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仔细回忆起今日发生的事,眉头轻蹙:“你这个人,想得太简单。”
“是你想得太复杂。”江成说,“我看柔儿也就是……不太适应。”
李氏一个白眼怼过去:“柔儿明摆着就是有心事,你这个都是做父亲的看不出来?倒是把那些朝堂上老奸巨猾的狗东西瞧得一清二楚。”
江成挨了自己妻子两个白眼,心里有些委屈:“孩子们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也正常,等过段时候就会明白了。我堂堂国公府还能养不起两个闺女儿?”
“你这个浑人,木头脑子!”李氏气得拍桌子:“也不知道我当年看上你哪点了。”
她冷哼一声,拿起屏风边上的外套就往身上披。
江成见状一愣:“你去哪儿?”
“去找柔儿!”
李氏进了江柔的院子,听见守门的婢女说她去找映枝,于是又紧赶慢赶来到映枝的湘水苑里。
刚一进门,她就看见房中一站一坐的两个女儿,还有一头挤倒了花瓶挤歪了屏风,占据了小半个房子的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姐妹两和鹿齐刷刷看向李氏。
李氏长着嘴半响,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舒下胸口那股子紧绷气儿:“我的两个小乖乖,大半夜了!咱们明儿还要上靖安郡王府。”
映枝瞅了眼李氏,抿唇吹响口哨。白鹿侧过耳朵,长长的鹿睫扇动,竟自己回过身走出门去了。
江柔还沉浸在摸到白鹿的新奇感觉中,骤然被李氏打断,朱唇微抿,道:“那我们先走了,妹妹好好睡一觉。”
映枝看她唇角带着弧度,脸上也有了神采,于是舔舔嘴唇,飞快地眨眨眼睛:“姐姐明天见,娘明天见!”
江柔和李氏一起出了门,在路上与李氏说了礼仪教习的事,还不禁感叹道:“娘,你说妹妹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李氏也跟着感叹。回主屋时,她将这晚的事同江成一说,两人坐在床头,也相对无言。
良久,江成长叹一口气:“唉,你说说,女儿这些年跟着大隐岐伯,都学到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学到些什么呢?
第5章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从国公府驶出,李氏、映枝和江柔同坐车上,三人一起赴赏花宴会。
花宴上,夫人和姑娘们不同席.李氏让江柔先去海棠苑,自己和映枝去花厅走了一趟,算是带映枝正式露个脸。映枝谨记娘亲早上嘱咐她的事,挨个向众位夫人问了好。
好几个年长的高门妇人见映枝虽礼仪算不上完美,但举手投足都灵动鲜活。容色殊丽,肖似她娘却更甚几分,尤其一双鹿眼清澈纯净,一看就是个单纯爽快的好姑娘,因此见面礼送得也爽快大方。
映枝待在花厅这短短两炷香的功夫,竟又收了好几大盒子首饰香囊胭脂,才跟着侍婢一同往郡王府的海棠苑去了。
靖安郡王乃是当今长公主的独子,郡王妃也是出身高门的贵女,她得知镇国公府有二姑娘,昨日立刻补下了贴子,请江柔与映枝一起来。
消息一出,京城的贵女圈子里扬起不小的波澜,谁都知道江柔曾是镇国公府上的独女,样貌家世才情都是一流的。如今她爹娘不是爹娘,未婚夫也退了亲,不知往日里多少曾经嫉妒她的贵女们等着在看好戏。
其中,就有杨黛。
海棠苑里,几个如花娇艳的姑娘正议论纷纷。
“说是那江家二姑娘岐山大隐养大的。”
“第一次来赏花宴,你们可别欺负人家。”
“我四弟同我讲,江家二姑娘身上绕着云,骑着白鹿进京城,还赠了长生丹给路边的樵夫。”
对面的紫衣少女柳眉一挑,掩唇娇笑:“蒋姑娘,你难不成想要长生寻仙去,不嫁人啦?”
蒋家姑娘刚要继续说那曲水兰阁的事,听了这话就闭住嘴。她姑姑就是京城里那位终身不嫁之人。每次别人说起不嫁人的老姑娘,都拿她姑姑做反例。
穿着紫衣通身贵气的少女就叫杨黛,她见蒋家姑娘不言不语,随即莞尔一笑,转头要和身边的小姐妹说起话。
却听侍婢过来通报:“姑娘,江家姑娘来了。”
杨黛抬头望去,只见帷幔边有侍婢挑帘,她那个假清高的死对头江柔走了进来。
杨黛发出咯咯的笑声,扬声道:“江姐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呀?”
