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一激灵,摇摇头马上将这个念头甩到脑后,大力拍着杨广的肩膀道,“虽说西北军是个狼窝子,但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去了西北好好干,凭你的本事,他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杨广挤出一丝笑,翻身上马,“承你吉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多谢你来送我,我要去了,你回去吧。”
陈平哈哈笑道,“好兄弟,等你功成名就回来,咱哥俩再痛饮一场,不醉不休!”
杨广抱拳作别,轻踢马刺,那马嘶叫一声便放开蹄子奔跑。
恍惚中,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内心竟产生些许期盼,不由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
杨广自嘲般笑笑,想什么呢,她怎么会来?
她还在月子里,见不得风,且她身为一国之母,出一趟宫比登天都难,怎么来送?自己真是痴人说梦,自作多情!
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尽忠职守的下属罢了,她岂会将区区一个莽汉放在心上。
如是想着,杨广眼里的忧伤已经成了苍凉,他回过头,刚要策马疾驰,突然顿住,倏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山丘。
高高的山丘之上,停着一辆宫庭制式的马车。
曲柄黄盖!
杨广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心剧烈地跳动着,几乎将胸膛震裂。
此时、此地、此景,除了她,他想不出还有谁。
他痴呆呆望着,目光透过厚厚的车帘,仿佛看到她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挂着嗔喜莫辨的笑,眼波扫过,“杨广,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他下意识就要张口,然他只觉喉头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笑,又想哭。
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喷嚏,原地踢踏几步,将杨广的思绪拉了回来。
自始至终,车帘都没有掀起,杨广深深吸了口气,释然一笑,双腿一夹,那马旋风般狂奔而去。
万碧掀开车帘,瑰丽绚烂的落霞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似血残阳之中。
这次,他没有回头。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袭上心头,万碧定定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叹息一声,放下车帘,吩咐道,“回宫。”
待到凤仪宫,已是掌灯时分,万碧意外发现朱嗣炯竟在等她。
他一手抱着含山,一手拿着摇铃,睿儿趴在他的膝头,爷俩正逗孩子玩。
厅中烛光摇曳,温馨宜人。
看见她,朱嗣炯面上似是松弛不少,“回来啦?”
“嗯,回来了!”万碧搂住欢呼而来的儿子,看着朱嗣炯展颜一笑。
生命中有许多人来,又有许多人走,唯此眼前人,她愿终其一生,与之长相守。
夜深了,一轮浑圆的月亮,透过乌木窗棂,将银辉般的纱幕铺向内室。
朱嗣炯坐在蔼蔼瑞光中,闭目听着冷库的汇报。
冷库是新提上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今日便是他护送万碧出城。
朱嗣炯揉揉眉心,略有些疲惫说道,“以后也要用心办差,皇后安危不能有丁点儿差池。”
他挥挥手,意思叫冷库下去。
但冷库没动,犹豫了会儿问道,“陛下,不知属下是一日一报?还是隔日一报?”
“什么?”朱嗣炯好像没听懂,颇为惊讶地看着他。
“属下是说,皇后的情况……”冷库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感到皇上的目光越来越冷,他不禁一怔,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难道皇上今天不是叫自己监视皇后的?
皇后为送一个侍卫,竟然要求出宫,哪个皇上能不起疑心?
朱嗣炯霍地跳起身来,踱着走近冷库,冰冷的声调中蕴含着巨大的威仪,“你会错了意!朕叫你去是保护皇后!且记着,朕和皇后一体一身,她即是朕,若对皇后不敬,就是对朕不敬!”
冷库惊惶地连连叩头,迭声请罪。
好在皇上没有追究,训斥几句就让他跪安退下。
冷库出了殿门,抹了一把冷汗,暗道,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后娘娘!
宫内平静了一阵,万碧安安稳稳坐了个双月子,结果刚出月子,太后就又闹腾开了。
无它,只因含山公主的满月宴十分热闹,再看朱祁从都半岁了,既没身份,又没封号,老人家吃味了,吵着让朱嗣炯给赐个爵位。
太后的理由很明确,既然永嘉都有郡主的身份,朱祁从为何不能有?起码也得是个亲王吧!
朱嗣炯冷笑道,“他亲爹不过世子规制下葬,他就要亲王?而且母后是不是忘了,他已经过继给顺王兄,立世子要爵位须顺王兄奏请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笑开了容颜”“晓晓”“漫漫浮云”“W”的营养液~~
第 88 章 折腾
别说,太后还真忘了朱祁从过继一事, 但顺王不过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 让他上奏请立世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太后令人递了信儿给顺王,便坐等皇上下旨封爵。
她想得很简单,但事实告诉她没那么简单。
顺王迟迟未请立世子, 太后越等越心焦, 干脆把顺王叫进宫问问怎么回事。
两个内侍搀扶着白发苍苍的顺王进了寿康宫, 他颤巍巍地挪着老寒腿, 步履十分龙钟缓慢,走几步就要喘半天。
看见他的样子,众人的心一下子被捏得紧紧的,连气也不敢呼一口,生怕一阵风把这位老人家吹跑喽。
当然,除了太后,她皱着眉头不悦问,“顺王爷存心和哀家作对吗?怎还不立世子?”
