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想要听听你现在的钢琴声,相比之前你的世界一定又更美丽些了。我会记得给你准备好犒劳的礼物,回来之后务必分给你可怜的朋友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品味一下你又渐丰满的音乐。
说到音乐,我最近在帕格尼尼老师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位小提琴家。不知道这个名字你是否听过,海因里希·恩斯特。这位青年的提琴非常值得一听,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们最近经常会见面交流,海因里希偶尔会上门来拜访,教我一些很有用的心得技巧。最近的我也是在飞快进步的呢,等你回来,你可以看到一个更加成熟的小提琴家夏洛琳,我的琴声里面会和你的钢琴一样,多一些更加美妙的东西。
好了,就写到这吧。弗里德要给我庆祝,我会带上你的那份让他好好招待‘咱们’一顿晚餐。
以拥抱的力度证明我对你的思念和祝愿。
另,瑞士很美,非常值得变成你的音乐呢。”
一字一句看下来,纸张已经被他抓出了褶皱。
他额头的青筋开始了跳动,头痛、不耐、烦闷瞬间袭来,让他有些无从招架。
原本期待欣喜的信件 ,由蜜糖变为苦药。
呵,小提琴家,青年,海因里希?
他的胸口开始逐渐加快了起伏,呼吸逐渐加重。
懊恼不已的他泄愤式地砸响的琴键。低气压的钢琴震音宛若雷暴的密云,让人喘不过气。
在我家?会面?拜访?这么快就互称名字?
夏洛琳,我不在,你的日子就变得这般有声有色?
等着,等我回来,让我好好在钢琴上和你把这些都探讨清楚。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好好保护自己,乖乖在家等我?
我啊,除了你的小提琴,谁都不喜欢呢!
他看向手里因气愤揉作一团的信纸,心下一怔,而后又是一软。
唉——
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仔仔细细地捋平这揉皱的信纸,一点点地将那些褶皱用指尖碾平。一寸一寸,一张一张,仿若雕琢稀世宝石一般慎重珍惜。
毕竟,这是你写给我的信,弄坏了它,心疼的还是我。
良久过后,信纸虽然还有折痕,但已经恢复了平整。他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打开乐谱手稿箱,妥善地放进了里面的夹层。
扣上箱子,李斯特双手撑在桌上,眼中酝酿着风暴。
贝洛尼,我们加快进度吧。
我想,尽快回到巴黎了。
他笑了笑,睥睨的气场由双脚划开这一室的寂静,锋芒锐利的眼神直视着前方,以一个王者的气势下楼去用餐。
想回巴黎。
但死亡的风已从法兰西的南部吹拂向上,直侵这文化与艺术的世界之都。
法兰西开始笼罩在阴云之下,全境开始封锁。
李斯特,你已被阻挡在边境之外。
回不去了。
第65章 直面死亡的勇气
当恩斯特出现在蒙托隆街七号的住房楼下的时候, 夏洛琳是有些意外的。她的这位朋友是个极尽礼数的人, 如若不是提前写过拜访函, 他断不会这样唐突地出现在她的楼下。
“海因里希,日安, 你这是?”
并没有上楼意愿的恩斯特让夏洛琳赶紧下楼相迎。她看到了他马车里的琴箱和收拾妥当的行李。
“夏洛琳,我来向你道别。”
恩斯特刚想给身旁的少女行个脱帽礼, 摸了摸头却发现自己因为这即将到来的长途旅行并没有带帽子。他的手在头顶僵持了一会,回给了她一个带着点尴尬的腼腆笑容。
青年小提琴家总是会表现出如此可爱的一面, 轻易地就把快乐的心情传递给他人。纵使离别在即, 也冲淡了不少那种小小的伤感与遗憾。
“你也要离开巴黎了吗?”
因对方的举动而露出会心笑容的夏洛琳竟在问出这句话后夹带了些不知名的情绪。
这段时间她总在和人道别。
先是匆忙离开的李斯特。因为太过仓促,她甚至都没有好好给他一个临别的拥抱。
再是把她叫去住处的帕格尼尼。给了她一堆赠礼之后,大师说出了自己要去东部疗养一段时间的计划。
现在已经轮到恩斯特了吗?
