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伤愈之后。这样的救命之恩,还不值得以身相许么?”陈若霖一副要债模样。
长安想了想,道:“说的也是。不过在你昏迷的这三天已经吃了我好几根百年老山参了,待会儿我再去问问还要多少参才能吃到你伤愈。”
陈若霖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疼得直皱眉。
长安捧着药碗,耐心地等他笑完了,这才继续给他喂药。
“你说真话,那天晚上,我威风不威风?”陈若霖问长安。
没想到他这样的男人也会问出这么幼稚中二的问题,长安忍俊不禁,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道:“威风极了。”
陈若霖笑:“敷衍人都不用心些,都被砍成下锅的鱼样儿了,还能威风到哪儿去?可惜当时我的狼牙棒不在手,没能让你看到你男人真正大杀四方威风八面的模样。”
长安自动忽略他话中的“你男人”三个字,幽幽道:“我猜你的狼牙棒肯定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细小的一根。”
陈若霖语调忽然转低,道:“那是自然。但凡与我有关的,什么都不会是细小的一根。”
长安无奈地看着这个一言不合就开黄腔的男人,先给他喂了一匙药,这才道:“哦,那希望我有幸能见识你家里椽子粗的牙签,以及你鼻孔里大腿粗的鼻毛。”
“咳!咳咳!”陈若霖嘴里含着药,一笑就呛到了,一咳就震动到伤口,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你好毒!”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喘着气控诉长安。
长安刚欲冲他挑个得意的眉毛,他忽然话锋一转,情意绵绵道:“不过我喜欢。你毒我狠,我们刚好做一对蛇蝎夫妇,横行四海荼毒天下。这样的人生定然有趣极了。”
长安闲闲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把你这一身的伤养好吧。身上一下子添了几十条有故事的疤,有何感想?”
陈若霖不假思索:“很好,每条疤讲述的都是你我之间声势浩大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你够了!”长安实在被他这张嘴肉麻得不行,想打他又找不到地方下手,拿汤匙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
陈若霖抬起右手握住她的手腕,拖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胸上,看着她不说话。
长安抽了一下没抽掉,垮着双肩问:“你又想干嘛?”
“我为你流过血了。”陈若霖难得认真,“日后,你要是想跟别人,我会让他流同样多的血,再来看他有没有这个资格与我竞争。”
流同样多的血?旁人不说,慕容泓肯定直接就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长安忙又撇头甩开。为什么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人会是他呢?不是说好了这次出来,就永不再回去的吗?
“刚刚心里想到谁了?”陈若霖注意到她那一瞬间的反常。
长安抬起头,凶巴巴地问:“你还喝不喝药了?”
陈若霖缠着布带的手指轻蹭着她的手腕,笑道:“欲盖弥彰了。”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侧耳细听。是马蹄声,如雷轰鸣的马蹄声。
要多少匹马同时奔跑才能发出这样巨大而沉闷的马蹄声?
陈若霖放开长安的手,胳膊一动就要起身。
“你不许动。”长安指着他道,她放下药碗转身开门,唤道:“肥肥,照顾你家公子。”自己快步往楼下去了。
龙霜已经集结了所有能动的士兵和从附近郡县调来的兵卒守在驿站大门外,严阵以待。
顷刻功夫,那雷鸣般的马蹄声便已近在咫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骑兵长队游龙般卷着飞扬的尘土朝着驿站这边呼啸而来。
“来人止步!若再靠近,就要放箭了!”龙霜高声呵斥道。
跑在最前头的骑兵闻言扯缰勒马,后头的骑兵也渐渐停了下来。
一道粗犷的男声响起:“请问前方可是九千岁驻扎之地?”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龙霜高声道。
“我乃奋武将军庞绅,奉陛下之命率骑兵一千前来护卫九千岁南下巡盐。”庞绅道。
奋武将军庞绅?这个人龙霜认识,他曾是先帝的仆从,跟着先帝上过战场,仗着一身神力屡建功勋。先帝爱才,破格将他提拔为将军。
陛下竟把他也派来了?