顺王花白的胡子颤了几颤, 艰难跪倒, “老臣不敢,实在是前阵子病重, 提起笔来就打颤,写不得奏折啊。”
太后认为这是借口,便着人伺候笔墨,让顺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写。
可顺王不是扯谎,他真的握不紧笔, 手哆哆嗦嗦,写两笔一打滑,前后写废了几份,连咳带喘,憋得老脸通红,看得一众宫人提心吊胆,唯恐他一翻白眼就此倒地不起。
太后见他左右写不出来,愈加生气,手指几乎戳到顺王脑门子上,“凭哀家怎么说,你都当耳旁风?区区一个落魄宗室,将从儿过继给你是天大的面子,你倒拿乔作势!惹急了哀家,下懿旨夺了你的王爵!”
这番话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顺王呼哧呼哧狠狠喘了两口气,顿时没了声响——晕了。
晕就晕了吧,太后没当回事,吩咐传太医给他瞧病,就把人抬了下去。
她内心倒有几分窃喜,巴不得顺王赶紧归天,好让从儿继承王位。
不满一岁的亲王,在本朝也算是头一份了!
但此事带来的恶劣影响出乎太后意料,甚至成了她一辈子的污点,并几乎断送了朱祁从的前程。
怎么说顺王也是堂堂亲王,且他从不参与派系争斗,为人宽厚谦和,是以在宗室中颇有好名。
顺王在寿康宫受辱一经传出,立即引发轩然大波,当即有宗室发难,“顺王虽是太后晚辈,却比太后年长,太后如此责骂,对幼不慈,对老不敬,简直有失皇家体面风范,不堪为天下妇人表率。”
有人将话传到太后耳旁,太后犹自没意识到此事严重性,还嚷着要将说着话的人都抓起来,“哀家是太后,连皇上都要恭恭敬敬的,骂几句亲王算什么!”
然而又有人发话了“后宫不得干政,太后竟要削去亲王的王爵,难道是要效仿前朝武后篡位?”
继而忧国忧民的御史纷纷上书,对此举口诛笔伐,并奏请皇帝约束太后权力。
太后懵了,下意识寻王贵嫔讨主意,“是你说从儿没爵位可怜,哀家才逼着顺王写奏章,事到如今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王贵嫔真不知怎么说,她是压根没想到太后能把这么简单的事搞砸!
她要的是拉拢顺王,进而笼络宗室,太后你好好和顺王说话不行么?非要耍威风,现下可好,整个宗室都得罪了,谁还肯为朱祁从说话!
王贵嫔寄希望于娘家,特地召母亲进宫,王家也试图扭转舆论,高敬也帮了大忙,御史言官渐渐不提了,但民间反而愈演愈烈。
只因茶楼酒肆又出了新段子,当然不敢言明是太后,只说乡野小户,婆婆偏心长子,极力搜刮压榨小儿子,虐待小儿媳,甚至想把小儿子的孩子卖了补贴长子。
反正怎么欺负人怎么来。
这是万姐夫的手笔,有他的大肆宣扬,连内宅妇人都知道这段书的背后隐情,嘴上不说,心里都同情皇后,暗叹,尊贵如皇后也免不了受婆婆的气啊!
若有官员想为太后说话,不用别人,他夫人就会含泪控诉,“莫不是你也想卖了我儿?”
什么跟什么啊,真真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那人一挥袖子去了,却不再提一字。
风波过后,朱祁从仍旧没有爵位,太后装病也无济于事。
宗室族长直言不讳,“朱祁从身为谋逆之子,须着重审察其品行,待弱冠后再封爵。也请太后自重,后宫不得干政,即便尊贵如您,也不能僭越,再有下一次,我就带着宗室子孙去哭太庙!”
这下太后真病了,彻底消停。
王贵嫔也不明白,先前宗室因新政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怎的这次所有人全站在皇上那边?
她不知道,万碧知道,朱嗣炯暗中给宗室做了让步,将他们名下田地缴纳的税赋,以赏赐的名义返回了一部分。
以此换取他们对自己的支持,对新政的支持。
万碧和小雅感慨道,谁说做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你瞧皇上,真是步履维艰!
