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碧默然了会儿,笑道,“是我想的不周全,朝堂上你压力重重,我还拿内宫之事烦你。时候不早,赶紧去御书房吧,别让臣工们等久了。”
朱嗣炯见她平静下来,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转身大踏步出了殿门。
青砖通道上,朱嗣炯迈着步子稳稳走着,宫女内侍纷纷行礼,他身量本就高,这般更显得超然出众。
阳光下,明黄的龙袍灿然生光,在这炫目光芒的映衬下,万物仿若变得暗淡无色。
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朱嗣炯回头看了一眼,恰与她目光对上。
不似臣工的敬畏,没有太后的怨恼,没有任何的贪念和欲望,只有依恋、疼爱和期待。
他笑了笑,嘴唇动了几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猝不及防的,万碧心头一热,眼中涌满了泪水。
他说,“我喜欢你”。
时过境迁,千帆过尽,纵然早已不是当年单纯的你我,但唯有此情,不变!
万碧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一时间百感交集。
良久,她方舒展了眉头,踱至殿外望着一晴如洗的碧空,清风徐来,但觉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自从做了皇后,自己似乎太过安逸,竟只想依靠他,忘记自己本来该负的责任。
后宫,应是他惬意自得,放松身心的地方。
宗室没有反对过继之事,内阁倒是意见不一,高敬三缄其口,态度暧昧。
吕秀才一句话说得反对的人哑口无言,“又不是立太子,不涉及国本,此乃皇室宗族之事,我等外臣还是只做个见证即好。”
朱嗣炯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顺王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平白得个儿子继承香火,是喜不自禁地磕头谢恩。
太后得知朱祁从过继给顺王,开始还不乐意,但转念一想,好歹孩子是养在王贵妃膝下,且皇上今后也不大可能会临幸其他妃嫔。
王贵妃既无所出,唯有从儿一子,肯定会百般对他好。
至于永嘉,有了郡主的封号,找门好亲事自然不在话下。
太后很是欣慰——自己也算对得起死去的爱子了!
王贵妃得了朱祁从,自觉手里有了筹码,又担心自己树大招风,平白惹人眼红,遂闭紧宫门,约束宫人不得与旁人发生冲突。
丽嫔不惹事。
林嫔更是胆小,自从永嘉来到她身边,顿感人生有了寄托,一心一意扑在永嘉身上,旁的什么也不关心了。
因此皇宫表面上是风平浪静。
有道是心情一宽,病就好得快,不过月余,太后的中风之症便好了大半。
她是个爱热闹的人,精神头一来,就想办个宴会什么的。
正巧端午将近,太后嚷着要大办龙舟竞渡。
朱嗣炯真不想花大银子办虚热闹,奈何太后喜欢,而且吕先生也建议办——新帝改元后头个大日子,热热闹闹办一场,让百姓感觉到与前朝不同。
他还建议朱嗣炯亲临,与民同乐。
朱嗣炯准了。
到了那天,太后吩咐王贵妃抱着朱祁从,同坐着自己的銮驾,齐齐出现在诰命贵妇面前。
她就是要给朱祁从正名,这是她的亲孙子,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谋逆之后。
朱嗣炯见状没说什么,只是抱着睿儿坐在上首尊位,居高临下,一同接受臣工朝拜。
其意自然不言而喻。
旌旗飘飘,锣鼓声声,河面上龙舟箭一般划出,两岸围观民众一浪塞一浪地高声叫好,一派繁荣盛世景象。
朱嗣炯却无心观看,他惦念万碧,恨不得早些结束快点回宫。
万碧产期临近,身子愈发沉重,这节骨眼上自然是留在宫中静养。
皇上出游,宫中当差的侍卫也跟去不少,再有太后和王贵妃两个主子出宫,也带走许多伺候的人,是以,偌大的宫殿一下显得静悄悄的。
是时午时左右,一层薄云飘了过来,遮挡住那轮浑圆的太阳,砖地上投射出宫墙模糊的阴影,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过,给这寂静的深宫略添了点儿生气。
凤仪宫几个守门的内侍正坐在一边打盹儿,猝然听到一阵急切的拍门声,“开门开门,请皇后娘娘救命!”
