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
她轻跺了下脚下的路面,发泄着无处安放的羞恼,然后快步走向回家的方向。
“我的过错,在此恳请亲爱的小姐您的原谅。洛琳,我是说,完全没有问题。”
他毫不费力就追了上去,发现对方的速度在他并齐的那刻就开始减缓后,笑意全然无法收敛。
“十分感谢你如此信任我。”
“能和你一起改编曲子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是如此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
接下来的一路,全程有着波兰钢琴家好听的声线陪伴。终于,在那辆熟悉的马车出现在肖邦视线的时候,夏洛琳满足地传达给了他明天上门拜访的讯息。
缓缓漫步到某扇熟悉的窗下,马车上昏黄的灯火告知着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说吧,那会拿走我的白手套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意思?”肖邦突然由夏洛琳真正的意图想起她某个让人意外的举措,遂出声问道。
“你已经送给我了,不能再要回去!”
她牢牢把那叠柔软的洁白藏在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它是你的了,洛琳。”拿她没有办法,他无奈又好笑地说,“需要我向上帝起誓吗?”
“其实,这条路足够安全不会伤到你的手。以及……”夏洛琳迟疑了一下,转而意味深长地看着肖邦笑着说,“以及天气热了,让你的手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快速地道了声晚安表示自己要上楼了。
肖邦听出了夏洛琳对他这个小习惯的调侃,不禁笑出声来。似乎意识到场合不对,于是他迅速收起脸上的表情,只是亲昵地敲了一下她的头。
他看着她吃痛抱头故作不满,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只觉得霍乱肆虐前认识的她,快回来了。
“晚安,洛琳。”肖邦优雅地行礼道别,“明天静候你和音乐的到来。”
*
看着桌上摊开的好几张乐谱手稿,肖邦在读谱好几遍后终于确认了夏洛琳的想法和意图。他右手的食指以一个平稳的节奏敲了好几下桌面,让坐在沙发上的夏洛琳忽然紧张起来。
“这又是一份礼物?看样子似乎是一首宗教歌曲?你想把它献给谁?”他翻动着这些缀满音符的纸张,不经意地向她抛出了三连问。
“是的,完全正确,我预计在埃克托尔的婚礼上当做礼物演奏给他和他的妻子听。”她一一诚实地回答了他,“这大概会是一份联名的礼物,我一个人完成不了的。”
“所以,你不仅要把曲谱写出来,还要在教堂里演奏?”
“是的,我想这应该并不会太难?”
“哦,我可爱的小姐,如果是你的话,菲利克斯会非常乐意帮忙疏通打点教堂,而我也为能助你编谱和伴奏而感到荣幸至极。”肖邦用极具歌剧风格的腔调诙谐地回话,转而又正经地问道,“你准备用你的小提琴拉哪一部分?”
“这一部分是小提琴,是我最熟悉的乐曲了,只不过演奏它的人会是海因里希。”走近写字桌,夏洛琳伸出手指点在了某行谱子上,“我的话……还记得我说过吗,弗里德?我唯三好好学唱过的歌,这是其中之二。”
“我负责演唱呀。”她笑着这样回答他,“弗里德,你想听听看吗?”
