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只管歇着就好,少操心劳神的,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说到底是我无能。”
朱嗣炯懊恼不已,心里的火也越蹿越高,紧咬着牙说,“禁宫里竟有暗道!这偌大的皇宫还有多少阴私?若不彻底剿平了,我哪天被刺杀了也说不定!”
夜色渐深,一天没处理政务,此刻案头上只怕是如山的奏折,哪怕再不舍阿碧,朱嗣炯也要回太阙宫,他拾阶而下,恰碰上小雅捧着药过来。
朱嗣炯便说了句,“娘娘跟前也就你一人靠得住,好好伺候着,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和朕说。”
小雅喜滋滋回话,“多谢陛下,赏赐什么的等奴婢想到了,一准儿和皇上要。”
旁边的人听见,暗自咋舌,也就是雅姑姑敢这么和皇上说话。
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小雅昂首阔步进去,服侍皇后喝了安胎药,但许是错觉,她总觉得皇后看她的眼神和平时不大一样,带着怜悯、痛惜,又像是愧疚。
小雅满腹疑虑却不敢问,心里又惦念某人,只盼皇后早些歇息,自己好溜出去瞅瞅,但皇后不知怎么了,精神头大得很,拉着她看星星看月亮,谈人生讲理想,从阳春白雪说到下里巴人,喋喋不休直到月上中天。
小雅再也坚持不住,头一歪,打着呼儿睡着了。
殊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正跪在御前请罪。
朱嗣炯讶然望着杨广,“你不愿意?”
杨广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他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嘶哑着声音说,“罪臣铸下大错,罪该万死,已无颜苟活于世,更不堪陛下大用。待此案问审清楚后,罪臣定当自绝谢罪。”
朱嗣炯向后一仰身子,靠在大迎枕上盯了他几眼,笑道,“不过和宫女私通,虽然有错,却罪不至死。你护得皇后平安,只这一条就抵了你的罪过——不要多言,你的功劳朕心里有数,断不会叫功臣寒心。且朕还要用你,不会叫奸人平白毁了你。”
“把你派到西北,明着是贬谪,但朕的用意你该知道——撬开西北军这块铁板。参镇北侯的折子摞起来一尺多高,朕就不信全是捕风捉影!”
这是圣谕,容不得拒绝,杨广只能叩头谢恩。
朱嗣炯亲手扶他起身,然后郑重地给他行了一个长揖。
杨广大惊失色,双膝一软又要跪倒,却被皇上一把扶住,但听他说,“一路过来,皇后皇长子都受了你不少照顾,尤其皇后几次为你所救,于公于私,朕都要谢谢你。”
自杨广转醒,对今日之事,仿若一直在噩梦中,他总觉得自己背叛了某些坚持,这种感觉让他倍感煎熬,甚至无法再面对心中那人。
然而皇上的话,却让他自以为是的‘背叛’显得有几分可笑。
一种莫名的悲怆袭上心头,他颤声道,“罪臣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无德无能却蒙陛下如此器重,唯有以身许国方能答谢君恩。”
朱嗣炯拍拍他的肩膀,“你怎的和朕打官腔?回去写份谢罪折子,这一页就此揭过。朕命你为西北大营游击,已让吕先生拟旨,这两天内阁明发谕旨,你早做准备。”
他说一句,杨广应一句,见再无吩咐,跪安无声退了下去。
其实朱嗣炯很想再说说苏氏的事,但也许是杨广太累的原因,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
朱嗣炯长长叹息一声,终究什么也没说。
五月的太阳已不似先前那般温馨和煦,白亮的光带着炎炎热气,透过窗子,撒向凤仪宫的正殿。
日头升了老高,万碧才睡醒,略略梳洗后却发现小雅没在。
没有来的生出点恐慌,万碧踅摸到苏娇娇房门前,果然听到小雅的声音。
依然是没心没肺笑嘻嘻的,“得了如花似玉大美人,他心里偷着乐吧。若是他敢不来提亲,咱们就求皇后赐婚,还反了他了!”
苏娇娇的声音充满无奈和怅惘,“是我思虑不周导致此祸,和他没关系。且我早就是破了身子的人,不配为他人妇,即便他提亲,我也不会答应。”
“那怎么行?你是不是顾忌我?哎呀,我才不喜欢他,不过因差事的缘故,往来比别人多点而已,你可别多想。”
“我对不住你,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这是怎么说的!”小雅打断她,“好吧好吧,我实话告诉你还不行,我只是单相思,人家根本就没看上我,就算没这档子事,他也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明白了吧?”
“做错事的是那起子小人,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犯不着用别人的错折磨自己!这事都传开了,嫁他是最好的办法,听雅姑姑的话,千万别犯傻!”
