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掉出来好些东西,散落在草地上。
映枝赶紧弯腰收拾,又翻手抛出一只玉瓶,丢向兰闻。
“兰阁主,先走啦!谢谢你的酒!”
白鹿回身,眨眼之间,少女又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兰闻抬手接住玉瓶。一晃,玉瓶里面有骨碌碌的响声。他开瓶轻嗅,幽香袭人。
“这是……丹药?”兰闻有些恍惚,难道传闻是真的?
众里一片虚伪的恭贺声,十几双眼睛都巴巴地盯着玉瓶:“兰阁主!”
“真是仙丹不成?”
“兰阁主,可否借来一观?”
这厢,一鹿一马沿道并行。岑瑜偏过头,语气轻柔地劝:“映枝姑娘才来京都不久,人间有许多俗规暗矩,我还没来及一一解释……”
映枝眼看着他又要长篇大论,扁嘴道,“我就是见子瑕迟迟不来,有些担心,怕酒带不出院子门,你就会兴起开封,喝醉上不了马,我该如何是好。”
岑瑜哑然失笑。
马蹄声嗒嗒,映枝见他不说话,赶快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径,虽然还没想到是什么原因,但先道歉再说。
映枝鹿儿眼眨巴眨,声音软软:“我明白错了。”
岑瑜见她这般模样,微冷的双目回暖,温和道:“映枝姑娘没有做错,是子瑕苛责了。只是……方才姑娘送了什么回去?”
“那个啊,你见过。”映枝见他不怪罪,松了一口气,又从自己的包袱里使劲摸出一个掉漆的旧木盒。打开来看,全是深深浅浅褐色的丹药。
“他平白送我们酒,我也不好意思呀,送个药丸聊表心意。”
映枝举着一颗药丸瞥向岑瑜,只见他静静凝视着自己,半晌说出一句:“姑娘心善。”
映枝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她被岑瑜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霞飞上双颊,谦虚道:“师父搓的补气养血九转白日飞升丸,平时三个铜板都卖不出去。还是子瑕你提的好意见,我用玉瓶一装,大家都抢疯了。”
岑瑜颔首,展眉笑了。
“阁主,阁主,您看。”
兰闻正品尝着来之不易的仙丹,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睁开眼,旁边的侍婢递来一块玉牌:“方才那位白鹿姑娘,将此物遗落在竹屏边的草地上。”
兰闻接来一观,那玉佩上书一个“江”字。
江?
他仔细翻看两下,陷入了沉思。
良久,兰闻朝婢女招手道:“速请镇国公,不,请长公主来……”
当晚,京城胜业坊的镇国公府中传出隐约的哭声,有仆从端着玉佩,呈到国公夫人面前。
“我们的女儿……”
“夫人莫哭,明日就求见太子殿下。”
初夏的清晨还不算炎热,太子别院里更是清净幽雅。
映枝坐在铜镜前,略有些僵硬,身边两个婢女正为她梳妆。她低下头瞧瞧身上的绫罗,却听得侍婢说:“姑娘莫低头,正给您绾发呢。”
映枝连忙抬起头,正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她大小长在山中,头发都是随便扎,胭脂水粉是一概没用过。深山里昼夜都凉,所以不论冬夏,她都披着白狐裘,里头穿着方便行走的棉布短衣。这等层层叠叠的曳地长裙,她只听师父说过。
侍婢又将香膏往映枝发间沾了沾,左右看去,面前的妙龄少女肤色白皙,鹿眼清澈,偏偏长眉飞鬓,楚楚动人里又带着点娇蛮味儿。
“姑娘怎得没有扎耳洞?”侍婢拿着一对紫玉坠子,对着那莹白的耳垂无从下手。
映枝沉默,师父从没在意过这些事。与其说是教养她,不若说是在放羊,还美其名曰:道法自然。
其实她知道,师父只是又穷又懒罢了。
“没事,那就先不带耳坠了。”映枝毫不在意,她舔舔自己的唇角,嘻嘻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呀?”
侍婢笑道:“现在就带姑娘去。”
正堂里,八宝圆桌上布满了菜肴,但桌旁只坐着一人,两边婢女为她布菜,勉强能赶上她进食的速度。
岑瑜下了早朝,迈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映枝用饭的模样从容利落,不管是软的豆腐还是脆的糕饼,小嘴一张,就瞬间消失在调羹上。
阳光照进来,把少女的睫毛染成金色。
映枝咽下口中的甜粥,抬起头,眼睛亮亮,向他打招呼:“子瑕早,今日我们要进宫献丹么?”
