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天使啊。
门外——
商议好了午餐的李斯特再准备进门时听到了屋子里的钢琴声,他停下了开门的动作,细细品味着这极具故事意味的即兴演奏,生怕开门的声音会打扰这美妙的乐思。
但当他熟悉的小提琴声响起的时候,他却没办法在用一颗平常心来看待这段音乐了。
那合奏的旋律是故事,是一段真正的故事。
关于巴黎,关于两个音乐家,关于一次相遇。
他的手指在门上渐渐收起,最终变成拳,修好的指甲咬住了掌心的肉。
那丝细微的疼痛是羡慕——他承认此刻,他是该死地羡慕那一场浪漫的、命定的邂逅了。
第42章
自那天肖邦第一次来拜访李斯特后, 两位音乐家就像钢琴上的黑键与白键一样, 彼此间迅速地成为了密不可分的好友。
他们在音乐上是那么契合。一个拥有表现一切的演奏技巧,一个拥有绮丽梦幻的无穷乐思;一个有着对钢琴绝对的掌控力, 一个能在钢琴上变幻万千情绪。他们是天才般的人物,还都处于同样青葱的风华年纪, 无论在音乐还是私交上,成为挚友绝不是什么偶然的稀奇的事。
现在两个人的晨间练习已经逐渐转变成了三个人的音乐时光,虽然不是每一天都会有肖邦清澈的钢琴声加入,但现在李斯特家中已经渐渐有了他的痕迹了。
比如那架埃拉尔钢琴, 除却授课使用, 最频繁的演奏者已经变成了肖邦;再比如客厅里的饮水杯,已经习惯性地会摆上三个;再再比如琴房里的乐谱收纳柜,已经摆上了肖邦所有出版过的曲子,写字台上也开始有了他的手稿……
现在他们三人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虽然偶尔落单会稍微有些孤独感, 但他们已经在学着避免这种状况了。一起演奏音乐, 一起修改乐谱, 一起谈天说地,这个冬天的冰天雪地他们却过成了春意盎然。
“夏洛琳, 你真不随我一起去吗?”
今天没有钢琴课安排的李斯特邀请着夏洛琳一起去肖邦家。
最近巴黎落了很厚的雪, 考虑到室外的天寒加上肖邦有些虚弱的身体,体贴的两位朋友近期的练习与研讨都是去的他那儿。
“不了, 弗朗茨。今天我留在家里, 有点东西需要整理。”
她很平静地回绝了他。
“那行吧。外面雪很大, 去奥罗歇记得一定穿好斗篷。”
“好的,你也记得围好围巾。”
把钢琴家送出家门,小提琴家来到琴室。她站在窗前目送他上了马车,直到那辆车消失在她的视线。
夏洛琳在写字台前坐下。这张桌子最近是两位音乐家笔墨交锋的战场,他们在这里交换自己的音乐理念。她抽出一张信纸铺开,从怀中掏出一支钢笔。
琴盒里原本装着三支钢笔,其中一支平尖的长款黑色钢笔送给了李斯特,剩下的是一支同样的白色钢笔和一支短款的银色细尖钢笔。
平尖可以写出漂亮的英文字体,拿来记谱也很方便。
白色的钢笔经由她的手,在微黄的纸张上留下蓝色的清秀字体。夏洛琳细细斟酌着下笔,这张并不算长的信纸,她却足足写了好几个钟头。
等到最后一个词句写完,她签上自己的名字,便有些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心中积压的那块石头似乎被挪开了。
有个沉重的秘密压在心头,日积月累后的确会给人无形中增添察觉不到的负担。即使只是以书写的形式曝露在纸上,她内心也觉得轻松了很多。
大概是因为,有了个可以信赖的人分享这说不出口的秘密了吧。
自第四次会面后,夏洛琳一直在思考要不要把“藏在音乐里的说话”讲给肖邦听。她的犹豫和挣扎全然被他一切如常的对待化解。他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仿佛在钢琴上弹出的那一小段纯属小提琴家的梦境。
这样的肖邦,轻易地得到了她最珍贵的信任。
弗里德里克,我把秘密讲给你听,你准备好了吗。
今天晚餐后,肖邦送走了李斯特。好友的离去让这间原本热闹的房间重归宁静。他想起这位匈牙利人爽朗热情的性子,就和他的音乐一样,充满着激情和入侵性,愉悦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这是一位和自己内在相似,性格相反的年轻人,所以才会和自己出奇的合拍。
等等,这种苍老的口吻是怎么回事,明明自己也就比那个高个儿的钢琴家大一岁而已。
果然和同龄人在一起比和那些贵族们虚与委蛇要快乐得多。
可惜了,今天夏洛琳没有来,听不到那把漂亮的小提琴了,不然今天能够更完美一些。
肖邦来到门边的柜台上,这里摆着今天寄到的几封信。他把信件拢到手里,提着一根精致的烛台来到普雷耶尔钢琴上。
他习惯在钢琴上处理一切和纸张有关的事物,在这架钢琴上摆着墨水瓶、羽毛笔和曲谱纸,就连烛台都被他搁置在琴上。比起专门的写字桌,他更喜欢就在自己的琴上阅读和创作。
拆了几封信,都是在巴黎的波兰朋友询问他近况的普通问候信。但这些已不常见的波兰语让他倍感舒心与亲切,他决定收起来明天清晨再读一遍,然后给他们回信。
眼下这封就正式多了,信封上影印的正是这架钢琴的厂商标志。他迅速翻过来,看到火漆上浮华的巴洛克字母“”后,心脏就开始不受控制了。起开信封,上面的法语字句让他惊叹——卡米尔·普雷耶尔,他真想现在就出现在这位好友面前,给他一个用力的、欣喜如狂的拥抱!
