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了,安娜,”夏洛琳连忙摆手,“我根本就不会跳舞,你可以和弗朗西斯跳。”
“我要是和妈妈跳了,谁来演奏曲子呢?”
“我想我可以?”
他挑了挑眉毛:“夏洛琳,不是纯正的匈牙利小曲我可是绝不跳的。”
她扬了扬琴弓:“弗朗茨,谁说跳舞一定要下舞池呢?”
相视一笑,他们立即懂得了对方的意图与回应。
她邀,小提琴请钢琴一起跳舞。
他答,我的荣幸。
安娜捧起茶杯藏住笑容。
原来音乐家,一起跳个舞都这么特别的吗?
缓慢却单纯无忧的小提琴声,主题旋律祥和美好得如同温暖的下午茶。音符里里外外都是天真可爱的味道。
李斯特在听到这个旋律的时就瞬间笑出了声。他已经确定了,小提琴家夏洛琳绝对是一位思维异于常人的音乐家。
已经准备好接各种小步舞曲、加沃特舞曲、恰空甚至是波罗乃兹的李斯特万万没想到,他听到的竟然是一条不谙世事的天真小鱼。
舒伯特的艺术歌曲《鳟鱼五重奏》,是能用在这里的吗?!
温暖的揉弦声富有魔力,让听到它的人心中充满欢喜。李斯特渐渐也在这曲子里听到了一丝舞蹈的味道——大概就是那条傻鳟鱼在小溪里旋转跳跃吧。
手指在琴键上弹出移高了八度的主题,明亮的钢琴音色带着活泼的装饰音,像鳟鱼跃出水面时带出的水花。钢琴声和小提琴声悠然自得地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场欢快的水中嬉戏。
流动的小提琴声与遥相呼应的钢琴回声,渐变成激烈的旋律。戏剧般的情感色彩变化,让在互相注目着演奏的音乐家总能默契地配合到对方。
只有一把小提琴和一架钢琴的《鳟鱼》,却也能在圣诞夜里跳一支欢快的双人舞。
多年以后,李斯特重弹这首曲子时,好奇地问夏洛琳那天为什么要拉《鳟鱼》。
夏洛琳给出的答案是:能毫不犹豫对一位淑女用德语说“Ich liebe dich”的先生,值得姑娘们警惕。
李斯特笑笑没说话。从背后将她锁在怀里,低头给了她一个长长的、甜蜜的吻。
对我怀有警惕心的小鳟鱼,还不是已经到了我怀里?
《鳟鱼》啊,是关于一条鱼和一个猎人的故事。
溪涧欢乐游戏的小鳟鱼,被猎人打上了标记。奈何溪流清浅,聪明的鳟鱼拒绝诱惑,绝不上钩。
猎人一气之下搅浑了溪水,懵懂的鳟鱼最终还是没能躲过那张天罗地网。
至于鳟鱼被捕后是被圈养还是被拆吃入腹,就只有猎人自己知道啦。
巴黎的圣诞夜啊,是被幻梦般的狂想曲诠释的温情。
维也纳,某间阁楼。
寒冷的风从窗子外灌进来,把窗帘扬得老高。房内的壁炉里已经只剩些许星火,无法再提供一丝暖意。
被寒意惊醒的青年慢悠悠从钢琴上支起身子。发现原本平整的外套上有钢琴黑键的印记留下,苍白的脸庞染上些许不快。
他拂了拂那些光滑的琴键,然后用漂亮的手拍了拍衣袖上的皱褶。嘴抿得很紧,原本浅淡的唇色越显单薄。一头卷曲的棕发侧分着,在他英俊的脸上弯出好看的弧度。浓密的眉下藏着一双忧郁的蓝眼睛,那蓝色漂亮得宛如上帝的杰作。
大脑有些昏沉,青年还没有在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他站起来无神地看着壁炉里的星火,双手随意搭在琴键上,手指就开始不自主地在钢琴上游走了。
清幽的钢琴声在寂静中响起,是他今年刚完成的《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
眼前闪过他在自己的故乡演奏这首曲子的情形。舞台、音色美妙的三角大钢琴,人群、络绎不绝的赞美,鲜花、久不停歇的掌声。
不,这不是他所留恋的东西。他想念的是波兰的天空和土地,清风和空气,他想念的是波兰的声音。
自由的声音。
他的神情突然清明起来,嘴角微微流露些许笑意。提图斯——他最亲爱的好友,现在应该在波兰的土地上和家人一起团聚。
团聚,圣诞。
都怪这残破的身躯,拖累得自己连家乡都回不去!
他下键的力度骤变,琴声带着些愤怒与难过。
“肖邦,不要回来。你该用你的音乐,让世界知道还有个国家叫波兰!”
