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冬被已经换下,纱帘也换了新的,不过因为无人居住,所以并未燃香。
赵宜安行至窗前,从这里望出去,就能瞧见墙边一溜的荷花。
她转过一点身,倚着窗,望向身后的赵陆。
赵陆不明所以,只安静等着赵宜安信步闲逛,然后他就听见赵宜安忽然淡淡道:“撞的是头,嘴巴倒不会用了?”
她微微向下撇了嘴角,瞧上去气势摄人,是不好相处的模样。
赵陆一愣,抬头对上赵宜安目光。
她略挑眉:“不是你说的?”
是,自然是。
手脚发僵,赵陆垂首承认:“是我说的错话。”
赵宜安便缓缓靠近他:“还有呢?”
被她步步接近的赵陆,低着头,整个人无从躲藏,只晓得照着赵宜安的话往下说:“还将人都赶走了。”
“哦,将人都赶走了。”赵宜安一面点头,一面道,“才受伤昏了一夜醒过来,可怜见的甚至忘了自己是谁,结果她的弟弟却将照顾她的人都赶得一干二净。”
“……不是。”
赵宜安哼出一声:“哪里不是?还要犟嘴是么?”
赵陆垮下肩膀:“不是弟弟……”
“就是弟弟。”赵宜安拦下他的话,“幼稚、记仇,还要骗人!”
赵陆连连败退,额间渗出汗珠:“是……”
“幼稚在哪儿?”
少年面色苍白:“……还以为她失忆了就能一直喜欢我,一直留在我身边。”
赵宜安微怔,很快又问:“记仇,在哪儿?”
“明明找我是最快的,偏偏辗转去寻姓温的纨绔来救她。他有一张好脸,我也、我也有……”
闻言,赵宜安神色古怪起来:“那骗人呢?”
“骗她是磕头才受的伤,”赵陆盯着自己的衣摆,开口喃喃,“还自欺欺人封了湖嫔,不敢告诉她真相。”
脸上一热,赵陆回了神。
赵宜安摸着他的侧脸,一双眼睛圆圆的,神情认真,注视着他。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真相?”
赵陆抿唇。
见他不回,赵宜安又轻声问:“是去岁么?”
是去岁周太妃揭发湖阳公主身世,赵陆才知道他们并非姐弟么?
不是,当然不是。
赵宜安身为昭帝唯一的女儿,自小处处受宠,身边从来不缺哄她玩乐的人。三位哥哥待她如掌上宝珠,赵陆也向往着她这个娇气可人的姐姐。
不过哥哥都比她年长,都要去念书认字,只剩下与她同岁的赵陆,因为还小,倒不用日日进学。
赵宜安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粘人精,但偶尔也会差人叫他过来,同他玩一会儿。
因为被姐姐叫过去的这小半日,赵陆会高兴许多天。
那次也是一样,赵宜安拉着赵陆的手,说要帮他躲起来,不要被宫人们找到。
赵陆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跟在姐姐身后,被她拉进了养心殿的西暖阁,塞进了温室里。
“不要说话哦。”赵宜安神色严肃,“你就躲在这里,没有人敢进来的。”
赵陆捂着自己的嘴,认认真真对着赵宜安点头。
“我去找别的地方。”赵宜安拍拍他的脑袋,替他关了门,自己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同湖阳公主玩游戏的宫人,万万没想到她会带着赵陆躲到养心殿里面。
在外找寻了一阵,就听见前方宫人依次行礼:“陛下万安。”
昭帝下了朝,回养心殿来了。
进了西暖阁,昭帝脱了外衣,轻咳几声,便坐至书案前,开始处理公事。
暖阁里静悄悄,又暖洋洋,赵陆靠着坐在温室椅子里,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正好外头人声多起来,赵陆头一点,被惊醒过来。
“才下了朝,也不知道歇一歇。”
是高皇后的声音。
赵陆耷拉着眼皮,又要睡过去。
外头轻轻说了几句话,接着安静了半晌,高皇后忽问道:“过几日,又该带湖阳去西山了罢。”
“嗯。”
“不如由我带去,你莫奔波了。”
昭帝笑:“我比你总好些。你就好好待在宫里,不用操心这些了。”
“湖阳,”高皇后也笑,“倒是越发长得像阿乔了。”
“也像延方。”
“他二人样貌都如此标志,以后湖阳也差不到哪儿去。”
昭帝停笔,对着高皇后一本正经道:“什么叫差不到哪儿去?湖阳哪儿差了?她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高皇后笑意更深:“你惯会夸她。”
夫妇二人又说了些话,赵陆迷迷茫茫听了全程,心中仍是混沌。
他那时还不知道昭帝与高皇后的话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后来他费尽心力证明的真相,原来早就摊开在他面前。
“那就是你早知道了?”
