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嫔猛然一惊,脸上已是变色,强按着心头的惊慌问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丽嫔目光幽幽看着她,声音虽轻却无比的清晰,“由着她折腾,为的是引出身后人。”
身、身后人?林嫔懵懂又惶恐不安,她抓着丽嫔问道,“姐姐是大家族出身,比我见识强,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丽嫔叹道,“我又知道什么,不过瞎猜而已,总归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嫔还待要问,门外传来田果儿的动静,丽嫔已阖目闭口,俨然不欲多谈。
回去时路过御花园,一池春水在和风中荡漾,岸柳新绿,杏蕊吐白,正是春色明媚惹人醉。
林嫔却无心赏看,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所倚托,满腔烦恼无人诉说。
果儿犹未察觉,“小姐,奴婢想着应让王贵妃知道咱们的交好之意,不如再去趟昭阳殿?”
“今儿个我累了,改日再说吧。”
田果儿一怔,又说道,“那您先回去,奴婢过去给您探探她的口风。”
正巧到了岔路上,林嫔点点头,“去吧,就说给我借个花样子。”
田果儿“诶”了声,脚尖一转,拐到一条路上,很快,她的背影就消失在黄瓦红墙之后。
林嫔呆立半晌,一声叹息接一声叹息,拖着沉重的步伐踏上另一条路。
这一去直到掌灯时分才见到她人影,林嫔便有几分不悦。
田果儿赔笑道,“您别怨奴婢耽搁时间长,奴婢还真看出了点门道,王贵妃正给小少爷做衣服,您是不是也给永嘉郡主做一身?太后瞧见也欢喜不是。”
小少爷,是说朱祁从,因他身份尴尬,宫里人都这么称呼他。
林嫔方醒悟过来,急忙命人找料子做衣裳。
田果儿一边帮她挑料子,一边说道,“算算日子,皇后这俩月也要生,明面上也不能得罪那头,不如也做两件送过去?”
“皇后一向不喜与妃嫔来往,又涉及子嗣,送了也不会用,还是算了。”
“哎呦,我的小姐,你怎的糊涂了,不过是个礼数。咱们送过去就成,管她用不用!”
林嫔的眼光有些奇怪,看得田果儿很不自在,“您这么看奴婢做什么?奴婢也是就这么一说,送不送还要您拿主意。”
从礼数上说,田果儿的做法是对的,但许是白日间丽嫔那番话起了作用,林嫔留了个心眼。
她说,“你说的在理,只是我针线上不精,不若你来做。”
田果儿没想别的,一口答应。
太后身子愈发不好了,她怕自己突然撒手人寰,是以急急忙忙要把两个孩子的问题解决。
这日清早,太后令人将后宫的主子们都叫到床前,直接吩咐,王贵妃收朱祁从为养子,林嫔抚养永嘉。
听了太后的意思,万碧很是恼火。
万碧冷笑道,“知道您疼孙子,可您让他称贵妃为‘母妃’,那要称皇上什么?皇家血脉,不容混淆,皇子更是重中之重。”
太后要晕,万碧就冷冷看着她,漠然道,“您尽管晕,哪怕说本宫不孝,本宫也认了,事关皇子名分,本宫绝不让步!”
太后要找皇上,万碧又道,“皇上天天忙个不停,听政批奏折,一日就睡两三个时辰,不到三十的人,头上竟生了白发,您且疼疼您的小儿子吧!”
太后气得要打她,万碧迅速向后撤步,“儿臣还怀着您孙子呐,您老下手可轻点。”
王贵妃张口欲言,万碧斜眼瞪过来,“你当本宫不知道你的打算?养个儿子好篡位,想得美你!”
“臣妾岂敢有此非念?纯是看从儿可怜罢了。”
“口是心非!永嘉不可怜?你怎不要她?……别说太后硬逼你的,怎么丽嫔就能推掉?本宫看你就是心怀不轨!……冤枉你?那你怎么不一头碰死以证清白?”
万碧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又快又狠,把王贵妃噎得,真想不顾形象和她拼命!
