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嗣炯立起身,沉声喝道,“去凤仪宫!”
天已黑定,偌大的凤仪宫死气沉沉,黑黢黢的连灯火也极稀少,只廊檐下挂着的几盏宫灯,发出朦胧的红光,略略给人添了一点暖和气。
万碧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内侍,十几年过去,他还是当初的样子,一点儿没有变老。
“御马监的小内侍,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娘娘,小奴还是那句话——皇上有请!”
“用我逼迫皇上?本宫岂会让你如愿?”
“当初您身边那么厉害的杨大人,都没在小奴手下过得了一招,您就不要自讨苦吃了。”
“若不是你用暗器偷袭,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万碧不屑地笑了笑,“皇后的寝宫中,却没几个伺候的宫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就是设下天罗地网,引诱小奴前来?呵,只要有您在手,小奴何惧?”
“王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卖命?”
小内侍阴沉一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娘娘,天色不早,别让皇上等急了!”
说罢,他伸手来抓万碧。
电光火石间,撕帛般的声音响起,万碧身旁接连射出强弩,硬生生逼退了小内侍。
但见床帏中锦被一翻,从中跳出两名黑衣人,双双护在皇后身前。
须臾片刻,便听殿外一阵脚步嚯嚯,不知多少人在外,更有人喊道,“抓住贼子,不论死活,官升三级,黄金千两!”
小内侍连连冷笑,“堂堂一国之后,竟让外男置身自己床榻之上,当真是淫/妇!”
万碧哼声道,“你不过是个卑污不堪的小丑,想让本宫和你怄气,你也配!”
刺杀的时机稍纵即逝,一击不中,便是失败。
此时他已完全暴露,眼见外头侍卫一拥而入,当务之急是赶快脱身。
他转身嗖地一声跃出殿门,却不往外逃,将身一拧,向东偏殿飞去。
含山在那里!万碧霍然变色,“还不拿下!”
侍卫们似潮水般涌过去,刀剑齐下,弓/弩齐发,饶他是何方神圣也敌不过车轮战。
更何况,这些侍卫都是朱嗣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这人倒也硬气,明知不敌,却不肯跪地求饶,一刀抹了脖子。
为奸人卖命,死也活该!万碧撇撇嘴,吩咐宫人将地面打扫干净,提脚进了东偏殿。
张信紧握腰刀,浑身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守在含山卧房外。
万碧轻声道,“出去吧。”
张信微微松口气,无声退了出去。
摇曳的烛光下,满室温馨,含山躺在床上,双颊红润,胸口微微起伏,睡得正香。
这孩子真是心大!万碧哑然失笑,给女儿掖掖被角,复又悄悄离去。
出了殿门,恰看到朱嗣炯在侍从的簇拥下疾步走来。
他们早做了万全准备,朱嗣炯知道万碧定然无事,但只有亲眼见到她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提着的那口气才能放下。
风起,乌云散,晓月如钩,美人如画。
朱嗣炯大踏步迎了上去,“阿碧,我来了!”
第106章 指尖白发(完结章)
东方天空蒙蒙发亮,京城起早的人们打着哈欠, 刚卸下门板, 诧异地发现街上全是披挂甲胄的御林军。
一夜之间,京城各酒楼茶肆一概没了官员踪影,就连提着鸟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嗑瓜子的纨绔大少也不见一个!
满街落光叶子的白杨, 在微啸的朔风摆动, 发着细碎凄凉的响声, 偶尔一片雪花顺风飘进门来, 袭得人们一个个打噤儿。
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不过是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于满朝文武而言,是极为紧张不安的一晚。
太平宴上,罗家隐匿的私兵,王家深藏的高手,连带几位包藏祸心的逆臣,皆被景平帝一锅端了。
其实只要稍细想想就能明白,罗家都被抄了, 为何放过了姻亲汝南侯府?
还不是为了罗家的私兵?
虽然罗家早对外宣扬已遣散了私兵, 但谁信?
之前罗致焕带兵拥立朱嗣炎时,都没舍得动用私兵, 为的就是给罗家留点家底儿。
那些兵都是跟着罗家上过战场,血水里摸爬滚打,是真正的死士,只要家主一声令下,必定誓死服从。
留着这一批人在外头, 朱嗣炯如何心安?
是以,镇北侯一归京就被召到御前奏对,当夜就下了诏狱。
朱嗣炯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快速定罪结案,没几天就要了他的命。
那些私兵群龙无首,又一心为主人报仇,肯定会投靠他人。
汝南侯世子是镇北侯的“半子”,两家亲如一家,暂没被牵扯其中,自是最佳人选。
且他整日担心皇上翻脸要了他的命,又惊又怕,一闭眼就做噩梦,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乍见有这股兵力,欣喜之下,即便明知犯了皇上忌讳,也全然顾不得了。
此时,王氏暗中派人与他传递消息,用王家留在宫中最后的人手,助他谋反。
汝南侯世子左思右想,终是下定了决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击!
