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担心的。从小到大,哪个虎穴熊窝没去过?师父说了,现在越担心,以后就会越糟心。既然师父让她下山,那么起码要相信师父。
日头越来越高,有阳光直直洒进屋中。
侍婢从外面进来通报:“姑娘,殿下正在前院,国公府也派人来接您了。”
映枝一鼓作气站起来,将包袱郑重托付给侍婢。出门前,她回望身后这间屋子,这是她来京后第一个落脚之处。
映枝攥着袖角道:“我有些晕马车,国公府离此处……”
侍婢听后惊奇:“姑娘说笑了,国公府与太子别院同属胜业坊,就在隔壁街呀。”
*
若说太子别院清幽,那么国公府就是真正的世家大宅,雕梁画栋,仆从众多。映枝在门口挥别岑瑜,又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进了前堂。
她还没转过屏风,就听得女声低哑:“……别说话,女儿要来了。”
映枝被女儿这词叫得红了脸,抬头望去,第一眼瞄见的并非镇国公夫人,而是侧座下的一位姑娘。
姑娘穿着藕荷色的襦裙,坐姿板板正正,身子纤细婉约如春柳,可偏偏抬着小巧的下巴。
映枝刚顿了顿,就见一雍容美妇人从堂上疾步下来,抬手就要扶上她的脑袋,又颤巍巍地停住了。
“这是、女儿,我的姑娘……真的是我的姑娘……”妇人捏着映枝的手,越捏越紧。她眼里闪着泪光,映枝一时看不清楚,是小心翼翼?还是不敢置信?
妇人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映枝,是映枝吧……我、我是娘亲。”
映枝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如擂鼓,要不是手被妇人握着,她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放。
她转头望向堂上,正中坐着一位英武的中年男子,眼眶微红。旁边还有一俊秀少年,低垂着头默默不语。
映枝只好回过脸,反握住妇人的手,磕磕绊绊地说:“娘、娘亲?别哭了,没、没事的”
她从没叫过娘,从口中说出来时还有些别扭。
妇人听见“娘亲”这个词,眼泪珠子忽然接连涌出,她一把抱住映枝,抽噎声从嗓子里溢出来:“我的乖女儿……是娘亲对不住你,都是娘的错,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受了好大的委屈……”
“夫人。”堂上的中年男人叹气道,“快让姑娘坐下吧。”
妇人这才拉着映枝到边上落座。
这妇人既是国公夫人李氏,自幼出身将门,马上不输男儿,与镇国公是娃娃亲。今上当年打天下时,二人同进同出,女儿映枝就是在军帐里出生的。
映枝看李氏好不容易止住哭,却还是泪眼婆娑,她温暖的手拂过自己的发间脸颊,直到碰到自己头上的唯一的发饰,一根紫玉簪子。
李氏看着又要落泪:“枝枝……受苦了。”
映枝很少见人哭得这么伤心,慌忙间反握住李氏的手,使劲搜刮脑中的词儿,瞪着眼道:“这算什么事儿!娘亲,我们好久、好久没见,这是大喜的日子,别哭了。”
众人气息同时一滞。李氏一顿,看着映枝的笑脸,也蓦地破涕为笑:“对,我们枝枝说得对,这算是喜事,娘不哭了。”
李氏为映枝指了姐姐江柔,弟弟江临。映枝抿了抿嘴,努力端起笑脸,挥挥手道:“姐姐好,弟弟好。”
“妹妹生得真像母亲。”江柔坐在那里,颔首道。
映枝转过头,仔细地瞧李氏,发现她们的确有五分相似,长挑的眉与菱形的唇,还有耳朵也长得一模一样。
她又转过头看江柔。
江柔的眉眼挂上了笑,可映枝总觉得她笑得有些奇怪。她出于一种直觉和本能,总觉得这位姐姐今日其实并不开心。
而弟弟江临仍然垂着脑袋行礼,只是道了几句安,话说得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也挑不出好。
在短短三日里,国公府开了两次祠堂,一次将大姑娘江柔改为义女,一次将二姑娘“江映枝”这个名加了进去。
但映枝却本能地感觉有些担忧,看,江家儿女的名连着姓,都是两个字的,只有她要叫江映枝了。
开祠堂的礼节繁琐且冗长,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镇国公临时被梁帝急召去议事,李氏道是大家都累了,又担心映枝怕生,索性挥挥手让每个人都回院儿。自己倒是去下厨,为映枝单独做了一桌子菜,端进闺房里用。
映枝住的湘水苑本是座空院子,前两日被好生一顿打扫。李氏还赶紧赶慢,从京郊的别庄里挖了十几株梅树,又不知从哪儿挪来些山石珍葩,将院落布置的颇有野趣。
她进屋时,还有些恍惚。
即便不懂这房中物件都是怎么个好法,但就是好看极了。单个儿来看每个都精巧,一眼望过去也错落有致,仿佛天生就该摆成这样一般。
李氏跟在映枝身后,招人传来晚膳。下人们摆好桌椅,李氏便亲自给映枝布菜。映枝吃东西的速度极快,都是跟师父抢出来的,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桌上盘子就空了一半。
“枝枝来尝尝这个雀肉,娘怀你的时候就喜欢吃雀儿。”
她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薄油裹着嫩肉,散发出淡淡的焦香。
“娘。”映枝停下筷子问,“……你也吃点?”