他想立即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认识的每一个人!
在他伸手去拿羽毛笔的时候,最后一封信映入他的 眼帘:平白无奇的信封上除了蓝色的“choa”就什么也没有了,背后的火漆甚至连个人身份的章都没有盖。说它是寄来的,或许更像是被人悄悄投进来的。
在脑中迅速回忆了一遍,字迹不像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信件被展开,宁静的蓝色带着些轻微的香气,清丽明晰的字体应该是出自一位女性。但是,波兰语?
肖邦有些惊讶了,他立即看了下信件的落款,上面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c”。
难道是?
他立即停止所有的猜测,仔细阅读起这封信来。
“亲爱的弗里德里克: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夜晚,那就祝你夜安。如果不是晚上,那你就自动带入当前的时间段,接受我诚挚的问候。”
肖邦笑了起来,果然是你啊,十分标准的小提琴家夏洛琳的风格。
“自那天你弹出那段音符后,我想了很久,现在我把藏在音乐里的‘c小姐’讲给你听,用这封信的方式,还要加上我这近乎遗忘的书面波兰语——请相信我的诚意,顺带忽略掉我可爱的拼写错误吧,我真的太久没有写过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用文字的方式,和当面与你倾诉的真心是一样的。”
不,洛琳,你的波兰语比你想象的要好、要可爱的多。读你的信,和你跟我对话是一样的。
“还记的我跟你说过吗,这首曲子的名字,它叫‘自新世界’。我想读到这里你就已经完全确认了你心中的那个猜想了吧。是的,我是‘来自未来的小提琴家’——真正的来自未来,与现在相差近两百年的未来。”
那双天蓝色在烛光下变换着眸色,深邃得像海一样。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叹一声“果然”。
“原本我在未来要出席一个以‘帕格尼尼’命名的赛事,但我在前去热那亚的途中却到了这个年代的巴黎。请不要为我唏嘘,我目前一切适应良好,在此要表达一下对弗朗茨的感激希望你不要介意。
来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能遇见你们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了,而且还能有机会见到我最喜欢的帕格尼尼!能和你们一起追逐音乐,见证你们创造美妙的音乐,我觉得没有遗憾了——啊,还是有遗憾的,遗憾不能和家人分享这份喜悦,不能随心演奏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曲子,无缘出席音乐会……咦,好像遗憾还是挺多的?
别笑,一切都会变好的,说不定以后我还会邀请你出席我的独奏会给我当钢伴呢。届时请务必不许讨薪,穷苦的‘c小姐’除了这身小提琴技艺就再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啦。
如果觉得难以接受,就请把这一切当做笑话或噩梦,醒来后连同我一起忘记就好。
另,弗朗茨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因此影响你们的友谊。
知名不具的‘c’”
良久不语,只剩下烛火燃烧空气的声音。座钟的钟摆不知摆动了多少个来回,肖邦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轻抚摸着这些蓝色的字迹,脸上的笑沾满了疼惜。
傻洛琳,你从来都不是笑话和噩梦,你是上天在我的生命中给与的最好的礼物、是天使的降临。
我离开华沙虽然心痛,至少我能找到家的方向;而你的家,却隔着那么远的时光。
我能随意弹奏着心里的乐曲,而你指尖的音乐却有着诸多限制。
我、弗里德里克·肖邦——
既已对你许下承诺,便会接受你全部的失落与彷徨。
他折好这封信,置于烛光之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变成灰烬。
回到写字台上,他就着夜色,写了两封信——一封长、一封短,收件人是两位,地址却只有一个。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那些被燃烧的灰烬,在第二天阳光的照耀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持续了漫长雪天的巴黎,终于放晴了。
午间,蒙托隆七号,二楼。
夏洛琳和李斯特分别收到了来自肖邦的信件。
小提琴家的信很简单,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两句优雅连贯的波兰文字:
“如同你愿意与我以波兰语交谈,我愿意倾听你所有的乐章——肆无忌惮、无所限制。”
在她心神震颤的时候,李斯特过来兴奋地抱起她转了一个圈。
“夏洛琳,弗雷德里克要开音乐演奏会了,他要开始征服巴黎了!”