岑瑜的目光落在她的笑脸上,波澜不惊道:“映枝姑娘早,今日不去。”
“好吧。”映枝点头,“那什么时候进宫跟我说就好。”说罢继续喝起粥。
岑瑜沉默地坐在一边,长睫掩去墨瞳中的神色。他静静地看着桌边的少女,忽然想起了几日前的事。
世人将岐伯传得神乎其神,但只有自己知道,岐伯是他母后临死前交给他的底牌。
大隐岐伯,他母后的友人,通晓天文地理,能知古今万事,在他出生时曾预言自己及冠后必死无疑。
算算也就是明年,但万事……总有一线生机。
“子瑕,子瑕?”
岑瑜回神,看见映枝正举着小调羹贴在唇边。
他立刻挂上了温柔的笑:“抱歉,方才是我出神了。”
映枝随意询问:“子瑕出神到哪里了?”
岑瑜放在桌上的长指收拢:“只是在想些宫中闲事。”
映枝闻言,以为他在愧疚没有及时带自己进宫献丹,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答应过你暂时留在山下,就不会出尔反尔。况且师父跟我说过要帮你的忙,我只用在十月大雪封山前回去就好。”
想到帮忙一事,映枝又有些无奈,子瑕至今没说要她帮什么,估计也是知道她帮不上忙。况且她又不是真仙人,别人许个愿就能实现?
师父平时闲得慌,就爱弄些虚虚实实的,还送她了三个锦囊,叫她不知如何做抉择,就打开一个。她本没当回事儿。但好巧不巧,还真有人找来了,就是岑瑜。
映枝其实不想下山,又好奇那锦囊里究竟是什么,于是直接打开第一个,上书十字——
东来者紫气,身向处红尘。
那日岑瑜身着紫衣,从东边的险峰而来。
“殿下,姑娘。”门外忽然进来一小厮。
岑瑜微微颔首,小厮上前附耳说了什么。映枝在桌对面,只看见岑瑜的眉头罕见地蹙起,一脸严肃。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厮说完,取出一块方形的物件,外边用绸帕包裹着。
岑瑜翻开绸帕,里面是一块白玉牌,上书一个“江”字。
“这不是我的玉牌?”映枝愕然,她下山时应该丢进了包裹里。但昨晚却没有找见,还以为是留在家中了。毕竟她收拾得急,遗漏一两件东西也算正常。
岑瑜抬起头,神色复杂:“映枝,可否告知我,这玉牌从何而来?”
难道这子瑕还认得这玉牌不成?映枝耸肩:“师父说他捡到我时,襁褓里就有这玩意儿了。”
师父对她是个孤儿的事毫不避讳。在映枝刚开始有“我从哪里来”的疑问时,师父就郑重地告诉过她:“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导致她一度以为孩子都是从垃圾堆里捡的,被师父好一顿嘲笑。
岑瑜沉吟片刻道:“这玉牌出自镇国公府,江家人都会在牌背面刻上小辈的名字,收入祠堂中。”
映枝满头雾水:“所以……”
映枝只知道这玉牌正面有个“江”字,背面却空无一字。
“所以镇国公府遣人来寻你,他们当年并没有来得及雕刻玉牌。”岑瑜说,“也就是说,你应是国公府的姑娘。”
岑瑜一边讲,一边紧盯着她的脸。映枝一脸茫然,只得拿起桌上的糕点吃了起来。
“好吧,那现在怎么办?”映枝有种身在云里雾里的感觉。
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自己从小到大都住山上。除了师父外,能见的,活的,几乎就是些花草动物。对于父母亲人之类的没有一个概念。
岑瑜垂下眼眸道:“此事有些蹊跷,若是映枝姑娘信得过我,这两日请稍在府内休整,容子瑕先去探查一二。”
映枝犹豫道:“那、那玉牌可否归还与我?”