江柔隔着半个席望去,看到紫衣少女生得一副美艳的模样,斜斜倚在塌上,举手投足都是风情。
江柔仪容完美地一丝不苟,她朝着杨黛微微颔首道:“还算好,多谢杨姑娘关照。”
杨黛心里暗嗤一句装什么装。她想起自己被江柔碾压的曾经,又想想现在外头是怎么说江柔的,心里畅快极了,酒都多喝了几盅,话也多说了好几句。
被周围凑在一起的姑娘们奉承了一阵儿,杨黛有些微醺。她抬眼看见孤零零坐在哪儿的江柔,开口刚要找不痛快,只见一位霜色襦裙的少女也跟着进了帷幔里头。
她披帛的青色淡如水洗,步履轻盈,若飞燕从湖面掠过。皎白手腕上的镯子又润又透,鸦色的发间坠着步摇,耳垂莹白,恍得人心动,整个人看上就像是玉作的。
席间贵女们顿时默不出声。
正座上坐着的是靖安郡王的妹妹,她却是第一次开口了:“是江家二姑娘映枝吧,快来跟着你家姊坐。”
映枝看着这一院子人,从善如流地道声谢,挨着江柔坐了下来。
一时间,众人纷纷和映枝打招呼,杨黛瞄了一眼上座,环顾四周,又瞄了一眼江柔和映枝,取过桌上酒一饮而尽。
压压气。
襄平伯家的曾五娘望着江柔,眉间多了几分担忧。她趁着周围人都在跟映枝讲话,叹气道:“柔姐姐,你……最近还好么?”
甫一出言,几人的目光都追随过来。
江柔唇角一抿,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客气道:“多谢曾五姑娘挂念,已经大好了。”
曾五娘见江柔比以往冷淡许多的模样,双眉轻蹙:“柔姐姐莫怪杏儿,就算二哥不能与柔姐姐结亲,杏儿……也永远把柔姐姐当亲姐姐。”
曾五娘脸上端着笑,举手投足的仪态竟是和江柔肖似,她心里泛起丝丝愉悦,看吧,从前高高在上的贵女居然是假的,现在原型毕露要跌倒在地了。
席间众人有的面露尴尬,不好插话,有的却抿着嘴笑。她们来这靖安郡王府,不就是为了看这场好戏?这还是江柔被退亲后第一次赴宴呢。
江柔淡笑,轻轻颔首,不欲与其多言。
映枝正捧着茶喝,听见这话很是好奇,小声问江柔:“她是谁?”
江柔敛下眸子:“是襄平伯府的五姑娘。”
曾杏儿偷瞄一眼上头的杨黛,心里盘算不少,忙点头亲热道:“江二姑娘唤我杏儿就好了。柔姐姐既是与二姑娘同岁,那杏儿就唤二姑娘枝枝姐姐了。”
映枝看看曾杏儿水灵灵的眼睛,又看看江柔桌下泛白的指节,心里多了几分疑惑,也多了几分猜测。
她虽然不太明白曾姑娘想说明什么道理,但大致意思是知道的。就像那满山跑的虫兽,即便再伏低做小,只要有那么点捕猎的企图,都藏不住。人也不会例外,花言巧语难道和野兽们的雌伏有区别?
映枝见姐姐眉头轻蹙,侧脸瞥向她,朱唇微动正要开口,干脆抢占先机,直言发问:“我记得曾姑娘是襄平伯府的吧,为什么要来当我们镇国公府的亲妹妹呢?”
席间突然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谁都知道镇国公府是顶尖儿的勋贵门第,而襄平伯只不过是个靠吃宫里拨款的三等伯府。最多还有个伯爷与大公子在朝中任职务,但两个加起来都顶不上半个手握兵权的镇国公。
曾杏儿急声道:“江二姑娘误会了,实是杏儿的二哥与柔姐姐近来才退了亲。现在外面的风言风语,杏儿听了也是很担心,这对柔姐姐议嫁还是有影响的”
映枝听闻过姐姐退亲,但在此之前却从没听过这个词儿。她只在山脚下的村子里见过一次成亲喜事,只觉得那里飘着饭香味,还有甜甜的糖块。
但马圈里的偷听,昨日姐姐的不开心,以及席上这曾杏儿不明不白的话,已经让她有个模糊的印象。
按姐姐的话讲,出门在外,贵女是她们府邸的脸面,那笑话姐姐,也就是在笑话镇国公府,也就是在笑话她。
映枝轻轻咬了咬唇角,刚要开口,这次却轮到姐姐抢了话头。
江柔面色柔和,语含深意道:“多谢曾家妹妹挂心我嫁人之事。妹妹自家中是有两个姐姐仍未出阁吧。”
此话一出,众女的目光都往曾杏儿身上扫,还有不少窃窃私语声传出。
映枝转向江柔,一头雾水。
曾杏儿的脸就像是宴上的花儿一样,又红又绿,咬牙暗道自己得意过头了。她年方十四,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待字闺中,江柔这是在嘲讽她想攀高枝,多管闲事,还急嫁不知羞。
江柔眼波流转,淡淡一撇,不再理会。反而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映枝的手,附耳上去说:“妹妹吃东西吧。”
等酒过三巡,众人又开始飞笺作诗。江柔自幼才情过人,下笔成诗,宫中宴席上还受过已故皇后的赏赐,此时正低头挥墨。
而一边的映枝,却只顾着吃桌上的葡萄。她倒是识字,但是不会写文章,更别提写诗了,师父从没教过她。
杨黛捻起桌上的纸,轻轻吹了一口气。她环顾四周,见映枝桌上的笔墨丝毫未动,出言问道:“江二姑娘为何不动笔?”