赵陆迟疑:“我那时并不明白……”
缓缓滑动掌心,赵宜安放下手,在他身边饶了一圈:“何时明白过来的?”
闻言,赵陆言语滞涩:“宣明十四年,高皇后薨。”
各项事毕,昭帝仍大恸,独自在养心殿闭门不出。赵郡便领着弟弟妹妹,跪在殿前,求他进食。
门很快就开了,昭帝望着儿女们叹气:“父皇只是心闷,不必担忧。”
赵郡端着膳食进去,赵陆年纪最小,走在最后。
他听见太子劝慰昭帝的声音,也看见殿内几幅高皇后的画像,还有一幅他不认识的人像。
“是沈延方,沈将军。”
赵郡劝好了父皇,轻手轻脚过来收拾,他将几张画小心卷起,一面解释:“他是父皇的陪读,后来从军。只是英年早逝,战死在沙场。”
画像上的人还未着战袍,眉目温柔,竟想不到他在沙场上是如何神兵天降。
赵陆望着画卷,直到赵郡走了才回过神来。
他挪了一步,正好瞧见伏在昭帝膝头呜咽的赵宜安。
霎时间浑身微僵,恍惚间回到六岁时,被赵宜安藏在温室时的那一日。
……
“倒是越发长得像阿乔了。”
“也像延方。”
“他二人样貌都如此标志,以后湖阳也差不到哪儿去。”
所有话都有了解释,妥帖地被放在合适的位置。
……
“宣明十四年……”赵宜安轻声重复,“我十一岁。”
复又望向赵陆,神色复杂:“你也十一岁。”
正想点头,却听见赵宜安继续说了下去:“十一岁就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赵陆的下巴硬生生收了回来:“并不是如此……”
“对同岁的小姑娘情窦初开,埋下伏笔。”赵宜安踮起脚尖,满怀的香气就飘到了赵陆鼻尖。
她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又哼了一声,语气娇嗔:“你可真够厉害的。”
这回没有反驳,赵陆沉默半晌,最后点了点头:“嗯。”
作者有话要说: 赵陆:嗯。不愧是我。
第98章 心
前后不过两刻钟,赵郗就领着一队人回来。
尚膳监的人瞧见是四皇子亲临,吓得连魂都快没了,急忙奉上饮品,战战兢兢跟在赵郗身后,同他一齐回了玉禧殿。
暖阁里,赵宜安正微微仰头,凝视着垂着眼睛的赵陆。
末了,她嘟囔一句:“真是大胆。”
又冲着赵陆摊开手心:“我的贺礼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赵陆却听懂了。
他伸手,取下腰间的荷包,拉松了抽绳,然后将里头的东西捧出。
“我遣人送去了行宫的。”
五月正是孙氏倒台后,赵陆最忙乱的一段日子。又因为有人行刺,他担心赵宜安的安危,将她独自送去行宫,结果却错过了她的生辰,只能送了贺礼过去。
原先赵陆等着到了六月,再替她补办生日宴,但赵郗忽然将她带走,备下的生日宴就耽搁了。
赵陆的掌心里,是一副荷花莲子珍珠手钏。荷花是碧玉雕的,莲子是翡翠玉珠,珍珠颗颗圆润,微微泛着莹光。
他将手钏轻轻搁在赵宜安手上,又有些赧然:“我想自己刻的,但刻不好。”只好亲手将它们穿在一起。
赵宜安拢着一手的珠子,等了一会儿,忽然蹙眉:“你不替我戴上么?”