朱嗣炯等的就是这个!
除了罗家的私兵,他心头还有一个隐患。
就是当年在御花园和沈乐之一同暗算阿碧的假内侍!
这人武功非凡,案发后如同人间蒸发了般,遍寻不到,一想到阿碧几乎命丧其手,朱嗣炯就毛骨悚然。
他们本以为这人是高敬的手下,但高敬倒台不见此人出现,处置高敬之子时也不见其踪影。
他们便猜测,那假内侍是王家的人。
为引出这个人,愣是十几年忍着没将王氏赶尽杀绝,还尽量给她方便,好让她动点小心思,往外传递个消息什么的。
万碧时不时给她添点柴,让她胸中怒火烧得更旺,待忍无可忍之时,必然会孤注一掷。
果不其然,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心高气傲的王氏实在忍不下去,终于启用了王家藏匿多年的假内侍。
这个计策并不多高明,但他们偏偏就上了当。
汝南侯灭九族,王家嫡脉整个覆灭。
宫中的王氏,自然难逃一死!
看着面前的白绫,王氏彻底疯了,歇斯底里喊道,“我是皇后,我才是皇后!我儿子是皇帝,我是做太后的人!”
老太监见多了疯子,不以为怪,催促小太监快动手,“赶紧的,咱家还要回去复命,没工夫听这疯婆子瞎嚎。”
须臾,两个内侍拉着一辆木车,骨碌碌地从南苑偏门离去,出了宫,扔到乱坟岗。
昔日荣耀,一朝梦醒,任凭高贵如斯,奈何欲壑难填,终究破席卷身,一抔土虚掩上,自此消散于尘中。
此事落定之后林嫔才知晓,几乎将这位吓得背过气去,自此愈加战战兢兢,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头上,对永嘉的亲事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现在恨不得永嘉赶紧成亲,自己尽快跟着她离宫,这后宫,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整日惴惴不安的林嫔有时也会想,若是当初自己听父亲的,离开宁王府,哪怕换个身份,如今的自己,是不是也会有个恩爱夫君?
一切皆为妄谈。
悔不当初,是最深的痛。
三年孝期一过,永嘉风风光光地出嫁了,帝后没有食言,送她一座富丽堂皇的郡主府,紧挨着夫家府宅,来往非常方便。
林嫔没等郡主府的油漆干透,就忙不迭自请出宫。
后宫肃静不少,万碧倒觉得人少了太冷清。
她便想到自家儿子的亲事还没着落,这孩子都十七了,整日介往宫外跑,也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不由很是头疼。
朱嗣炯却对儿子的婚事早有打算,“方小儒的幼女,过阵子你相看相看,若你看得顺眼,就定她。”
“我看顺眼不行,要睿儿和她互相看对眼了才行!”
“你呀……等你儿子回来,你只管问他天天往方家跑是为什么。”
万碧讶然,忽恍然大悟,笑道,“真是儿大不由娘,有了心事竟不和我说。也罢,我心里有数了,等找个合适的日子召方夫人进宫说话,看看他家意思。”
“也别光想着儿子,含山也及笄了,驸马你可有看好的人选?”
“前几日我还问她想要什么样的驸马,结果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说我给她选,她还怨我多事,发了好一通脾气!”
朱嗣炯眼神一闪,心中便已了然,“亏你还是当娘的,怎么女儿心思还不懂?她分明是有喜欢的人了!”
万碧冷哼一声,“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此人我信不过,再等等看吧。”
“我也知道你看上的人是谁,但此人我也不大喜欢,再等等看吧!”
“你少学我说话!”万碧斜睨他一眼,眼中波光流闪,一下勾得朱嗣炯心痒难耐,上前搂住她说,“阿碧,你看天色已晚,你我早些安歇了吧?”
万碧咯咯笑着,推了他一把,“老夫老妻了,说这些也不怕牙酸!”
“老?”朱嗣炯一跃而起,拿起菱花镜瞧了瞧,扭头问道,“你瞧我老吗?”
藏蓝色的夜空中,高悬一轮皎月,透过雕花窗棱,照得堂前如水银泄地。
朱嗣炯披着一层银纱似的月光,站在她面前,背着手,半弯着腰,硬是将脸凑过来,笑盈盈地非让万碧仔细看他老不老。
万碧忍俊不禁,装模作样捧着他的脸,如鉴画一般品头论足。
“我的爷长得真是好,别看奔四十的人了,一点儿都不见老!眉剔目朗,英气勃勃,气凝内敛,胸藏山川……嗯,尤其是这双眼睛,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神采照人!哎呦,天下怎有你这么好看的人呢!”