他把自己的钢协曲做了段即兴变奏,华彩过后,曲调转变成了他最近才开始写的、一首还未完成的c小调练习曲。
他心里叫它——革命。
弗里德里克·肖邦,他永远记得这个阴郁的十二月。
18日,沙皇宣布进行国家革命;
21日,俄国宣布波兰人的挑衅是可憎的罪行,十二万大军开往波兰。
他的琴声停止了,激动的情绪使他胸口却起伏不定。体弱的他不得不剧烈地喘着气平稳呼吸。
25日,今天,维也纳。这是他人生中度过的第一个没有家人的圣诞节。
肖邦走向窗子,不能再让凉风肆意,不能再让这幅身躯染上风寒了。
他伸手抓住窗户的把手,视线望向某个方向停止了动作。
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但若在继续拉远视线,就能看到法国。
巴黎的方向。
心脏猛地一缩,肖邦好像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巴黎,有什么在召唤着他。
关上窗、掩好窗帘,回到钢琴边的肖邦,在这个圣诞节即将结束的晚上,第一次萌生了“想去巴黎”的念头。
第29章 Salon·礼裙、领结和手套
圣诞节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岁末临近。或许是因为新年即将到来,巴黎连绵的雪天终于停了。
暮色给屋檐上的白雪染上余晖,夏洛琳百无聊赖地坐在琴室的窗边。明天是新年,这两天她调整了休假时间。
她望着在雪地上碾过痕迹的一辆辆马车,那些黑色的弧线延伸到远方,但她却找不到自己的音乐之路该通向哪里。
自圣诞节那天看到盛装归来的、能肆意演奏自己钢琴的李斯特后,她的心中着实产生了一股钦佩与羡慕, 想演出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期待与现实的差距让最近已从生存挣扎中逃脱的她连续几天闷闷不乐了。
夏洛琳渴望去追求音乐、自由地去演奏小提琴, 却又害怕会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历史上留下名字——
可以瞬间记下巴赫回文游戏曲子的李斯特,却抓不住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鲜明特色的旋律,格里格的《晨曲》则是被彻底当作了即兴曲一样没被他放在心上。
这很反常。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保护着这些还未诞生的音乐。
即使她从未动过占据这些音符的念头。
李斯特在桌上修改着刚刚在钢琴上改编幻交的旋律。夏洛琳静静地看着他有些不耐划去那些创造, 然后在谱纸上用笔尖点出新的音符。
小小的蝌蚪点缀在五线上,写不了几节就要重新蘸取墨水。李斯特却不停重复着动作,唯恐慢下来。
“弗朗茨——弗朗茨·李斯特——”
窗外传来的呼喊让夏洛琳不由侧目, 李斯特则是头都没抬起来。
“夏洛琳, 帮我看看是谁。”
钢琴家写谱的手指一点停下来的趋势都没有。
探出窗子去搜寻,夏洛琳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私人马车。旁边一位身着黑色正装、领口系着蓝色稠巾的先生站在那。看到出现在窗口的她, 他显得十分惊讶,但还是脱下礼帽示意。
卷翘的深棕色头发和标志的小胡子,夏洛琳知道了这位先生是谁了。
“弗朗茨, 是尤金·德拉克洛瓦先生。”她扭过头对李斯特说, “我去给他开门。”
李斯特终于顿了顿笔, 嘱咐夏洛琳:“麻烦你帮忙泡壶茶吧, 妈妈在下面会给他开门。不用太在意,尤金他自己会上来的。”
说完,他又开始专注于谱纸上了。
夏洛琳叹了口气,她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一点都不客气的朋友间的相处。自行把房门打开后,她转身去准备茶水。
等忙好了一切再上来时,德拉克洛瓦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整理曲谱的李斯特了。
“德拉克洛瓦先生,请用茶。”
“不用那么客气,小姐,我不介意你叫我名字,你知道的画家对美好的事物总是有所优待。”
德拉克洛瓦接过茶水,盯着夏洛琳没有离开视线:“我记得你的钢琴,那首《托卡塔与赋格》至今记忆犹新。”
没想到这位法国浪漫主义三杰之一竟然对自己还有印象,夏洛琳有些受宠若惊。
“您可以叫我夏洛琳。时隔这么久您还记得我,我对您的记忆力十分钦佩。”
“那是自然,夏洛琳小姐。因为我是用这里——”画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任何能引起我共鸣的美都逃不过这里。”
“夏洛琳,不用对他那么客气。跟我一样,叫他‘尤金’,他不会介意的。”从琴室走出来的李斯特对德拉克洛瓦打了个招呼,把谱子递给夏洛琳,“帮我存放一下吧。这位拿画笔的先生就交给我好了。”
“......弗朗茨,你刚刚为什么不放好谱子了再出来。”
“嗯,忘记了。反正你知道在哪,就跑一趟吧。”
无奈的小提琴家拿着谱子进了琴室。钢琴家抄起茶杯喝了一口,靠在贝森朵夫上直钩钩地盯着画家。
“你那是什么眼神,尤金。”
“看来自上次生日宴之后,弗朗茨,你似乎有了很多有趣的经历啊。”
“不要妄加揣测,我只是救助了一位音乐家小姐。”
“哦,这么贴心支开那位小姐留下我让询问的间隙?这可不像你哦。”
“有了画笔和颜料就忘了我的大画家,又怎么会知道我到底有多少样子呢?”