钢琴、演奏会吗?
“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席吗?”
“那还用问吗,弗朗茨。”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
那是,肖邦在巴黎的首演,我怎么愿意会错过。
只是,音乐会啊,我这颗不安分的心,又在躁动了。
第43章
久雪的巴黎终于放晴, 气温开始回暖, 等外面的洁白化作透明的水滴重新回归自然,三个人的音乐相聚时光又再次回到了蒙托隆街七号二楼。
最近肖邦来得十分频繁,他抓紧着在好友家中的每分每秒, 一遍遍练习着他在音乐会上要表演的曲目。夏洛琳发现这位钢琴家就和李斯特一样,对某位作曲家真的是偏爱——李斯特是钟爱贝多芬,肖邦则是倾心于莫扎特。
听肖邦近几日练习的曲子,除了他自己的一些作品外就数莫扎特出现得最多了。
除了这些,夏洛琳亲眼得见音乐史上的关于“肖邦在音乐会前会有焦虑症”这件事的发生。她本以为这是个夸张的玩笑, 像肖邦这样的演奏家,断然不会对自己的音乐会产生恐惧。
但事实是,她看到了一向宠辱不惊的肖邦先生,会像个没认真复习的、马上就要进考场的孩子一样,围着李斯特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弗雷德里克?”
李斯特发现今天的好友格外反常。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站起,来回地走动;一会去给自己倒杯茶水猛地灌下,一会又回来把曲谱摊开放在腿上翻得哗啦啦直响, 完全无法安静下来。
“zal!”
肖邦一把合上曲谱, 猛地站起来恼怒地低吼了一声。
“我亲爱的弗雷德,你究竟是怎么了?”
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还有七天。弗朗茨,七天!我讨厌七这个数字!”
他回过头冲他宣泄着自己的不安。
“七天?哦,你说演奏会?”
“不要——提——演奏会, 弗朗茨, 我现在已经快疯了。”
“……”
“这简直是灾难。我觉得我甚至弹不好任何一个‘’, 我觉得我的演奏糟糕透了!”
“弗雷德里克, 看着我。”
李斯特扳过肖邦的身子,迫使他镇静下来。
“你太焦虑了,冷静下来。相信我,你的演奏足以让所有人惊叹。”
但肖邦还是无法平复情绪,李斯特把他拽到埃拉尔边。
“你现在只需要去钢琴上,做回‘肖邦’就行了。”
以前让他觉得亲切的黑白色正在离他远去。肖邦试着弹了几句,双手自暴自弃般砸了下琴键。他迅速从琴凳上抽离,有些恐惧地念叨着“不行,我做不到”。
在李斯特耳里,方才的那一段演奏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他的朋友的焦虑已经影响了他对自己的判断。
原来肖邦是真的很不喜欢自己的音乐会啊。
他好像对密集的人群异常敏感,一生开过的音乐会也就三十来场。夏洛琳想想,决定给这位好友一点力量。
“弗里德里克,能张开一下手臂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微微怔忪了下,轻轻松了松手臂。
“洛琳?”
肖邦感受到自己怀里多了一份温软。小提琴家的手臂环在他的后背上,她的下颌搁在他的右肩上,就像最初他们见面时那般,她的手指挥着他平复呼吸、安定心神。
“如果不喜欢音乐会氛围,就把台下的人当做密集的音群符号吧。”夏洛琳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肖邦说道,“我和弗朗茨也在下面,到时候务必把我们想象成这群音符里最好听的两个。”
“推荐你用莫扎特的曲谱?”
细细的笑声从他嘴里发出来,夏洛琳松开了他。
“很好,看来全世界最好的钢琴家已经恢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