旁边的丽嫔和林嫔看得目瞪口呆,她们压根没想到皇后会突然爆发,连太后都压不下她。
吵闹一天,最终朱祁从这事儿也没定。
王贵妃离开寿康宫的时候,脸是铁青的。
是夜,苟道偷偷来到昭阳殿,和她密谈许久。
第二天,宝晴给林嫔送了些小孩的鞋样子,和田果儿说说笑笑在一处做了半天的活计。
看着田果儿精神焕发,志在必得的样子,林嫔本能觉得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小孩子的衣服很快做好了,林嫔让田果儿捧着,亲自给凤仪宫送了去,再三言明,自己手艺不精,是田果儿做的。
旁边的田果儿尴尬极了,而万碧听了真想笑。
林嫔略坐了会儿就要走,万碧知道她不自在,也没留她。
但田果儿突然脸色大变,捂着肚子嚷痛,告了声罪就直奔净房。
周围投过来的目光带着鄙夷,又含着嘲笑,林嫔这一刻真后悔带她来,暗恨她怎的如此上不了台面。
大半个时辰过去,田果儿才回来,林嫔忙起身告辞。
凤仪宫,小雅将林嫔送来的衣服仔仔细细翻捡了一遍,摇头道,“没什么异常。”
万碧轻轻捶了几下腰,“田果儿都去过哪里?”
小雅皱着鼻子说,“她慌不择路,竟跑到花园子去了,正碰到岳隐,吓得差点尿裤子。”
“岳隐?”万碧微顿了下,“还有别人吗?”
“没有,去过净房就回了。”
去个净房要这么久?
“净房看过吗?”
小雅一愣,扭扭捏捏说,“净房除了黄白之物还能有什么……娘娘别急,奴婢这就让人去。”
“娘!娘!”睿儿攥着几只花,努力迈着小短腿,奈何殿门门槛高,怎么迈也迈不过来。
小雅急忙跑过去,一把抱起他,“小祖宗,当心摔着!伺候的人该掌嘴——怎么让大殿下自己走!”
抬眼瞥见跟在他身后杨广的身影,小雅顿时换了副面孔,“是该自己走走,越走越稳当不是?”
里面的万碧瞧见,不禁暗笑,“这里不用你伺候,拿着这盘贡桔,出去吃吧。”
正中下怀,小雅端着盘子就去找杨广。
杨广独自站在廊下,艳阳白亮的光洒下来,给他周身蒙上一圈光晕,模糊了他颀长的身影。
小雅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似乎就要和阳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此念头一生,小雅顿觉不吉利,忙甩甩头将杂念抛之脑后,笑嘻嘻上前,“喏,可甜啦,要不要吃?”
杨广摇摇头。
小雅用力吸吸鼻子,诧异道,“你身上怎么有股花香?难道你也用香?”
“没有……大殿下总爱去小花园,那里花木繁多,可能是蹭上的……”
“大殿下很喜欢你呢,都会叫‘杨叔’了!他叫娘娘和皇上也不过是一个字的‘爹’、‘娘’。”
仿若响应一般,睿儿在殿内大喊,“杨叔!杨叔!”
睿儿蹬蹬跑过来,隔着门槛一下子扑进杨广怀里,“吃!”
他手里拿着块松子糖。
杨广张口吃了,笑道,“真甜。”
睿儿咯咯笑着,指指天空,“飞!”
杨广将他负在身后,深吸口气,身子一拧,一个燕子穿云,嗖一声飞起,几个旋身,在庭院中起伏飘落。
满院都是睿儿开心的笑声。
他身形潇洒飘逸,看得一众宫人惊呼连连,小雅更是不住地拍手叫好。
正当热闹之时,几声清咳突兀地响起。
朱嗣炯负手而立,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什么情绪。
乱哄哄的人群立刻住了声儿,犹如湍急的河流猛然被一道闸门截住,硬生生地戛然而止!
杨广轻轻放下睿儿。
“爹!”睿儿小手抓在朱嗣炯明黄的龙袍上,“抱!”
朱嗣炯一把捞起他,“啪滋”亲一口,哈哈笑道,“乖儿子!”
万碧扶着腰,挺着肚子,慢慢走出来,“今日回来的倒早。”
她看看跪了一地的人,“都跪着做什么?不用当差了吗?”
朱嗣炯笑笑,“都起来吧,——难得今天上朝没人打嘴仗,惦念你们娘俩,先回来看看再去御书房。”
他一手抱着睿儿,一手扶着万碧,边走边轻声说着什么。
他们一道儿走着,彼此依托,有一种踏实温馨的氛围,旁人瞧着,也觉得心中安定下来。
小雅拉拉杨广,悄声说,“别在意,皇上不是冲你,是嫌我太闹腾,他总说我咋呼。”
杨广沉默着,退到通道旁站定。
小雅安慰似地看了他一眼,赶紧小跑着回去伺候。
刚走进隔间,就听内室传来皇后惊讶又愤怒的声音,“你说什么?你要把朱祁从交给王贵妃抚养?!”
第82章 谋划
此后很长时间内,朱嗣炯都在深深思考一个问题, 是不是女人生完孩子后, 丈夫就自动退为第二?