映枝坦然答:“我没学过,不会作诗。”
杨黛掩唇轻笑:“这样呀,那姑娘跟着大隐岐伯都学了些什么?”
映枝仔细思考,发现好像师父什么都没教过她,就连自己的骑射功夫都是一个猎户指点的。
“识了点字。”映枝诚恳补充,“还有如何挖野菜煮鱼汤。”
杨黛忽得笑出声来:“江二姑娘真是好福气,好运气。若是我得了大隐的青眼,定是会每日请教的。”
映枝暗想,师父最讨厌别人烦他,每天都去烦一次,那三天就会被师父拿着扫帚撵下山。
映枝迟疑道:“那如果他不愿理你呢?”
杨黛状作好意提点:“三顾茅庐,心诚则灵,总有一天会答应。”
映枝点头,不忍打断这位紫衣姑娘的白日梦,只是真心祝福道:“那祝姑娘的总有一天早日来临。”
江柔在桌下又拉了映枝的手,微微摇头。杨黛是当今太尉的幼女,上头有好几个哥哥,自小娇生惯养长大。太尉在朝中势重,与镇国公府的关系也不甚明朗。
杨黛心里不爽快,不就是一个长着漂亮毛的麻雀,以为飞进国公府就能变成凤凰。皮相再好看?野人一个。江映枝这话说得,真是在山沟里长大的,没什么教养。
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说白了岐伯就是个山野村夫,求着当她师父她都不会要。
杨黛原来只是讨厌江柔,现在看看江二姑娘,就觉得两人一般讨厌。不过江映枝这等有脸没脑的,碰上江柔这朵假清高的白莲花,呵,她就等着看好戏吧。
“那真是谢谢江二姑娘的好意。”杨黛心思一转,国公府的二姑娘又怎样?她今天非要让江映枝睁睁眼不可。
杨黛道:“我虽然不及姑娘的姐姐江柔姑娘,自小得蒋夫子亲授,得贵人赏识。但父亲也花重金,请了前朝大儒张旭,为我与兄长们授课。老师经常教导我,即便是才情过人,也要每日勤学。”
“可怜江二姑娘不会作诗,虽不是你的错,但姑娘更要勤学苦练了,要么怎能赶得上身边其他人呢?姑娘听我一言,读书很辛苦,但要像你姐姐一样,读他个十年,总有成效的。”
此话一出,杨黛身边几个姑娘都在点头。
“杨姑娘劝人向学,真是心善。”
“杨姑娘才思过人,每日还勤学苦读,杏儿实在是羞愧。”
映枝看着杨黛轻轻上扬的下颌,感到手上一冰。
是江柔轻轻拍了她的手。
只听得江柔不紧不慢道:“杨姑娘读书如此辛苦,不若和我来论论诗,如何呢?”
她素手一展,白纸黑字。想来三日后,京城又能传出江柔的名作了。
映枝大约明白姐姐不让她讲话,即便不知是为何,总之娘亲说听姐姐的,那就……听姐姐的,吃东西吧。
“江柔姐姐说笑了,论京城贵女们的诗才,谁能比得上镇国公府上最耀眼的明珠呢?”杨黛一边假笑,眸光一边转向映枝。
眼看映枝居然正低着头,专注地吃着葡萄,杨黛嘴角抽搐,这个花瓶江家二姑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天色渐暗,映枝跟着江柔和李氏,挥别郡王妃,端着一碗栀子花上了马车。
映枝嗅着手中的花,马车轻轻晃动,车里又暖和。她渐渐困的睁不开眼,李氏让侍婢取了靠枕来,映枝就倚在一边睡着了。
江柔坐在马车上,纤薄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晃。她捏紧帕子,默默看着映枝的小脸和脖颈,才晓得诗中所说的冰肌玉骨是什么个样。
江柔垂下眼,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释然。
这一天,终究还是发生了……
*
映枝再次睁眼,是因为马车停下。
李氏见她醒来,笑呵呵道:“枝枝,我们已经进了胜业坊,待会就到了。”
外边是初夏的蝉鸣声,车里萦绕着栀子的香气。
映枝揉揉眼,掀起车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
暮色初临,坊内的街巷空空。一道朱门半开着,门檐下是昏黄的灯光,照亮男人的侧脸。
他手握一杆宫灯,墨瞳漆黑,视线正与映枝对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不会更,下一更是周五
谢谢支持,鞠躬
第6章
映枝心里一顿,眼眸晶亮,止不住地扬声笑唤:“子瑕!”
灯影摇晃,岑瑜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轻轻向她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