巴黎音乐圈能和夏洛琳算上挚交好友关系的人,只剩下保梭尼亚大街的肖邦了。
“是的,帕格尼尼先生给我来了信。他希望我这次能够跟过去, 在休息之余他会对我的小提琴好好指点一番。”
恩斯特为此欣喜, 也为此忧虑。
“夏洛琳, 我现在心中十分矛盾。我惧怕这是大师给我开的玩笑,却在期待着它是触手可及的真实。虽然它就算是假的,我也会踏上这趟未知的旅途。”
不愧是魔王的追随者,对某位魔鬼小提琴家的猜测差不了分毫。在恩斯特极为欣喜地报告了他与夏洛琳的相交近况后, 某位警钟长鸣的大师立即做出决定要分开他们一段时间以防某些情感质变升华。
就像赶走某个觊觎他可爱学生的钢琴家一样。
然而爱情不会因为所爱之人不在身边就终止,它会被思念演变成更加深刻的情感。
即使我离你万里之外, 我也会在心中呼唤你的名字。
所以, 帕格尼尼先生的小计谋, 写作策略,读作助攻。
“放心吧,如果老师爽约,你可以给我来信,我帮你讨回公道怎么样?”
狡黠的神色飞上眉梢,夏洛琳宽慰着即将远行的好友。
“对,我似乎还有个非常可靠的后盾。就算我被大师伤了心,还可以给你写信聊表慰藉。”
他似乎遐想了些什么有意思的场景,脸上满是温暖,且不忘找他的玫瑰要个承诺。
“赐予我前行的勇气吧,亲爱的夏洛琳,答应我,我的每封信件都能得到你的回应。”
“海因里希,我向你保证。”
“如此,我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车夫摇了摇铃,提示他们停留时间不短了。
“对了,这个你收好。”
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卡纸,恩斯特递给了夏洛琳。
“这似乎是个人名?”
夏洛琳接过后扫了下上面的墨迹,随口问道。
“是的,巴勃罗·谢瓦利埃,你可以叫他萨拉。这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就托付给你啦。”
“天赋?托付?海因里希,你这是要送我一个学生?”
“是的,你一定会喜欢他的。我实在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了,我想你不会拒绝?”
“你都不担心我教坏了你的小天才吗?到时候我可拒绝心碎投诉。”
恩斯特笑着摇了摇头,他慎重清晰地说道:“我永远信任你的小提琴。关于它的一切,都没有怀疑。”
夏洛琳心中隐隐有些触动,她认真地回复他:“如你所愿,我会竭尽全力去教。”
“那我就放心了。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提琴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了。”
恩斯特凑上前去,给了他的玫瑰一个绅士的拥抱和一 个克制的贴面礼。
“原谅我的唐突。请代我关照下萨拉,他明天上午会来上课,也请照顾好你自己。”
青年小提琴家的热度从脸颊边传来,这个人一定是害羞了。夏洛琳轻轻回抱了他,感受到他的惊颤。
“你也一样,一切顺利。”
她这样祝愿着他,目送他上车离开视线。
回到楼上,琴室里的写字桌上放着一把古典吉他,夏洛琳想起那天帕格尼尼将它和一个信封塞给自己时脸上肆意且不容拒绝的表情。
“这把吉他是我亲手做的,记得要好好练习,等我回来我可是会好好听。小提琴的听众是世界,唯有吉他的弹奏对象自己。你既然叫我老师,就好好遵循帕格尼尼的领悟吧。”
最意外的还是那个信封,里面抖落了一封说明和两张票据——法兰西银行一万法郎和两万法郎的取款凭证,据留言所诉,两万那张期望经由李斯特交付给柏辽兹资助他的音乐创作,剩下那张留给她应急。
等夏洛琳赶去归还那张留给她的票据时,小提琴大师已经提前前往他的修养地了,顺带仆从递上了一张让她哭笑不得的便条:“安心收下我的礼物吧,我可爱的学生。你能搬出来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从回忆中回国神来,夏洛琳修长的手指拨了拨吉他的琴弦。她的心不由得满溢着温暖,瞬间却在眼前浮现出了某位金发钢琴家的脸孔。飘忽的眼神送去了窗外的远方,她在心中默默自语着。
“弗朗茨,你一定想象不出,我现在也算小有积蓄了呢。”
来自大师的好意不容拒绝,那只好回敬给他一个足够天才的小提琴家让他不至于那么寂寞。夏洛琳提起笔,刷刷地开始写下了规劝某位魔王不要忽略某位可怜的追随者的肺腑之言。
至于帕格尼尼收到信件是快乐还是郁闷,那便是后话了。
就如恩斯特说的那样,这位十多岁的男孩在小提琴上的天分叫人眼前一亮。尽管还带着些稚嫩的孩子气,但他的琴声里已经有了些唯有真正的提琴演奏家才能触及的内涵。
这个说话有些轻细的腼腆孩子,只用了一节课就让夏洛琳深深地记住了他。
“巴勃罗,可以了呢。记住这种感觉,剩下的内容我们下次课再继续。”