“说得好像写着谱子就忽略一切的大钢琴家有多了解过我似的。”
放好谱子回来的夏洛琳就看到这两位先生端着茶杯言语间来来回回,相互打趣对方,十分和谐友爱。
李斯特听到她的脚步声,立马正色问道:“这个时间来找我,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亲爱的弗朗茨,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德拉克洛瓦一脸震惊,“提示一下,明天是新年。”
“Diable(见鬼)!”李斯特猛地站直了身体,茶汤都被他的剧烈动作弄洒了,“今晚要去波托茨卡夫人的新年沙龙演奏!”
“看来亲爱的朋友你还没忘记,友情提示一下,你打理行装的时间不太多了。”幸灾乐祸的画家满意地看着淡定的钢琴家变了脸色,然后将目光转到了小提琴家身上。
“如果没记错,这次的沙龙可以携带女伴哦,弗朗茨。”德拉克洛瓦笑着提示。
李斯特停下去换装的脚步,全身怔了一下。他想起圣诞节过后给这位小姐准备的新年礼物——一件漂亮的礼裙。
嗯,礼裙是安娜挑选的,他只负责付钱顺带再把它送出去。
李斯特能感觉到夏洛琳最近心情不太好,或许今晚带她去沙龙散散心会很不错。今天可以带她在圈子里露个面,以后再慢慢把她介绍道音乐圈里就好。
他已经想好了,要帮助她走进巴黎的音乐世界。
他也在期待,世界听到她的琴声。
瞬间脑中就想好了种种缘由的李斯特,一脸笑意地看着夏洛琳。
“想去看看巴黎的沙龙是什么样的吗?夏洛琳,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的。”
“可......可以吗!”夏洛琳有些被说动了,这个时代的沙龙,笼络着巴黎最优秀的文艺家。他们在沙龙里碰撞思维,交际辩论,成就法国最富特色的沙龙文化。
“可以,今晚的沙龙受邀人可以带一位同伴。我和弗朗茨作为被邀请参加的艺术家,带小姐你去完全没问题。”
德拉克洛瓦解释道。
“当然,夏洛琳,你需要换一身行头,礼裙有吗?没有的话......”
李斯特慢悠悠地说着话,期待着顺势把礼物送出去。
“我有,弗朗茨,藕色的演出礼裙可以吗?”
夏洛琳眼睛一亮,压箱底的那件表演用的礼服,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听到小提琴家有些激动的声音,钢琴家全身僵硬了一下。
等等,这不应该啊,你是什么时候有礼裙的?我怎么不知道?那我的礼物要怎么送你?
“那就快去换衣服吧,夏洛琳小姐。”德拉克洛瓦拍了拍僵化的李斯特,“弗朗茨,你也快去换,我们时间不多了。”
回到房里的夏洛琳换好礼裙,绾好头发,披上披肩,只在发髻上插根装饰。迟疑了一下,她在首饰盒里翻出父亲给她的那枚家族戒指戴在了右手中指上。
异化的D字母缠成巴洛克般浮华的荆棘,上面开着一朵白蔷薇。
夏洛琳收起了平日里温温吞吞的性子,瞬间变成了一个身怀荣耀与骄傲的贵族模样。
“于荆棘中开出繁花。”
白蔷薇,那是德沃克林艺术家的象征。
客厅里,打理好一切的李斯特却拿着一堆领结犯了愁,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遂决定向一旁的好友求助。
“尤金,这几个领结选哪个好?”
德拉克洛瓦一脸郁闷地看着自己的好友。李斯特又来了,这位钢琴家原本是个干脆的人,唯独会在领结装饰上磨蹭得跟梳妆打扮得闺中少女一样。
“白色。”
德拉克洛瓦的色彩搭配直觉告诉他这个颜色领结最合适。
“白色?会不会太寡淡了?这个蓝色怎么样?还是选这个红色?”
李斯特还在犹犹豫豫。
“夏洛琳小姐,你来帮他决定吧。”
快要抓狂的画家,听见了女士的脚步声,立马转身求助,却在转过来的那瞬间失去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