李氏唇角一弯,轻轻抚摸着映枝的脑袋,心疼道:“娘亲吃了这么多年,可我的枝枝才吃几顿。”
映枝眨眨眼,她其实很想说,岐山里什么都有……
李氏打量了一下映枝,见她面色红润,菱唇上泛着油光,这才放下公筷。她现在倒是能理解年幼时跟着自己的娘亲归宁,多年不见的外婆使劲往自己碗里添菜的心情了。
这丢了十几年的姑娘,要好好地喂,全都补回来。
“既然枝枝吃饱了,娘就给你看个东西。”李氏命人取了一只锦盒来,打开是对羊脂白玉绞丝镯,并着耳珰与吊坠。
“娘为你简单置办了点首饰衣服,等过几日还有裁缝来上门。明日呀,靖安郡王府赏花,枝枝就戴这个。”
李氏往映枝纤细的手腕上一套,两个镯子轻碰,发出叮叮脆响。
映枝赶紧稳住,好奇地摸了摸,道:“谢谢娘。”
黄昏总是短暂的,太阳就跟块石头一样,从天上嗖地掉进远山里。暮色沉沉,待映枝洗漱完,躺在闺房的纱帐中时,她才有些真切感。
初夏的夜有些凉,映枝望着床边这鲛绡锦缎,用手指搓了搓身上的丝制中衣。突然发现——自己差铺了。
她从床上翻起身,披了件外衫,晃晃悠悠地打开窗户。
窗外清辉正好,爬进窗里罩着孤零零的她。
无数个夜晚,她也曾在岐山上这么度过,师父在世时就陪师父一起搓药丸摘野草,师父去世后自己就一个人呆在山间小院里,这么静静望着月亮。
师父去世后,会不会在天上看着她呢?
想来是不会吧,师父那样的人……
映枝想着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
是谁?
第4章
“妹妹,你睡下了?”
映枝听这话,脑中浮现出江柔的脸,连忙道:“还没,姐姐进来吧。”
门开了。
江柔披着月光,莲步轻移。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婢,从门口鱼贯而入,个个低头不语,但看起来十分有排场。
“妹妹怎得不点灯?”江柔话音刚落,旁边的婢女立马上来燃起身侧的连枝灯。火光耀耀,仿佛从清冷寂静的月宫回到了热闹的人间。
“我刚才要睡了。”映枝鼓鼓嘴,淡淡道,“可我睡不着。”
江柔温婉一笑:“我便知道妹妹第一天来府中,会有些不习惯。”
她素手一招,身边的侍婢恭敬端来几个长匣,逐个打开,里头各式各样。簪钗镯子,口脂胭脂,花钿螺黛……
映枝从没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新奇道:“姐姐,这都是什么呀?”
江柔微微颔首:“女儿家用的。想来娘亲也为你准备好了,昨儿仓促,姐姐只来得及给你弄点添头,还望妹妹莫怪。”
“我为什么要怪?”映枝目瞪口呆,有些不理解山下人是怎么想的。她这是第一天来国公府,娘亲请她吃了好吃的,还送了她容易碎的手环,现在姐姐又送她好些女儿家用的。
映枝看着屋中这一排人,个个都抱着长匣,里头宝石的光泽闪闪烁烁,她一个都没见过。但没见过不代表不明白,山下人都喜欢发光的东西,越亮越喜欢,比如金子,比如银子……可想而知,这些东西有多贵,能换多少盐巴了。
“谢谢姐姐……姐姐等等!”对于天上掉下来的大笔横财,映枝有点愧疚,她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包中掏了许久,摸出一个大木盒。
“姐姐,这是师父搓的丸子,吃了补气养血,一颗只要三文钱。”映枝歪着身子勾起旁边的玉瓶,呼啦啦装了个满,递给江柔,“不知道够不够。”
江柔眉头轻皱,唇边却端庄的笑,道:“谢谢妹妹。”她接过玉瓶,启封轻嗅,“真是好药。”
江柔顺手将药瓶交给了侍婢,她的目光扫过映枝的脸和肩,正色道:“明天下午妹妹与我要一同去靖安郡王府的赏花宴,这些东西都是给妹妹打扮用的。”
“这么多?”映枝犹豫,“姐姐一般收拾打扮需要多久?”