但再怎么艰难,朱嗣炯也闯过来了,景平四年,方田均税在直隶大获成功,仅一个县城,就清理出隐田三千余顷,轰动朝野。
上缴的税赋更是令人咂舌,相当于往年的五倍!
景平帝闻奏龙颜大悦,提侯德亮为户部尚书,继续在山东、河南等地推行新政。
赫然功绩在此,便是以高敬为首的保守派反对,朱嗣炯也强行压了下去。
并说,“整天哭穷的是你们,朕弄来了钱,你们却一个两个跳着脚反对,那好,若诸位爱卿有办法,既能充盈国库,又不与民争利,朕就废除新政!”
看着哑口无言的臣工,朱嗣炯冷笑一声,不就是损伤了你们这帮大财主的利益么,朕非让你们怎么吃进去的再怎么吐出来!
外有侯德亮,内有吕秀才,又有老百姓的拥护,新政进行得颇为顺利,景平九年,北方的田地已丈量完毕,但向南推进的时候,却遭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边是高敬势力最集中的地方,且世家大族林立,许多地方都是只听宗族的,官府的令根本推不下去。
朱嗣炯看着奏折心烦,便去御花园散散心。
时值六月,御花园一带粉墙旁树影婆娑,墙头榴花似火,墙下月季花争艳,碧波荡漾的湖边柳丝拂风,黄莺啼啭。
站在岸边,初夏的风带着凉凉水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一阵槐花的清香飘来,朱嗣炯看着岸边合抱粗的槐树,想起与阿碧初遇时的场面,彼时二人还是七八岁孩童,如今睿儿都十岁了!
有道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睿儿的大伴来福气喘吁吁来报,“陛下,大殿下又被太后罚啦!”
朱嗣炯无语望天,睿儿和母后天生不对盘,一天不闹上几次就过不去!
老远就听见寿康宫里尖叫声声,狗叫连连,喊打喊杀一片,隔着宫门就能想象里面有多热闹。
他叹口气,提脚进了寿康宫。
几条狗东奔西跑,每条狗后面都呼啦啦跟着一群宫人,因是大殿下的爱犬,他们不敢打杀,只能往笼子里轰。
但狗比他们灵活的多,闪转腾挪,看上去竟是狗在遛人。
更奇特的是,每条狗都穿着号服,上标壹、贰……等字。
朱嗣炯面上现出片刻的呆滞,“怎么了这是?”
来福苦着脸答道,“小少爷去看大殿下的猎犬,一时没关好,全跑了出来。”
一时没关好?朱嗣炯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儿子故意放的。
场面混乱,一时无人发现皇上来了。
待汪保重重喊了一声,众人方醒悟,忙跪下请安。
这时朱嗣炯才看到睿儿。
骄阳下,朱祁睿直挺挺跪在正殿门前的青砖地上,膝下连个垫子都没有。
朱嗣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上前拎起儿子,瞪一眼监视罚跪的小宫女,“下去领罚!”
睿儿倒替那人说话,“父皇别怪她,皇祖母下令,她怎好违背?没的让她受夹板气!”
他潇洒一挥手,“下去吧,你也陪我白晒了半日,去找来福领个红包压压惊。”
朱嗣炯好笑又好气,弹了儿子脑门一下,“小子,你倒是个心软的,走吧,看太后什么章程。”
睿儿揉揉额头,嬉皮笑脸跟着他爹身后,再次到太后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孙儿给皇祖母请罪。”
太后揽着朱祁从,半靠在塌上呼哧呼哧直喘气,一看就气得不轻。
她讥笑道,“哀家可当不起你跪,你能有什么罪?”
睿儿麻利起身,眨眨眼睛不明所以道,“是啊,孙儿也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为何皇祖母叫来孙儿,不问青红皂白就让孙儿出去跪着。”
太后气得嘴唇直抖,“谁叫你起来的?”
“不是皇祖母说当不起孙儿跪吗?”睿儿吃惊地张大嘴,委委屈屈地看了他爹一眼,磨蹭着要跪不跪。
“好了,过来站着!”朱嗣炯沉声说,“母后,到底怎么回事?”
太后搂着朱祁从开始抹眼泪,“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儿子,竟然放狗咬从儿,小小年纪心肠竟然如此歹毒,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您不必含沙射影指责母后!”睿儿大声说道,“我做的我认,没做的我才不认,我没放狗咬他,是他自己艳羡,非要我送他一条。我把所有狗都送来让他挑,怎么反倒成我的错了?”
太后指着他对朱嗣炯说,“你也不管管,他就这样和哀家说话?一点也不像个皇子的样子!”
“母后这话不对,他不像谁像?”万碧挑帘进来,冷笑道,“儿臣请问母后,您说他放狗咬人,可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