闻言,赵陆才醒悟过来似的,手忙脚乱托起赵宜安的手腕,一圈一圈,将手钏缠绕上去。
她的手雪白娇嫩,连珍珠也比了下去。
赵陆悄悄松了一口气,又道:“下回找更好的。”
他收回手,轻声祝道:“生辰吉乐,万事遂心。”
珠帘轻撞。
二人的目光顺着门外的声响而去,只见赵郗略倚着门,对着赵宜安道:“宜安,点心到了。”
他背着光,面目有些模糊,也不知道有没有瞧见暖阁里的景象。
赵宜安便小声抱怨:“哥哥总是吓人。”
她走到赵郗跟前,赵郗轻抚她的侧脸:“叫你用点心也是吓人么?好没良心。”
他又摸摸自己的脸:“这里怪热的,我还叫人取了冰,到外头来吃罢。”
转头对着赵陆,满怀愤愤:“你也来。”
行至明间,只见尚膳监的小太监们垂首侍立,雪梨菱角汤、赤豆汤,还有鲜莲子汤、冰糖紫薯银耳羹,加上各式小点,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替妹妹盛了一碗莲子汤,赵宜安接过去的时候,轻探出手,正好露出了方才的手钏。
赵郗哼了一声,倒难得没有挑刺。
三人对坐,赵郗忽然挑了一块香糕,扔进了赵陆面前的金边碗里。
赵陆微怔,赵宜安也咬着勺子,转而望向哥哥。
只见赵郗用力戳着面前的豆沙卷,闷闷道:“可别说我偏心。”
咬着勺子,赵宜安有些说不清话,她对着赵郗神情认真:“小陆不喜欢吃这个。”
“哎呀!”赵郗放下筷子,在妹妹面前强撑着气势,“爱吃不吃,反正我夹了。”
“没有没有。”赵陆摆着手,“她同四哥哥说笑的。”
赵宜安弯起眼睛笑:“傻子哥哥。”
*
用了点心,赵宜安跟着赵郗走出玉禧殿。
赵陆一直安静跟在他们身后,等到二人走上殿外正道时,他忽然出声:
“生日宴——”
闻言,赵宜安回头。
赵陆望着她,继续说了下去:“定在半月后,你是寿星,可不能不来。”
赵宜安眼眸微动,轻笑道:“是我喜欢的,我就来。”
听见她的应答,赵陆提着的心慢慢落下:“嗯。”
一旁的赵郗抱着双臂,蹙着眉耐着脾气:“走了。”
赵宜安快快乐乐挽上他的手臂,同哥哥分别进了软轿。
领路的公公轻唱一声,抬轿的小太监便稳稳当当起了步。
日渐当中,四周也渐热起来,赵陆立了一会儿,金公公禁不住提醒他:“陛下,日头毒辣,还是早些回去罢。”
赵陆回过神,点了点头,坐上步撵,往养心殿回去。
*
回程换了马车,赵宜安有些奇怪:“怎么不乘轿?换来换去的,又热又麻烦。”
赵郗“啧”了一声:“这就麻烦了?以后麻烦的事还多着呢。”
闻言,赵宜安笑眯眯抱住赵郗的肩膀:“不是有哥哥么?再大的麻烦也不怕了。”
从前要是赵宜安说这样的话,赵郗必定接得飞快,这回他只拍拍妹妹的手,轻点头:“嗯。”
赵宜安不疑有他,抱着哥哥,将额头靠了上去:“一早上都在坐马车,腰都酸了。”
“属你身子娇贵。”赵郗嘀咕了一句,乖乖替妹妹揉了几下就放开,“回去叫丫鬟给你按。”
妹妹靠在他肩上,不用低头也能瞥见她的头发与一点侧脸。
赵郗忽然问:“生日宴,你要去么?”
回答他的声音迷迷糊糊:“不是说了么,要是我喜欢的模样,我就去。”
“那不喜欢就不去了?”
“小陆可知道我的心思了,不会不喜欢的。哥哥怎么越来越蠢了?”
马车驶在大道上,四周有羽林军护送,车厢里听不到一点杂音。
听完妹妹的话,赵郗放低了声音:“哥哥没那么蠢,看不出你的心。”
赵宜安闭着眼,没有作答,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赵郗便抬手揉乱她的鬓发:“宜安是我们的宝贝,不单父皇母后看着,太子和五弟也看着,我自然珍而重之,不能轻易相让。”
怀里的人轻轻动了动,赵郗温声笑:“别睡熟了,回家再好好睡。”
赵宜安将脸埋在哥哥心口,因此声音有些闷闷的:“知道了。”
但才进了皇子府的偏门,下了马车,忽然听见有人远远朝这里高声呼喊:“宜姐姐——”
赵宜安正弯腰要进软轿,听见这声儿,下意识止了动作,往声音来的地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