来人是田果儿,她跑得一头汗,通红着脸哭喊道,“快通禀娘娘,永嘉郡主不行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永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万碧第一次如此仔细端详这个女孩子。
她只比睿儿小几个月,睿儿壮壮实实的和小牛犊子差不多,她却瘦弱得如同小猫崽儿。
锦被下小小的身躯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几乎和死了差不多。
大凡当了母亲的,都不忍见小孩儿受苦,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家的。
林嫔六神无主,只知道哭,跪在地上说不关自己的事。
万碧毫无来由地有点情绪,心头发堵,她问御医怎么回事。
御医斟酌着答道,“回娘娘话,郡主应是误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下官医术不精,只能先让郡主吐出来,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万碧知道这帮人深谙中庸之道,生怕扯进后宫争斗中,一个个嘴里说不出什么实话来。
她便吩咐小雅去叫李重生来,“就说本宫说的,你就代表着本宫,他若再说什么不见本宫不出诊的废话,你就把他绑来!”
人命关天,小雅带着几个人就匆匆忙忙跑出去。
屋子里的气味让万碧很不舒服,隐隐有些作呕。
御医见状,忙给她请平安脉,“娘娘身子无碍,应是这屋子的气味不好,引得娘娘不适。”
田果儿闻言忙给她端了一碗茶,“娘娘喝茶压一压,或许就好了呢。”
不知是不是见到皇后太紧张,她竟一个失手,将茶泼在万碧衣襟上,吓得面无人色,捣蒜般地磕头求饶。
万碧盯了她几眼,忽一笑,“无事,本宫回去换身衣服就行,赶紧起来照顾永嘉是正经。”
因见林嫔实在不顶事儿,万碧便留了个管事嬷嬷和两个宫女在此支应。
她坐着歩辇,还没走到宫门口,迎面奔过来一个小内侍,“娘娘,皇上有请。”
第83章 死于话多
此时云暗天低,一丝儿风也没有, 通道两旁的柳树枝条一动不动直垂地面, 越发显得深宫幽静,寂寥无声。
万碧目光灼灼盯着小内侍,笑问道, “皇上回来了?”
小内侍深深低着头, 躬着腰, 恭恭敬敬答道, “回娘娘的话,皇上惦念娘娘,提早回宫,路过御花园,因见荷花开得好,吩咐小奴请娘娘过去赏花。”
“你是哪处的?本宫怎从未见过你?”
他把腰间挂着的银鎏金腰牌取下来,生怕万碧不信似的,捧上前说, “小奴是御马监的, 被掌事太监抓来跑腿儿。”
他拦在万碧歩辇前,颇有几分你不跟我走, 我就不让路的意思。
万碧眼神闪了闪,微微蹙着眉头没说话。
小内侍久不闻回信,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复又说,“请娘娘移步。”
万碧敲了敲扶手, “即是皇上的话,自当遵从。”
小内侍紧绷的肩膀一松,引着歩辇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的荷花开了一池,红荷碧叶,还未走进,阵阵清香就已袭面而来。
岸边柳树低垂,站在树下观荷听水,倒不失清静轩朗。
嶙峋的假山旁站着两个人,一人是太监服饰,轻轻挥着拂尘,驱赶周遭的飞蚊小虫
另一人穿着家常道袍,长身玉立,远远看过去,俨然是朱嗣炯的背影。
饶是万碧也暗自吃惊,皇上真的回来了?
那太监听见动静,回头看是皇后娘娘,和身旁人说了几句话,点头哈腰迎过来,满脸谄媚地笑道,“给皇后娘娘请安,皇上可等了一会子啦,老奴扶着您过去?”
这人万碧见过,是直殿监的李掌司。
万碧眼神闪了闪,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扶着宫女笑道,“李公公,走吧。”
前头的人转过身子,但他站的角度十分刁钻,垂下的柳条不偏不倚,恰好挡住他的脸。
他看见万碧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好像是要来接她。
“娘娘,‘皇上’只想见您一人,叫这些宫人退下吧。”李掌司轻声说道。
万碧笑吟吟刚要说什么,然手上一轻,扶着她的宫女已是软绵绵倒了下来。
不等她惊叫出声,李掌司忙扶住万碧,捂着她的嘴,向后看了眼。
刚才的小内侍手中银光晃过,跟着的几名宫人无声无息地送了性命。
几乎是同时,杨广的身影从后闪现,风一般奔向万碧。
但下一刻,他哼也没哼,一头栽倒在地。
万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她做梦也没想到杨广竟然一上来就着了道儿。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间,御花园一切仍显得那么恬淡宁静。
荷塘水榭那头的侍卫甚至没有发现异常,钉子一般矗立在原地,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但那几个侍卫站得不是很远,若自己拼命扬声高喊,他们必会听到。
忽然腰际一紧一痛,背后传来小内侍的声音,“别作声,否则一刀宰了你!”
