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闻言,抬眸看着慕容泓专心批阅奏折的侧脸,心道:这个在摸索中前行的少年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内阁与丞相这一对行政矛盾体,已经在他与权臣的来往较量中初见端倪了。
既然丞相病愈,慕容泓就取消了夜朝,全国各地呈上来的奏折依然在丞相府廷议上由众臣一起商议和批复,只不过在下发之前,要多一道经陛下过目的程序而已。
二月底,太后慕容瑛将慕容泓唤至长信宫,跟他说为皇家绵延子嗣也是他身为皇帝的职责之一,不能轻忽懈怠。
慕容瑛句句在理,慕容泓自然也只有连连称是。是夜,便去了昭仁宫西配殿。
昭仁宫东配殿,陶行妹抱着枕头捂着嘴,扑在床上哭湿了一方被角。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会因为他去临幸任何一个女人而委屈怨怼。谁知到头来,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昭仁宫西配殿到东配殿,不过就隔着一个十余丈宽的庭院而已。
他离她如此之近,却是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一想到这一点,她生不如死。
她知道不能怪他,他原本就没想娶她,所以今天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她痛,痛极了,但她不悔。
她宁可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承受这种痛,也不愿被父母逼着嫁给另一个男人。她宁可一辈子都是完璧之身,也绝不要被她不爱的男人碰触。
哭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想起了她二哥陶行时的那个相好云秀。
她说云秀不配她二哥,云秀当时对她说,希望她不要高嫁,如若不然,怕她会因为惦记着自己的不配,一辈子都得不到她想要的幸福。
如今想来,云秀的这句话岂非就如对她的诅咒一般,一语成谶了么。
长乐宫东寓所,太瘦房内。
长安坐在一把带扶手的高背椅上,照着太瘦的指示一按椅子扶手前端的松动处,椅子粗壮的前腿前面的罩板往外一翻,突然飞蝗一般从里面射出二十支木箭,射到对面墙上发出一阵“笃笃”轻响,听那声音,换成铁的绝对可以杀人。
长安高兴坏了,想不到当初一个突发奇想做猫爬架,竟给她找到一位机簧天才。
太瘦哪禁得住她舌灿莲花的夸奖,不多时便红着脸只知道傻笑了。
“这样,太瘦,你再帮我设计一把剑。”长安道。
“什么样的剑?”太瘦问。
“一把表面看上去很钝,根本不可能伤人的剑,在上面设计一个非常巧妙的机关,只要触动那个机关,剑就会露出真正的锋刃,可以杀人的那种。”长安想过了,慕容泓亲政后,如今外朝后宫表面上看上去都是风平浪静,但这种平静表象下的暗涌,只会日趋激烈。
她随行慕容泓左右,必须得有一把关键时刻可以用来护驾的武器。小刀太短太小,正面搏杀的时候不好用。而铁盒子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天天带在身上。
一把暗藏玄机的钝剑,只要得了慕容泓的首肯,她便如装饰品一般佩在身上在宫中行走都没事,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戒备,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那我先试着把设计图画出来。”太瘦思索着道。
长安拍拍他的肩,道:“不急,你慢慢来好了。”
第308章 两难的抉择
次日,慕容泓下朝回来面色有些不好,长安等人只以为在朝上发生了什么令他生气的事,也不敢托大多言,只在一旁小心伺候。
用过早膳,慕容泓在书桌后提笔写字的时候,窗外微风徐入,带来一丝隐隐的结香花的香味。
慕容泓笔一停,问:“什么味道?”
侍立在侧的长安长福张让等人耸动着鼻子嗅来嗅去,不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而已。
张让便道:“陛下,好像是外头有什么花开了。”
慕容泓下颌绷起隐忍的弧度,想要继续写字,手却微微颤了起来。
长安惊疑地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笔尖,他忽然头也不抬地手往某个方向一指。
张让和长福都未反应过来,长安却立刻转身将放在那边墙角的渣斗给捧了过来。
慕容泓吐了。
吐得差不多后,张让伺候他用茶水漱口,长安则对傻站在一旁的长福道:“快去请御医。”
“不必。”慕容泓强忍着不适道。
“可是……”
“朕说不必就不必!”慕容泓加重语气。
长安看着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用帕子捂着嘴撇过脸去的那一刹那,眼里居然闪过了一丝狼狈。
她从没在他眼中看到过狼狈这种情绪,什么事情能让他这样的人狼狈?