那架普雷耶尔被少女青睐,与她的歌声一起完美地和鸣着。神圣而虔诚的旋律和词句,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居室内播散着福音。光线祥和而美好,它巧妙地模糊了所有的轮廓和边界线,目所能及的一切都似乎沐浴在圣光里。
肖邦发现他已被这简单的旋律所打动,在她最后一个词消散后脑中就浮现出了众多改写的旋律与和音样式。他已经无法不去满足她可爱的小愿望了。
“弗里德,你会弹管风琴吗?”核对谱子时,夏洛琳突然问他。
“并不会,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愿意帮忙的琴师。”肖邦愣了愣,原来最初见到的那行旋律是写给管风琴的。
他在淡然回答后思索了会,补充道:“不过在我这里,我可以在总谱里加上钢琴。当然,如果你需要,我也会无条件参与这份礼物的演出。”
“弗里德,你简直就是天使!”她眼中的流动的光彩分外闪耀。
他笑了笑,低头就在谱纸上写出了几行钢琴伴奏的和声。
原本只有管风琴、小提琴和人声的歌曲,加上了一架温柔的钢琴,或许会成为最为奇异的恩典吧。
*
法兰西封锁的边境线已经开始逐渐呈现出松动的迹象,焦急等待的李斯特的这颗心多少受到了些安慰。托贝洛尼的神通,他至少在上一次辗转停留中得到了夏洛琳平安的消息。
这让他吊着的心奇迹地回到了它最初的位置。重生般的幸福感与漫长的等待无从发泄,他便听从了经纪人的建议去往下一个地点举办了一次音乐会,用演出麻痹自己,在钢琴上借助音乐纵情释放。
不过这一次,李斯特寄去信件终于被接收了。
他和夏洛琳约定了地址,今天是他终于等到信件的日子。
读完这封长书,他的心上上下下,滋味陈杂到翻遍形容词都找不见一个准确的词汇描述。
夏洛琳,我错过了和你在霍乱中的扶持、错过了安慰你的迷失、错过了你的省份证明、错过了你的生日……
我想我、不能再错过其它了。
当天,第一次见到李斯特面的贝洛尼就在他的当面要求下再也不想推脱,开始尽全力动用所有资源走马奔波。因为这是他初次看见这位钢琴家沉寂着近乎无声地请求。
李斯特只是平静地说了句“贝洛尼,我想回巴黎,尽快就好。”
没有鲜明的情绪,反而让经纪人先生感受到那隐藏着的汹涌暗流和几近爆发的压抑情感。
夏洛琳只是字信上提了句“弗朗茨,埃克托尔要结婚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便再也无法忍受这被数字修辞的距离了。
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以上帝之名起誓,我此刻就动身。
第71章 仪式与久别重逢
总谱的编写进行得还算顺利, 毕竟主旋律和小提琴伴奏基本已经有了, 只需要结合夏洛琳的要求写出管风琴部分和创作钢琴部分就好。因此肖邦当天就帮夏洛琳写完了初稿。
只不过因为某个钢琴家作曲的习惯,乐谱写完后, 他一度陷入了反复修改的状态。近两天为了某几个和声的安排,这张五线格上的音符被变来变去, 直到谱纸被涂黑, 不得不重誊后再做调整。
夏洛琳看着肖邦和那小节音符较上了劲,不断地在钢琴上试音调整,而后又推翻重来, 企图找到最完美的乐句。作曲家似乎都是固执的, 他们对待音乐就像虔诚苦修的教士, 从不会轻率地对待落在谱纸上的任何一个墨点。
肖邦是这样, 李斯特也是。
认真工作的音乐家让人不忍发出一点声响打扰到他。夏洛琳迈着极轻的小步,拾起弃落在肖邦脚边的谱纸在心中默默地试唱。书写习惯也好、创作个性也好, 他和李斯特是真的完全不一样。
音乐性在肖邦这里是最重要的, 其他一切都可以为此让步。
看着这些清秀整齐的墨色小蝌蚪在五线上的畅游,错落的起伏和乐句的走向让夏洛琳迫切期待听到关于它的完整合奏了。她看向郁结了作曲家的那一小节, 在脑中试过肖邦在纸上留下的几种修改方案后,突然对某个他划去的乐思戳中了心脏。
就是它了。
对这首歌来说, 它已足够。
她移步到仍在思索的钢琴家身边, 在他的钢琴上轻轻弹出了让她心动的那一段。
“洛琳?”
他有些讶异她的选择,毕竟它在众多选段里是最简单的音乐构想了。
“弗里德, 用这个, 我喜欢它。”
琴凳足够长, 她说完就在他身边坐下。
夏洛琳目视着钢琴的曲谱架,并没有和身旁的人对视。肖邦想起几天前她在这架钢琴上弹唱这首歌的情形,耳朵被回忆唤醒,他似乎又听到了她的歌声。
“简单是最高的目标,当你克服所有困难时,它是可以实现的。”作曲家心中瞬间浮现出了这样一段话。
挑了挑眉,肖邦再次回想了这一段音符。他发现原来自己无意间已经达到了目标,看来不用在继续为这一串音符挣扎了。
《amazing grace》,不需要太多别的东西,质朴就足够美好了。
“你说的对,看来我可以休息了。这样简简单单也没什么不好。”
释然地笑了笑,肖邦轻舒一口气,将羽毛笔重新插回了琴上的墨水瓶里。
“休息?容我提醒你,你给这个曲子加上了钢琴——”夏洛琳笑着提醒道,“你也要参与演奏呢。”
“洛琳,你是在质疑我作曲家和钢琴家的职业素养吗?”肖邦凑近她自信地说,“即使你需要我现在就演奏,我也可以完美呈现钢琴部分。”
“那么,弗里德,请允许你的委托人复制两份乐谱,然后时刻等着准备被我邀请排练吧。”她收起钢琴上的那堆谱纸,站起身准备去书桌上誊写,却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子对他悄悄地说,“当然,管饭的那种。”