“叫我萨拉吧,小姐,我更喜欢这个并不正式的名字。”
男孩的眼睛像无邪的小鹿般,配合他略带婴儿肥的可爱脸孔和云朵般盘曲的卷发,简直让人的心都快化了。
“谁能拒绝你呢?萨拉,下次的揉弦可以更自然一些,它是你思想和情感的表达延伸,好的揉弦会直击灵魂呢。”
“小姐,您和别人不一样。虽然是第一节 课,但我十分喜欢您的想法——以前教我提琴的老师,都不会跟我说这么多。”
“你是说关于揉弦的指导吗?萨拉,或许现在这个技法还未被视作主流,但以后它会被人发掘其中的价值。你如果喜欢并接受,就用这种方式去演奏吧。”
“恩斯特先生的推荐真的太好了,我会好好记载到我的笔记本上,期待和您的下次课程。”
楼下的车马铃响起,提醒着他的贴身嬷嬷时间到了。严肃的妇人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示意小主人她在门外等候。
这个可爱的男孩也是不寻常人家的出身啊。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寂,大概就是恩斯特让她多多照顾的原因吧。
夏洛琳拍拍他的肩,男孩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
“我送你,萨拉。如果你希望的话,每天上午都可以来找我——课时费可以按评率递减呢。”
新教师的话让他双眼一亮,好似在其中能看到繁华盛景一般。他压抑着雀跃的心情,矜持地噘嘴说道:“不了,小姐,您不必送我。至于您的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夏洛琳被这小先生的举动逗笑了,她温和地帮他整理好琴箱和曲谱,说:“记得好好练习,我可不会因为你明天就来而降低标准。”
“请您放心。对了——”
临近出门的男孩又收回了脚步,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夏洛琳。
“小姐,近来您不要出门去混杂的场合。疫病已经从南边肆掠而上,巴黎的贫民区已经有爆发的趋向了。请务必相信我。”
送走了学生的夏洛琳被这善意的提醒恍惚了神志。
疫病?
是了,十九世纪,巴黎有的不仅是艺术和革命,还有这关乎着生死的病症侵袭。
1832年,夏洛琳唯一能想起的和疫病有关的单词就只剩下了这个法语词汇——
choléra,发音等同于“虎烈拉”。
中文的意思即为,霍乱。
从得知这个消息起,夏洛琳就陷入了一种心慌中。她并不记得这场霍乱会持续多久,只记得这场可怖的噩梦宛若死神的镰刀,轻描淡写地收割着所到之处的灵魂。
并未发达的医学让这场灾难下的法兰西饱受煎熬,生命均化作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堆砌在历史的长河里。革命的牺牲对比起它显得微不足道,染上霍乱的人绝望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侥幸逃脱的人无不感激着上帝的怜悯。
她开始庆幸,也开始担忧。
庆幸李斯特去了瑞士,那边似乎是安全的;庆幸帕格尼尼和恩斯特去了东部,那边的不是疫情的高危区。
担忧留在巴黎的朋友,雨果、柏辽兹甚至是奥罗歇里工作伙伴、时光咖啡的老约翰、楼下的房东太太。
夏洛琳知道自己是近乎魔怔了。历史自有它的轨迹,留有名字的人一定会平安度过这场灾难。可她就是无法免去这忧心。
尤其是那个体弱的、天使一样的肖邦。
当附近的大街上开始有棺材出现的时候,几天前就收到奥罗歇歇业通知的夏洛琳再也坐不住了,她简单迅速地收拾了一番,直奔保梭尼亚大街。
肖邦住所的门虚掩着。意外的夏洛琳听见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便顾不得失礼就径自开门进去。
客厅里,激烈的波兰语对话自肖邦和他的仆从传来。
“先生,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无法让您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抱紧着肖邦,阻止着他离开。
“放开我,亨利。你知道的,你无法阻止我,区别只是现在和将来而已。”
肖邦无奈地规劝着忠心的仆人放弃阻扰他的出行的举动。
“那可不,能阻止您一时也是好的。请您仔细考虑下自己的身体。”
“我考虑过了,但我还是想去,必须要去。亨利,你无法理解的,必须亲眼见过,我才能把它变成我音乐里的真实。”
“我不懂,我只知道先生您对我而言高于一切。”
固执的仆从让肖邦感动之余却也头痛不已,恍神间他看到了愣在原地的夏洛琳。
“好了,亨利,去准备茶水。洛琳来了。”
肖邦放弃了挣扎,无奈地发送着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