屋里面传出苏娇娇轻轻的抽泣声,夹杂着小雅的劝慰,慢慢的,二人齐齐哭了起来。
心中一阵绞痛,万碧再也听不下去,脸色霎地变得白里泛青,愤怒如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势不可挡地涌了上来。
她双眼冒火,厉声喝道,“小雅,出来!”
屋里哭声一顿,小雅着急忙慌跑出来,看见皇后的神情,惊愕之下竟忘了请安。
万碧扫了她一眼,“擦干眼泪,跟本宫走!”
“去、去哪里?”
万碧冷然一笑,“算账去!”
万碧叫来汪保询问案子进展,汪保也正在头疼着,便一五一十说出来,请皇后娘娘示下。
毕竟,最了解皇上心思的是皇后。
田果儿一开始还想硬撑,幻想有人来救她,可刚上了大刑就受不住,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自然将宝晴牵扯出来。
然而宝晴是个骨头硬的,昏死四五次,就是不认罪。
万碧听得心烦,冷冷说道,“本宫看不是她骨头硬,是你们手太软!还想着到王贵妃面前卖好吗?可汪保,你是皇上的奴才,不是王家的奴才!”
汪保登时满头冷汗,“娘娘明鉴,老奴忠心可对日月!”
“你心里有章程就行——苟道有动静没有?”
“他一直在太后宫里躲着,倒是没什么动作。”
万碧冷笑一声,“李掌司死在诏狱,那个小内侍你找不到,宝晴的口供你又拿不到,汪保,你这个大太监怎么当得?别磕头了,着人跟着本宫去寿康宫拿人,去晚了,小心他也死了。”
一听皇后要拿自己宫里的掌事太监,太后哪肯同意,气得浑身乱颤,指着万碧鼻子好一通骂。
万碧也不恼,一撇嘴冷笑道,“母后,只是叫他过去问话,您这么激动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假太监!”
太后在气头上,根本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汪保听明白了,没敢说话,只更加恭敬地低头听皇后吩咐。
万碧直接命令汪保拿人,若有人敢拦,不管是谁,都下到诏狱去。
太后吩咐去叫皇上来,结果传信的人连太阙宫大门都没能进去。
即便是不大聪明的太后也明白了,皇上此举是默许的意思,这是让皇后出气呐。
太后两眼一翻,晕!
万碧吩咐小雅拿银针来往人中刺,但还没等银针拿来,太后就醒了。
太后忽然明白,她若晕倒,这后宫就是皇后独大,如果她想害自己可就麻烦了!
但麻烦的在后面——苟道死了!
昨天从凤仪宫回来,苟道就说身子不舒服,回屋歇着去了。
后来没人见过他。
若不是万碧硬闯寿康宫拿人,苟道还不知还要在房梁上吊几日。
他的的确确是自尽的,他屋子里干干净净,只字片纸都没有。
朱嗣炯得知,气得摔了案上的玉如意——他本想放狗儿出去找主人,结果这条狗太忠心,为不给主人惹祸,竟狠心勒死自己。
所以当万碧以此为由,提出来要大力整治内宫的时候,他立即同意,并调了百十个侍卫给万碧用。
太后也被死掉的苟道吓得不轻,竟然没有提出异议。
再无掣肘,万碧没有手下留情,几乎是将皇宫来了个大清洗。
严密搜查各宫,凡可疑物件统统收缴,可疑人等抓走审问。
昭阳殿的人手全换了,并因宝晴的一份“供词”,王贵妃落了个“知情不报,约束不力”的罪名,夺了妃位,降为贵嫔。
若不是她身后有王家和高敬,万碧真想将她一撸到底。
饶是这样,还引来了一众正人君子的口诛笔伐,称皇后为独宠后宫,恶意陷害他人,有失仁德。
更有御史提出要废后,被朱嗣炯当朝骂了一顿后,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上,倒博得了“刚烈”的名声。
万碧气恼道,“你什么时候能将高敬这座大山推翻?明摆着是他们搞鬼,却干看着毫无办法,真是气死人了!”
从朱庶人之死,到朱祁从进宫,再到万碧身遭构陷,得利的都是王贵嫔,所有线索都指向王家和其背后的高敬。
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是扳不倒这位三朝元老的。
朱嗣炯只能安慰她道,快了,快了。
皇上金口玉言,但这“快了”二字却应在了万碧身上,转天,大公主出生了。
第87章 来客与过客
长女的出生让朱嗣炯整个人处在亢奋的状态,抱上就舍不得松开手, 一会儿看看闺女, 一会儿看看万碧,只知道傻笑。
当天就把公主的封号定了——含山。
向来吝啬的皇帝此次大出血,所有宫人都赏份月例, 凤仪宫两份, 近身伺候的更是给了厚厚的红封。
宫人们喜气洋洋, 前些日子大清洗带来的惶恐不安瞬间一扫而空。
是以含山公主还没睁眼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小福星。
太后不舒服了, 同样的孙女,一个众星捧月风光无比,一个位居一隅几乎被人遗忘,叫她这当祖母怎么过得去!