万碧暗自扼腕长叹。
那边的‘皇上’已经走了出来,与朱嗣炯极其相似的身形,却顶着一张形同鬼魅的脸。
岳隐背着双手,脊背挺直,悠然自得地踱步而来,好似换了个人,不见半点畏缩之态,。
万碧直直看着他,猛然醒悟过来,“沈乐之!”
沈乐之布满疤痕的脸上抽搐几下,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只完好的眼睛中闪着贼亮的光,沙哑的嗓音中是掩也掩不住的快意,“没想到是我罢!”
万碧垂下眼眸,暗暗扫视四周,再抬起眼时,目中波光晶莹,眼泪将落不落,全然是哀求之色。
这幅表情明显让沈乐之大为舒畅,他盯着万碧,活像一只抓住老鼠的猫,口中哂笑道,“娘娘,稍后你要怎生求我?”
李掌司低声打断他,“先办正事要紧——娘娘,您身子重,别让自个儿遭罪,老奴客客气气地请您走,成不成?”
万碧苦笑一声,叹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烦劳带路吧。”
假山洞子里居然有条密道!
李掌司将杨广拖了进来,看她吃惊的样子,不禁暗笑道,“娘娘,我们这些阉人一辈子在宫里,知道的自然比您多些。”
他吩咐小内侍将外面清扫干净,手一挥,对万碧做了个“请”的姿势。
七转八转,来到一间暗室。
李掌司费力地将杨广扔到角落,临走时嘱咐沈乐之,“这里交给你了,切记要迅速,大事要紧,不要总想着报私仇!”
沈乐之低低应了一声。
这间屋子燃着手臂粗细的红烛,没有门,也看不到窗子,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丁点儿声音。
万碧靠在塌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她没开口,也不看沈乐之。
她知道,这些人要的不是她的命,否则刚才就杀了她。
李掌司提到“私仇”,她和沈乐之结仇的缘由只有一个——罗筱婳!
但她偏不说出来,能拖多久是多久,总会有人发现自己失踪。
万碧迷茫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害我?当年我们放过了你,如今在宫里又对你照顾有加,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沈乐之登时紫涨了脸,气得浑身乱颤,“我恩将仇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恩将仇报的是你和朱嗣炯!”
上钩了!
万碧一脸懵懵懂懂,摇头道,“本宫不明白。”
“是你们害死了筱婳!当初是你求着她来救人,用完了却把人一脚踢开,你说,你说,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万碧讶然道,“罗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沈乐之身形晃了晃,忽然爆发出似哭非笑的声音,“筱婳,筱婳……他们竟连你的死都不知道。”
哭了数声,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下死眼盯了盯万碧,冷笑道,“你们让筱婳身败名裂,如今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你搞错了吧,让罗氏身败名裂的不是你吗?”万碧反问道,“若不是你们私通,她岂会被休?”
“那也要怨朱嗣炯,哪怕他对筱婳有一丝丝怜爱,筱婳怎会从我这个优伶身上找安慰?”
万碧暗瞥一眼杨广——他还是昏迷不醒。
“都说唱戏不动情,沈乐之,你太入戏了!”万碧叹道,“你喜欢她的,对吧?”
“但你不是明允诚笃的才子,也不是侠肝义胆的游侠儿,你是一枚棋子——你难道不是被人送到她身边的么?害死她的不是你吗?”
沈乐之全身一震,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般,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万碧的声音缓慢又平静,“罗氏求而不得,有人深谙她的心思,刻意把你——与皇上有几分相似的人送到她面前。”
“你温存小意,她焉能把持得住?这正中了计!他们要的,就是皇上和罗致焕的反目!”
“你们的事瞒不住,即便不是我,还会有其他人揭发出来。当然,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罗氏一心想要我的命,我不会放这机会溜走让她再来害我。”
沈乐之狠狠道,“那我就要你的命,给她报仇!”
万碧叹道,“我真搞不懂,你为何不去找始作俑者报仇?”
“人已死,无需我再报仇。”
万碧明白了,“你说的是朱嗣炎?”
沈乐之冷笑道,“是他!还有罗致焕,竟把女儿当筹码,他们统统该死!”
又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万碧懒怠再去想罗家父女的事,又瞥了一眼杨广,见他手指动了动,心下暗喜,却黯然道,“没想到我竟落到你手里,原来你竟有这么大本事,我真是小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