将渣斗拿出去交给宫人去清理的时候,长安往甘露殿西面走了走,在道旁的灌木丛中看到几株正在盛开的结香。
她观察了一下今天的风向,又闻了闻结香的味道,确定方才在甘露殿中闻到的就是这种花香。
可是这花香原本就不刺鼻,被风吹到甘露殿后,味道就更淡了。而且看这结香有些花序都枯萎了,显见盛开已有一段时日,为何以往慕容泓没事,今日闻到这花香竟然吐了?
长安知道慕容泓是个受心理作用影响甚大的人,晕血,不吃肉,大概都是因为曾经的残酷经历给他造成的心理创伤引起的。那么他今天突如其来的呕吐,会否也是因为这花香激起了他什么不好的难以忍受的记忆,故而如此?
花香……慕容泓自己从不在殿中熏香,甘露殿不管宫女太监都了解他的脾性,近身伺候他的人也都是不抹香的。那么这个让他敏感的香味来源,只能是……来自后宫。
长安走到甘露殿前时,恰长福出来打发小太监去甜食房拿薄荷糖,长安将他叫到一旁,问:“昨夜陛下去后宫,一切可都正常?”
长福道:“除了陛下半夜就回了甘露殿外,一切都挺正常的。”
长安知道慕容泓昨晚半夜回甘露殿之事,一开始她没多想,但此时却不由的怀疑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所以他才会半夜回来。
“陛下没说为何不在昭仁宫过夜?”长安问。
长福摇摇头。
“那陛下昨夜回来时可有生气的模样?”
长福道:“没有啊,就在刚才他还吩咐张公公去昭仁宫宣旨,封周才人为周美人呢。”
长安疑惑,难不成自己推断有误?
长福忽又想起一事,对长安道:“安哥,你真是神了,昨天我看到那个撞我的小宫女了,她是周才人身边的,而且果真是周才人从娘家带进宫的。”
“你跟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了?”长安眯起眼。
长福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危险,忙澄清道:“没有没有,我听了你的话,再见那小宫女便有了提防之心。她真如你所言,一直想跟我套近乎,我都没理她。”
长安道:“这还差不多。”
她心中略一盘算,这侍婢都是个惯用香粉的,那主人必然更甚,会否是这周才人身上的香味让慕容泓心生反感,但他又不想在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敏感和脆弱,于是强忍着……
临幸嫔妃还留下了心理阴影,难怪乎他会在她面前露出那种狼狈的神色。
长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或许有做皇帝的智慧和毅力,但他确实不具备做皇帝的性情。
“日后陛下再临幸后宫,你去传旨时,记得提醒她们殿中不要熏香,所穿的衣服不要熏香,如果可以,最好身上也不要擦香粉,以免陛下不喜。”长安叮嘱长福。
长福点点头。
长安看着他道:“这些事情原本你自己就应该想到的,别以为伺候人就是端茶递水传个话,凡事多动动脑子。”
长福搔着额角憨笑道:“我尽量。”
三月初,省试成绩出来了。因为上次发生了替考事件,是以这次不仅审查和监考尤其严格,批阅卷子时还采用了糊名和誊录的办法,以杜绝阅卷官员徇情取舍的现象。
这次第一名是孔仕臻,狄淳第三,钟羡掉到了第五名。
然而尽管是第五名,但如他这般武将世家出身的公子能在省试中考到第五,也已经是史无前例的惊世之举了。是以虽然还未殿试,钟慕白就高兴得上朝都有了笑面儿,平素与他有过节的大臣们见着他的笑,无不悚然。
自从慕容泓亲政之后,这甘露殿无嚣几乎是每日必到,今日也不例外。
“赵王以此番他有平定兖益两州边境战乱的功劳为由为其先父请封王号,陛下为何觉着为难?”无嚣将刘璋请封的折子递还慕容泓,问。
慕容泓道:“禅师有所不知,当初天下大乱之时,刘璋父子与燕王郑澍兄弟几人分数两个不同的起义军阵营,在一次战役中,刘璋的父亲杀死了郑澍的长兄。后来这两支起义军都被先帝收编,他们二人在先帝的调解下才不得不以天下大业为重,暂时放下了私人恩怨。如今刘璋为他父亲请封,朕若是准了,岂非得罪燕王?”
“那陛下就以要一同追封七王先祖的名义将此事先压一压。前几日陛下不是说要开始推行军田制么,不防先将此事提上来,若是赵王在此事上能全力支持陛下的政策,以兖州百姓的生计换一个封号,这笔交易陛下不亏。而他若是与朝廷配合不佳,陛下便有理由将他请封的折子一压再压了。”无嚣提议。
慕容泓想了想,道:“禅师此计可行。只不过,朕现在担心的是,自建朝后,派往兖州的两任知州都不得善终,若第三任还是如此,朕要如何向满朝文武交代?”