朱嗣炯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就势坐在她旁边,“阿碧,我都要飘飘然如入云霄了!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别人的马屁都拍在马腿上,听得我那个恶心!”
“唯独你,无论说什么,真话也好假话也罢,我一听就心情畅快!”
他爽朗笑着,虽已不年轻,但他脸上的笑,一如少年般真挚,还带着几分傻气,多少年来,从未变过。
都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相爱容易,相守艰难。
更何况身在帝王家,争权夺利的是非窝,权与欲的交织下,多少恩爱夫妻慢慢变得相互猜忌,到最后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
而他,自始至终,从未疑过自己一分,对自己的爱,从未少过分毫。
他的爱,浩瀚如海,璀璨若星,热烈似火,厚重如山。
拥有他,自己何其幸运!
万碧摩挲着他的脸庞,手指一寸一寸描绘他的眉眼、鼻梁,掠过他的唇,抚上他的发。
陡然间心猛地一缩——他如墨般的长发中,竟夹杂着几根白发!
怔楞之中,一股酸意涌上心头,万碧揉揉眼睛,将那股又热又辣的泪意压了下去,笑道,“我才不是说假话恭维你,我就是看你好!”
朱嗣炯觉察到她情绪的变化,握住她的手叹道,“政务繁重,我天天忙得心力交瘁,自己都觉得自己老了。我从总角孩童时与你相识,弱冠少年,再到而立,如今眼见到了不惑,眨眼间都三十年了。”
“人生才几个三十年,我光顾着朝政,每日守着你的时间太少了,待睿儿成亲,就将江山交给他,你我游山玩水快活去!”
万碧想想二人当初相识的场面,俨然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不由笑吟吟说,“当初我把你当成别家来的小少爷,拎着一串槐花非让你尝,想想也真是无知,若是把你吃坏了,只怕我早成了宁王府里的一缕幽魂啦!”
“可见你我是有缘的!”朱嗣炯抵着她,细细碎碎的吻一一落在她的脸上,大手伸入小衣,几下撩拨得万碧口中嘤咛不断。
衣衫散落一地,帷帐落下,天上明月皎皎,月旁彩晕周幻,下头一汪清泉,一枝高耸的粉荷在风中悄然盛开,露出隐藏在层层花瓣之下的蕊心。
清风徐徐,花香醉人。
水面微漾,似有什么在游动。
龙首从水中探出头来,发出阵阵意味不明的嘶吼,吸足了水的身躯渐渐膨胀如石柱,奔腾着,跳跃着,终一声龙啸,直奔九霄云上。
水花四溅,粉荷在风中微微颤抖,滴滴晶莹的水珠儿从蕊心滚落。
月亮偷偷躲进云里。
巨龙携着闪电,带着雷声,在夜空中上下翻滚,左右腾挪,扰得满天寒星迷乱。
天昏地暗,一片混沌之中,巨龙时而隐在云后,时而金蛇走空般一跃,明闪一个接着一个,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只听雷声轰鸣,却不见一滴雨水。
蓦然一道明闪划过长空,接着是石破天惊般一声惊雷,龙吟声震四方,大雨即将倾盆而至。
随着滚滚雷声远去,黑暗渐渐消散,阳光洒满大地,祥云中,巨龙口吐雨露,润泽四方。
得他滋润后的粉荷开得更艳,昂起头,随风而动。
巨龙收起狰狞的面孔,缓缓降落,身躯渐渐缩小,绕着粉荷盘旋几圈,复又潜入清泉,顺流而去。
景平二十年,仲春三月,太子朱祁睿大婚。
四月,朱嗣炯留下一道传位圣旨,带着万碧,在三五侍从的护卫下,悄悄出了京城。
此时春风袅袅,吹得百卉盈盈欲笑,但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隔岸杏花似雪、柳丝如雨,恰是风光正好。
一叶扁舟悠然水上,船头二人相偎而立。
朱嗣炯揽着万碧,在她耳边轻声说,“阿碧,三十年、四十年、永生永世,白首相依!”
万碧巧笑嫣然,“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谢谢小天使们一路相伴~~
推古言连载文,觉得还可以就戳下作者专栏收了吧~
《痞子相公》
晋王府赏荷宴,赵瑀稀里糊涂从假山上摔下来,幸得王府小厮拼死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不想赵家礼教森严,竟以“名节有失”迫她自我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