“也就一个多时辰吧。”江柔习以为常,含笑看着映枝,“出门在外,女子的仪容举止就是她府邸的门面,她父兄的脸面。国公府家大业大,可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映枝轻轻咬了咬下唇,清澈的鹿眼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道:“好。”
江柔满意一笑,她见映枝还算听得进去话,便再接再厉道:“妹妹既入了国公府,就要好好学学礼仪了。像方才那般跳脱散漫,可是不行。”
映枝咽了咽,她仔细看着面前的姐姐。她发髻简单却一丝不乱,神情温和,笑容妥帖,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韵味。
“礼仪?”
师父并没有教过她这种东西,也没怎么跟她提过。映枝想起明天的什么赏花宴,鼓着嘴问:“那明天我们去宴上怎么办?”
“妹妹莫慌,有娘在呢。”江柔双眸微眯,她看着映枝良久,随即淡然一笑,心想明儿就跟娘亲说给妹妹请个礼仪教习。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映枝自觉有些尴尬,她想想左想想右,忽然想起今天第一次见姐姐时,她唇边的笑。
映枝偷偷斜过眼,瞄了瞄江柔。不知为何,她还是有种感觉,这个姐姐虽然总是端着笑脸,却并不像开心的模样。
就是眼睛里头没什么光彩。
映枝看着江柔回过头,突然发问:“姐姐,你为什么不高兴?”
江柔眉头一跳,被问个猝不及防,一时竟噎住了。满屋子的侍婢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来。
就好似遮羞布被掀起,露出底下残酷的真实。外头都在疯一样地传国公府的事,都在看这名满京城的江柔笑话。
对他们来说是茶余饭后的八卦,对江柔来说却是自己的人生。
“妹妹多虑了。”江柔端起笑,急声解释道,“姐姐怎么会不开心。”
映枝抿着嘴,长睫轻轻颤动。江柔刚要补充,映枝猛地站起身道:“等下!”
她迈步到门边,探出半个身子,取出怀中的哨子使劲一吹。
尖利的哨声划破寂静的夜。
“妹妹在做什么!”江柔有一瞬间发懵,她被映枝突兀的举动吓得不轻,还没等她平复自己的心情,只听得树声沙沙,一只白鹿从东边的丛中一跃而入。
映枝站在门口,手一抬,牵着长绳就要往屋里走,侍婢们纷纷阻拦。
“二姑娘!”
“二姑娘您的鹿!”
映枝散着一头青丝,笑着挥手道:“借过借过。”
她身形灵巧敏捷,呲溜一下就蹿到屋里。白鹿挤开两侧人,低下头,将带着角的鹿脑袋伸进门,然后整头鹿也跟着映枝蹿了进来。
侍婢们贴着墙边不敢上前,有的举着手张着嘴。
屋里,江柔握着帕子,呆滞地坐在床边,瞪眼看着身前高大的白鹿。
“姐姐?”映枝挠挠头,脸上有点热:“姐姐别难过,有什么伤心事吃一顿就好,或者来摸摸我的鹿。”
她收拢长绳,拍了拍白鹿的脖颈:“不怕,它不咬人的。”
江柔此时脑子一片空白,颤巍巍伸出纤细的手,白鹿凑过去在她掌心轻蹭,温暖的触感从冰冷的指尖传来。
江柔抬头看看映枝,又看看鹿,两双清澈的鹿眼同时回视着她。
少女天生就喜欢纯净又美好的动物,江柔也绝不例外。映枝用白鹿逗笑过迷路在林间的幼童,也逗笑过误入深林的姑娘。
“妹、妹妹,你的鹿,叫什么名字?”江柔张着嘴,竟是忘了笑也忘了,脑子糊涂时还大着胆子摸了摸鹿角。
映枝听见这个问题,低头笑道:“说了不许笑话我,当年我还年轻,给它起的名叫……”
“我不是叫映枝吗?所以它叫、叫映枝鹿……”
江柔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鹿还能这么叫,“真是个奇特的名儿。”
映枝见江柔没有笑她,又洋洋得意:“是呀,师父也说我这鹿的名字好生奇怪,但他还挺喜欢的呢。”
*
这厢的国公府正院里,李氏正与刚回府的镇国公江成闲谈,聊过二女儿映枝后,话题一转,落在了大女儿江柔身上。
“你说,柔儿会不会有些什么想法?”李氏坐在梳妆台前,拨弄着手边的首饰。
镇国公江成放下手中的书,诧异道:“怎么会,我们又不那种人家,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说丢就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