岑瑜向小厮吩咐:“玉牌映枝姑娘收下了,去和国公府的人说一声,三日后子瑕会带映枝姑娘登门拜访。”
“遵命。”
映枝握着玉牌,心里才开始渐渐忐忑起来。相比住在山里,下山后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有些多,多到让她摸不着头脑。映枝忽然想起师父的锦囊,眼睛一亮,连忙告罪:“子瑕你先忙。”
说罢一阵风似地蹿回屋子里,徒留尚未开口的岑瑜坐在桌前,空对满桌残羹冷炙。
堂前屏风绣着孔雀与青松,侍婢们上来撤走碗筷,又搬来焚香笼子。一名侍卫带刀走了进来,静立在岑瑜身侧。
良久,岑瑜脸上的笑彻底冷淡下来,他沉声嘱咐:“让寇连仔细去查,镇国公府怎么多出来一位千金,还偏偏选在此时。”
*
映枝午睡起来后,日头已偏西。侍婢来禀报,岑瑜方才来找过她,见映枝还未醒,便先去了书房。
映枝来到书房,看见书桌前的岑瑜,坐在一边开口问道:“子瑕来找我?”
岑瑜颔首:“我将姑娘的画卷送去国公府,镇国公也同我说过此事,两日后姑娘便可归家。”
映枝怀疑是自己午睡没清醒,她有一瞬发懵。
“那……我要回去国公府?”映枝轻轻咬了咬下唇,“那子瑕呢?”
岑瑜微笑道:“姑娘此去,或许不便与我经常见面,但映枝姑娘不必担心,镇国公与夫人都是和善人。”
映枝看着子瑕,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无法形容,他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朋友。
“好吧。”映枝低下头,鼓鼓嘴,望向窗外。
不经常见面也是能见面的,只是她的家人……她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呢?
第3章
夏天亮的早,映枝愧疚心作祟,卯时未到就起床洗漱,去找白鹿。
都怪山下的东西太稀奇,饭菜也太好吃,掰着手指算算,她上次给白鹿洗澡还是三天前。
不会已经臭了吧?
一进马圈,映枝才发现……
宽敞整洁的马舍,成垛的精细草料,白鹿站在一边的低洼里,三个马夫正用大片的白方巾擦干鹿身,动作小心翼翼。
她低头,沉默地看着手中粗制滥造的毛刷。
“你也很享受哦。”映枝轻哼道。
马夫们纷纷行礼,把方巾收起来便告退。白鹿睁开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息。
映枝举起手中的刷子,凑上去戳戳鹿。
白鹿嫌弃地往边上挪,转过脑袋,和映枝大眼瞪小眼。
映枝刚要摸鹿脖子,忽然听见马舍外头传来窃窃私语。
“唉,你听说了吗?现在府中的,就是殿下带回来的那位,其实……”
两个侍婢抬起头,就要张开嘴呵斥了。映枝唰地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边,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要听,其实是什么?
“其实是镇国公府上的姑娘!”
“你是咋知道的?”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八姑的三表舅的儿媳就在国公府里做工,听说前天国公府祠堂都开了!”
“你信我!国公爷和夫人昨儿个都进宫里头去了。刚才前院我那相好的告诉我,今天国公府就要把姑娘接回去。”
子瑕昨天下午是给她说过此事。映枝点点头,瞄了一眼天色,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搬家了。
她三天前翻出师父的锦囊,激动又忐忑地打开,谁知里面只写着三个字:勿犹豫。
她看见后倒是再没犹豫,反而是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叫她去认亲还是不认?
“国公府上头不是有个姑娘了?”
“呦你还知道江姑娘?”
“京城里边谁不知道江大才女?我又不是乡下来的。”
映枝屏住呼吸,白鹿忽然跺了跺蹄子!
马舍边上一阵寂静,过一会儿,咕哝声又响起来了。
“唉,那我给你说个……的。江姑娘被退亲了。就在昨天,襄平伯爷被国公夫人用桃子砸出了门!”
“退亲?”
“哎呀你真是消息不灵通。襄平伯年前才说的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掰,不是退亲是什么?……我听说呀,江姑娘其实不是……她是抱错的!”
抽气声突然响起,接着沉默,是闷笑,最后是叹息。
“那、这、这位,也太可怜了……那江姑娘,会不会被丢出去?”
“得了吧,你有空操心一下你自己!”
“去你的,谁天天到晚打听别人的消息……”
唏唏嗦嗦的衣料摩擦声传来,好像人已经走了。
映枝微微侧过头,发现旁边两个侍婢的脸色青白。
说实话,只要想到认亲这事,她心里就是一阵剧烈地跳。
“姑娘,卯时已经过半了。”侍婢咬着后牙,她明天一定要派人来这儿守着,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乱嚼舌根子。
“这么快,我们走吧。”映枝又摸了摸鹿,今天会有其他人牵鹿去国公府。
侍婢行礼,带着映枝出了马圈。
天已经全亮了,映枝走在道上,大口呼吸着微凉的晨风,暗地里给自己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