“那就派个他轻易动不得的人过去,若是此人还是不能幸免于难,陛下要讨伐赵王,也能在朝中获得支持。”
“禅师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背景深厚之人,谁不知道兖州就是个龙潭虎穴,轻易怎肯以身犯险?若朕硬要派人过去,到时万一出了差池,他背后的势力是会怨恨赵王,还是怨恨朕,难下定论。”慕容泓道。
“既是如此,陛下就只能等到殿试过后,看看能否有那不怕虎的初生之犊了。”无嚣意有所指道。
无嚣离开后,慕容泓踱到窗边,看着窗外出神。
在他亲政之前,这样的场景常有,自他亲政之后,长安却几乎不曾见过他再有这样的动作。不知今日,又是为何?
踟蹰了一阵,长安屏退殿中众人,走过去轻声问:“陛下,方才您与无嚣禅师所议之事,您真的已经决定了么?”他与无嚣一问一答,旁人看着,不过是他在向无嚣请教,而无嚣在帮他出主意而已。然而在长安看来,他分明是在诱导无嚣说出他想要的答案罢了。因为不清楚无嚣的来历,所以她目前猜不透他为何要与无嚣演这场戏,然而今天他与无嚣的这番谈话中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她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有赵王轻易不敢动的深厚背景,又有成为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潜质的人,目前朝中除了钟羡之外,不做他想。
然而派钟羡去兖州,这原本就是柄双刃剑。一方面,慕容泓固然可以借钟慕白的势力压制刘璋,但另一方面,若是钟羡有个好歹……他可是钟慕白的独子,他若遭遇不测,钟慕白就绝了后。一个绝后又手握兵权的太尉,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
“你还记得李儂吗?”慕容泓不答反问。
“记得,您当初将他发配去了兖州。”长安记性甚好。
“他失踪了。”慕容泓道,“他与他可能探知的、朕要他探知的真相,一起失踪了。”
“兖州,早已不在朕的治下。”慕容泓手握窗棂,白皙通透的手指透出玉石一般的色泽和硬度。
长安明白,他要对付刘璋,他就必须得到钟慕白的支持。而目前看来,钟慕白也是最有希望被他拉拢的,因为在他尚未亲政的这两年,钟慕白曾对他无礼过,但毕竟不曾真刀真枪地逼迫过他。不管多少,他终究还保留着一份为人臣子的自觉和忠诚。
她抿了抿唇,道:“陛下,您若真的决定派钟羡去兖州,请您恩准让奴才与他同行。”
慕容泓身子僵了僵,蓦然回身看着她。
“钟羡此番前去,能完成您交予他的使命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也得让他活着回来。奴才知道您若派他前去,定会给他足以自保的官职和护卫,他自己也有相当的武力和智慧。但是,正因为如此,赵王他们若想害他,必会使出最阴狠最毒辣最不易被人察觉的手段。钟羡或许能防明枪,但他没有挡暗箭的经验,奴才有,奴才去帮他挡。只要奴才不死,必不会让他折在赵王手里。”长安道。
“朕不同意。”慕容泓转身走到一旁,背对她。
“陛下……”
“朕做不到!”慕容泓握紧了双拳截断她的话。
“陛下,您担心奴才会回不来?”长安转到他面前,看着他道“若是您觉得连奴才都可能有去无回,那钟羡呢?凭心而言,您真的希望他死吗?再者,即便是他主动请缨,钟太尉必会反对,而您若是应准,他在兖州出了事,焉知钟太尉就不会恨您胜过恨赵王呢?”
慕容泓目光纠结。让钟羡去兖州,本就是无奈之下的冒险之举,他原本就没有多少把握,若非刘璋一再挑衅,而兖州的位置又太过要紧,他根本不会出此下策。若再搭进去一个长安,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朕做不到,朕做不到。”他双手扶着椅背,面色痛苦地低下头去。
“陛下,您还记得那次钟羡与慕容珵美一同进宫来看您,慕容珵美建议先对付拥兵自重的开国大将,解决民生问题,而钟羡则建议朝廷应该先恢复科举。他们两人走后,您问奴才赞成谁的建议?奴才说奴才赞成钟羡的建议,因为若是恢复科举,他便能通过科举入仕,而您,就能派他去兖州对付刘璋了。当时您说您对奴才另眼相看,是因为从未见过像我这样善于为自己挖坑的奴才。奴才当时没想明白,现在倒是能领悟您这句话的意思了。怎么反倒是您,那时候能想明白的事,如今却又想不明白了呢?”长安问。
“此一时彼一时。”
“奴才的命,并不比钟羡的命更重要。”
“于朕而言,你的命比任何人都重要!”慕容泓突然失控了一般将长安拽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的双眼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明白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