“那这报酬可算丰厚了。”相视一笑之后,肖邦在琴键上敲出一段欢快的旋律回应在写字桌前坐下的夏洛琳。
青年在钢琴上开始了他后置的工作,少女则在书桌上用心地抄录着乐谱,彼此陪伴却又互不干扰。这份温暖与惬意,纵然被岁月侵蚀,也是他们记忆中永不褪色的音乐时光。
*
自生日聚会后,许久没收到夏洛琳信件的恩斯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落有他熟悉和期待的名字的纸张。就像他离开前一样,信件总是附带着一叠曲谱。指尖传来的书信的厚重,让他有些恍惚似乎一切如常,从未改变。
信件详细的说明了缘由,恩斯特仔细着手抄的总谱,不自觉地抚摸着那些黑色的符号,为寄信人的心意动容。
那支歌的改编曲才打完雏形,还没达到最好的可以送给她的样子。这叠已完成的乐谱,让他多少有了些紧迫感和羡慕。
因帮她如此迅速就写出完成度这么高曲子的作曲家而感到紧迫,因某个要结婚的音乐家有此殊荣而羡慕。
收回神智,恩斯特开始在他的瓜奈里上视奏这首曲子中的小提琴部分。
他需要练习,想要参与这份礼物。
更重要的,他想见她,和她一起合奏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
“好了,先生们,停下来喝杯茶休息一下吧。”
夏洛琳从贝森朵夫上起身舒展了下自己的身体,在瞟到壁炉上的时钟后立即收起了怡然的神情。她快速地为两位音乐家沏好了茶水,把杯盏送到他们手中后一脸歉疚地看着琴室里的青年。
“弗里德,海因里希,和你们一起合奏太过于享受,我都忘记关注时间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在琴室里歇会,我马上去给你们准备午餐!”
说完夏洛琳就立即转身,出了琴室后就加快步子迅速下楼直奔厨房,留下两位绅士在楼上捧着茶面面相觑。
“夏洛琳,不用那么麻烦的……”
恩斯特反应过来时,少女的身影已从这间屋子消失,他只好让后半句话消散在空气里。
“让她去吧,这是我们应得的报酬,你就安心收下吧。”
埃拉尔边的肖邦在小抿了一口茶后,出声劝慰这位小提琴家。
“说得也是,看到她又这样富有活力的样子真的太好了。”
想通了什么的恩斯特便大方地在写字台边坐下,窗外吹来的风拂动着他如墨的鬓边微卷,让他有些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请原谅,‘又’?”
肖邦有些敏感地眯了眯眼。
“是、是的,我很担心她还为萨拉的事而自责……哦,抱歉,没什么,我是说,她能平安快乐真的太好。”
恩斯特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解释,扯出一个略带牵强的笑容后终止了这个话题。
听到某个名字被提及,钢琴家眼中的神光闪了闪,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瞬,立即就将其中的因果梳理顺畅。他看向小提琴家的目光便带着些晦涩与复杂。
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恩斯特正坐着与肖邦对视。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发现对方的视线瞬间又回归了正常。
“肖邦先生?”他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恩斯特先生。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上午演奏的琴声——”肖邦淡定地岔开了话题,“你的演奏风格让我十分熟悉,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洛琳?”
“您的耳朵非常厉害,我的确使用了她的演奏方式,因为我觉得,这里的提琴声,由她来演奏才是最合适的。”恩斯特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挣扎一番后低头隐隐向肖邦问道,“她,还是不愿意拉小提琴吗?”
“她的琴声于我而言第一无二,我永远都能将她和别人区分开来。”肖邦缓缓说道,从琴凳上起身,话音突然染上丝许寒意,“从她备受打击的那天起,到现在为止,她没有再拉过一次小提琴。”
猛地抬头的恩斯特,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将她带出来。但至少现在的她没有那么抗拒音乐了。”走到琴房门边的肖邦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恩斯特后有收回了眼神,“恕我直言,你大可不必使用她的风格来演奏。从一开始写谱时,她就没有把那部分当做是自己的。”
“我想,她可能更愿意听到你的琴声。那毕竟是、一开始就为你留好的旋律。”
“请别忘了,她的歌声与我们同在。”
“我想,你应该会愿意下去帮忙端个菜盘?”
“啊,是、是的。”恩斯特跟着起身,准备跟着一起下楼去找厨房里的夏洛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