别人他不知道,阿碧似乎是这样的。
他很不适应地位的降低,自从二人相识, 阿碧便事事以他为先, 他已然习惯。
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 在她心中, 自己居然不是排首位了!
失落之下,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他竟然有点吃味儿。
这种复杂的心境,让朱嗣炯在若干年后直接坑了儿子一把。
当然,现下须先把媳妇儿哄顺了。
但阿碧的气性……好大!
万碧挺肚叉腰,指着他鼻子恼怒道,“为何是王贵妃?就算太后不放心交给我,丽嫔林嫔不可以?再说, 非要嫔妃抚养?先帝打小也没了亲娘, 只有太监嬷嬷们照看,不也平安成人了吗?”
“太后的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 没其他孙子的时候,看睿儿那个亲切,结果朱祁从一出现,她可再正眼瞧过睿儿一眼?”
“她老人家糊涂,想把这孩子过继给你, 再给孙子找个大靠山,保他平安,却不想这样做会给睿儿、给你带来多大风险!而且你明知道这是个坑,为什么还要往里跳?”
“哪有你说得那般严重,”朱嗣炯赔着笑脸说,“看你,发那么大火做什么?当心吓到儿子……睿儿乖,不怕不怕。”
万碧冷笑道,“你还知道心疼儿子?心疼儿子你就不会这么做!”
朱嗣炯吩咐奶嬷嬷抱走睿儿,思索片刻,不紧不慢说道,“阿碧,我说过会给睿儿留个太平盛世,这话不是唬你的。”
“国库空虚,官场腐败,苛捐杂税沉重,民乱频起,先帝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朕不清理干净,怎敢交到睿儿手里?”
听他自称“朕”,万碧愣了下。
朱嗣炯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朕和吕先生极力推行新政,就是要把这些积弊清除掉。”
他叹口气,“朕难啊,世家大族和勋贵武将向来不对盘,可为了反对新政,他们竟联起手来和朕唱反调!而高敬领着一帮官员,站干岸看热闹,暗地里计划着从中牟利。”
“吕先生说得好,此时朕已没了后路,就好像上了擂台的勇士,不把对方打得再也翻不了身,朕是下不了这个擂台的。”
万碧有些恍惚,喃喃道,“……莫不是你和王家做了什么交易?”
朱嗣炯失笑道,“堂堂天子,岂会和臣下做交易?”
他拉着万碧的手,柔声说,“你放心,我和你一样疼睿儿,万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他的安危。”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为紧迫的是推行新政,勋贵满门荣耀皆出自圣恩,朕倒是不怕降服不了他们!只是世家大族底蕴太厚,需要徐徐图之……”
万碧已是恍然大悟,“这些人抱成团儿反对新政,为了瓦解他们,你打击勋贵,拉拢世家,孤立高敬……将朱祁从交给王贵妃,遂了她的意,是不想刺激王家,避免把他们推得更远?”
朱嗣炯摸摸鼻子,讪讪笑道,“知我者,阿碧也。”
明晓他此刻的谋划,万碧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只觉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直往胸口上顶,良久方笑道,“圣心高远,圣明莫测,远非臣妾能揣测的。”
一声“臣妾”把朱嗣炯听得心沉了沉,却听万碧冷哼一声,“陛下心怀天下,可也要顾惜自己的儿子,王贵妃有了朱祁从,又有太后和王家的支持,焉不知她会不会心生妄念?皇位,多大的诱惑!”
朱嗣炯安慰道,“我早防着他们拿朱祁从做文章——顺王兄无子,我把他过继给顺王。”
顺王爷祖上是开国太宗皇帝的弟弟,延续今日,血缘早就远了去了,除非所有宗室都死绝了,否则他的子嗣绝无登基可能。
他无权无势,比当年的宁王爷还不如,如今全靠皇上的恩典过日子。
顺王年迈多病,没能力看管孩子,给王贵妃照料,既能暂时安抚太后和王家,又断了有人借朱祁从篡位的可能。
朱嗣炯如此安排,倒也煞费苦心。
但真能这么简单解决吗?万碧还是不信。
“本要到御书房与内阁、宗室商议过继的事情,想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若你不同意,我再想其它的办法。”
话虽如此,但万碧怎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当下心里一灰,滴下泪来。
朱嗣炯忙给她拭去眼泪,揽着她叹道,“坐在那龙椅之上,外面看着是花团锦簇,殊不知我是坐在荆棘堆里。阿碧,且再给我些时间,待我将朝政理顺了,届时你想干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