所以她也赏,吃食玩物、绫罗绸缎泼水似的赐给林嫔,俨然和皇后打擂台的意思
赏赐送到林嫔宫里,她一晚上没合眼——吓的!
她的贴身婢女构陷皇后,若不是皇上看在父亲的面上, 替她在皇后面前说了几句好话, 她现在指不定在哪个冷宫待着呢。
永嘉怎能和含山比?自己怎敢和皇后比?林嫔默默流泪,太后您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没有了田果儿出主意, 林嫔只能自己想办法,她挑出几样,令人捧着去了昭阳殿。
她要间接提醒太后:朱祁从更重要。
王贵嫔近来十分心烦——没能把皇后扳倒,反而去了宝晴这个臂膀。
李掌司是王家在宫中深埋多年的暗线,若不是她百般恳求, 根本不可能给她用!
她本以为这次和苟道联手,拿下皇后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指着苟道能扭转局面,那阉货竟然一根绳把自己吊死了。
“心怀不满,为报私仇,勾结贼人,构陷皇后”,看着宝晴和田果儿的“供词”,王贵嫔嗤之以鼻。
将此事推到宫女内侍头上,没有将她拽下水,这不过是两方势力暂时妥协的结果。
现在皇上还不想和高敬正面碰上,但以后呢?等皇上羽翼渐丰,皇位越来越稳,可还有自家的活路?
自家和高敬可是绑在一条船上的。
且在皇后的霹雳手段下,昭阳殿的宫人全被换了个干净,别说往宫外传信,就是她随手写几个字,立刻有人替她细心收好,她一开口说话,怕是整个朝阳殿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
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王贵嫔暗自扶额,目前来看,家里再往宫里送人没那么容易,自己也只能从头慢慢培养心腹。
因此,现在她选择深居简出,尽量少惹人注意。
却在此时,林嫔不知眉眼高低地捧着太后的赏赐,觍着脸上门了。
林嫔永远是温温柔柔地笑,“太后赏了这许多东西,永嘉哪里用得完,妹妹挑了几匹细料子,既轻薄透气,又柔软贴身,给从儿做衣服正好。”
王贵嫔客气又疏离说道,“有劳妹妹费心了,姐姐这里什么都有,你还是拿回去给永嘉用吧。”
“姐姐千万别客气,妹妹之前也没少拿您的不是?还有几样小孩吃的玩的,东西放这里,姐姐忙,妹妹不打扰了。”
林嫔不请自来,又急匆匆而去,看得王贵嫔暗自冷笑,她这招祸水东引自己能看不出来?
王贵嫔心里清楚得很,她已和皇后成对立之势,皇后有皇上撑腰,而她只能寻求太后的庇护。
但她不好明目张胆去寿康宫提醒太后。
林嫔此举,恰中了王贵嫔的心意。
王贵嫔看着塌上熟睡的朱祁从,唇边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林嫔这点儿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万碧就知道了。
她丝毫不放在心上,她没有兴趣找林嫔的麻烦,只要林嫔不来招惹她,自然可保平安。
眼下,万碧忧心的是苏娇娇,她到底拒绝了杨广的求亲,并自求出宫。
万碧没有挽留,她知道,苏娇娇无法面对小雅。没办法,只能送她出宫,将她安置在南郊的皇庄里,但没几天,这人留了封信,不告而别了。
万碧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苏娇娇是替己受过,很想补偿她,但她没给自己机会。
惆怅之余,又听到了杨广调任西北大营游击的消息。
万碧心下掂掇一阵,说道,“我去送他,小雅准备下。”
“娘娘您还坐着月子呢!再说皇上肯定不会答应,娘娘何必去触霉头?”
“看你吓得嘴唇都白了!”万碧笑道,“不碍事的,我和皇上说。”
皇上的反应再一次颠覆了小雅的认知,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安排了车驾和侍卫。
裹得严严实实的万碧带着小雅,登上一辆曲柄黄盖绿呢马车,悄悄出了角门,。
出了西城门,京郊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夏风中不安地摇动着,卷着一个又一个的绿旋儿。
官道上浮土被风吹起,贴着地面,尘锋状若镰刀,呼呼向西北而去。
陈平忽然想起一句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