共没几个人,他脾气又古怪,整天喊着有人害他,是以只有两位姨娘能贴身服侍他。”
“这男孩子长得够壮,他娘应是个疼孩子的人。”
“是啊是啊,姨娘宝贝着呢,常和奴婢说,要不是有这孩子在,她早活不下去啦!”
话音一落,那小丫鬟呆了一呆,连自己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朱嗣炯冷笑一声,又问道,“朱庶人对这两个孩子如何?”
“奴婢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肯定不如两个姨娘上心……哦!前天姨娘还因为小少爷的事和他吵了一架。”
“为何事?”
“芝麻绿豆的小事,姨娘奶水不多,想喝鱼汤补补,可供给有限,每月就那么几条鱼,朱庶人就没答应……”
朱嗣炯愕然,怔楞中,领口一紧将他拉回神,却是旁边的女娃抓了他的斗篷。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自己和朱嗣炽长得一点都不像,可他闺女却和睿儿有几分相似。
尤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净。
想到睿儿,朱嗣炯不由笑了一下。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还拍着巴掌叫道,“爹爹!爹爹!”
朱嗣炯恍然大悟,原来她刚才叫的是自己!
小丫鬟有些尴尬,解释说,“皇上恕罪,小姐的姨娘为了讨朱庶人欢心,早早就教她喊爹爹,庄子里没别的男人,小姐年幼,怕是弄混了。”
朱嗣炯笑道,“你也忒小看了朕,朕还能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他立起身,看看这两个孩子,继而吁出胸中闷气,吩咐道,“回宫!”
太后看到这两个孩子,一激动差点又昏厥过去。
朱嗣炯本想把他俩抱到凤仪宫,但太后一听这话,当场闭过气去。
无奈,朱嗣炯只能把孩子留在寿康宫。
万碧得知,点着朱嗣炯的额头嗔道,“我的爷,傻了不成?太后担心我下毒手害了那两个孩子,怎会同意你将他们交给我?”
“孩子交给你照看,长大后自然同你亲近,说不定以后也会成为睿儿的助力,交给母后,哼,怕是养出两个仇家来!”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瞧太后的意思,绝不会如当初所言,见一面就好,她肯定要养在宫里的。大孝子,头疼了没有?”
朱嗣炯叹道,“头疼死了!——话说回来,我觉得朱嗣炽的死没那么简单!”
万碧吃惊不小,“为什么?”
朱嗣炯便将白山庄的所见所闻述说一遍,冷笑道,“他那人我太了解了,明明是个草包却自命不凡,只要有人恭维他两句,他立刻引为知己,太容易被人利用。”
“且他是个极其惜命的人,最难的时候都撑过去了,如今有太后帮他,境遇不知比之前好多少,为何自尽?”
“都说是因我锁死了门,他绝了念想才寻死,可一个想死的人,怎会有心情和侍妾争鱼吃?”
“我看了尸首,确是他无疑,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信他会自尽。”
万碧蹙紧了眉头,“难道他是被人害死的?庄子都封死了,谁能进得去?”
“你只想着外头的人进不去,可别忘了里头还有人!他那两个侍妾,都死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见万碧似懂非懂,朱嗣炯说,“若是哪一日我不在了……哎呀,你别拧我,我是说假如! ”
万碧往地上啐了下,“呸呸呸,胡言乱语作不得数。”
朱嗣炯不由失笑,旋即心中升起融融暖意,拥住她柔声说,“我在想,什么情况下能让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狠心抛下幼子,毅然决然赴死?”
万碧突然战栗了一下,呆呆地盯着摇曳的烛光出神,良久才喃喃道,“除非那是孩子唯一的出路。”
朱嗣炯也默然了。
若朱嗣炽不得赦免,他将永远禁锢在白山庄。
他的孩子也定会困于其中。
若他死了,稚子无辜,又没有亲娘,太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有太后的软硬兼施,说不定皇上就会松口。
太后是出了名地疼爱长子,长子不在了,九成九会把这份疼爱加倍地倾注在孙子身上。
那么孩子将会迎来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万碧突然觉得身上发冷,不自觉抱住了朱嗣炯,“所以你觉得他的死有古怪?他是被人害死的?”
“我已吩咐北振抚司暗查,朱嗣炽之死,不管是有人指使,还是那小妾的私心,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若有人指使……倒不难了,只要看看那孩子进宫能给谁带来好处,不就一目了然?”
“好处?一个吃奶的娃娃……”朱嗣炯本是笑着说,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凝住了。
他仿佛被雷电击了一下,从塌上霍地弹起,大声喝道,“杨广!”
须臾,杨广就到了。
朱嗣炯脸色阴沉,一字一顿说道,“杨广,即刻起,你专职负责皇长子的安全,朕要你时时刻刻警醒着,不能有片刻松懈。”
万碧见他如此紧张,倒有些意外,稍一思索便知他会错了意,因笑道,“哪有那么严重,睿儿去哪里都一群宫女嬷嬷跟着,又有大伴,不会有事的。”
朱嗣炯也怕吓到她,便说自己有点儿反应过激了,但仍没有撤掉给杨广的旨意。
那两个孩子,太后终究是留在了身边,硬逼着朱嗣炯给名分。
朱嗣炯早就料到了,丝毫不含糊,封朱嗣炽长女为永嘉郡主,但没给男孩封赏,只赐了个命,叫“朱祁从”。
太后看到这名字就不乐意的,“从”!从谁?从什么?意思不就是让这孩子一辈子听话么!
但圣旨已下,即便她再不乐意也没有办法。
长子已死,她此生的尊荣均系在这个不贴心的小儿子身上,没办法,将就着吧。
王贵妃和林嫔丽嫔经常去寿康宫请安,听说和那两个孩子处得甚好,而太后年老体衰,又需要静养,是以有意选出两个人替她照看孙子孙女。
万碧得知,摇摇头一笑而过。
眼下更为在意的是,她最喜欢的蔷薇花墙,不知道为什么,一夜间大片大片地枯萎。
而照料花墙的老内侍,不凑巧摔断了腿,无法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