龙霜错愕之余,不敢大意,再次高声道:“请庞将军独自上前来。”
一人策马往前,慢慢走到驿站门口,龙霜越众而出,看清了果然是庞绅,这才撤去阵型。
庞绅下马,与龙霜互相见过礼后,龙霜带着他到驿站里面拜见长安。
“末将庞绅,拜见九千岁。”庞绅见了长安,单膝跪地行礼。
方才他和龙霜在外面喊来喊去的,说的话长安早就听见了,所以此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黑黝黝的魁梧男子,她心情颇有些复杂。
又派了一名将军来,又派了一千人来,慕容泓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已经到了福州门口了,一旦进了福州,若有不测,这一千两百多人能起什么作用?无非是多死几个少死几个的区别。
“免礼。”按下心中疑问,她对庞绅道。
庞绅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油纸包,里面是牛皮包,展开牛皮包,露出一只巴掌长的木匣子,打开木匣子,从里头拿出轻飘飘的一封信来,双手递给长安道:“千岁,这是陛下给您的密信。”
长安接了那信封上空白一片的信,庞绅又道:“千岁,请问福王庶子陈若霖,是否还在此处?”
长安抬眸看他,问:“庞将军何故问他?”
庞绅道:“陛下有旨意给他,若他在,还请千岁派人叫他出来接旨。”
第626章 刮脸
听说慕容泓有圣旨给陈若霖,长安眉头不甚明显地微微一皱,对庞绅道:“不瞒将军,陈若霖为着护杂家周全,以一敌百尽灭刺客,重伤在身不便挪动。若非什么要紧的圣旨,可否往后延一延?”
庞绅愣住,活这么久没听说过圣旨来了敢不接还要往后延的。
“三日多谢千岁垂爱。只是圣旨非同儿戏,岂有因三日有伤在身就拖着不接之理?”
长安闻言回身,发现陈若霖竟然从楼上下来了。那么重的伤,才躺了三天,昏迷刚醒。但他此刻看上去除了因为失血过多面色差些之外,仿佛没事人一般。
肥肥在一旁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突然倒下去。
庞绅见正主来了,就让跟着他进来的士兵去他行李中拿圣旨过来。
“陈若霖接旨。”须臾,庞绅拿了圣旨在手,肃正神色。
陈若霖下跪听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才。今有忠义将军陈若霖,守职秉义,抑强督奸,英武果敢,勤劳国家,朕甚嘉之。其加封御前一等侍卫,护从巡盐使长安赴福州查察盐道,不得有误。钦此。”
长安:“……”
陈若霖唇角勾起一道笑弧,高声道:“臣领旨,谢恩。”
接了旨,陈若霖回二楼的房间休息去了。
长安让龙霜安排庞绅一行的住宿事宜,自己也回了房间。
她独自在房里坐了一会儿,才伸手去袖中把慕容泓的那封信拿了出来。
信封背后的桃花状蜡封还是完好的,足见这封信没被人动过。长安也知道不可能会被人动的,他那样谨慎的人,如果不是深受他信任之人,他不会让他给她带信。
剥掉蜡封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十个字。
莫怕,莫妥协,莫委屈。朕在。
熟悉得仿佛刻在心上一样的笔迹。
只是字而已,她看到的时候,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幻想出他说这话的样子和语气。
长安伸手撑住额头,进而捂住眼,再而捂住唇。
她侧着眼看着一旁洞开的窗户,六月的阳光都变得湿润。
她不明白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有的人舌绽莲花口若悬河,却没有一个字能被记在心里。有的人寥寥数笔只言片语,却能瞬间在你心上撕裂一道口子。
朕在。
你在哪里?
天南地北的距离,想用区区两个字就消弭?
凭什么?
就凭你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保护我?就凭你一道圣旨让陈若霖成了我的下属?
这些事情,但凡手握权柄的人都做得到,不一定要是你。
我真正想要的,你给不了。你真正能给的,都是我不想要的。这才是你我之间最真实的距离。
莫怕。我不怕,但不是因为有你,而是因为我无所畏惧。
莫妥协。人生在世,谁能不向命运妥协?你自己尚且如此,又何故来苛求我?
莫委屈。若是无情,何来委屈?于我而言,若有委屈,那也一定是你给的。
所以,其实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要放开手,就行了。
就让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或许我还会有那样一天,不怕,不妥协,不委屈。
……
耳边传来敲门声。
长安垂下眼睫,不作声。
见没人应门,那人又敲。
长安收起信纸,同时收敛情绪,平静道:“进来。”
“他写了情诗给你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陈若霖走了进来,靠在门扇上有些气喘道。
长安眯眼瞧他:“你什么毛病?自己多重的伤心里没点数吗?不好好躺着乱走什么?”
陈若霖看着她笑:“你知道我最怕无聊。养伤这种事情,你不在身边,我度日如年。”
“那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变成布带一天十二个时辰缠你身上?”
陈若霖道:“这个主意不错啊。”他积攒了一些力气,回身关上门,向长安走来,途中突然腿一软。
“陈三日你他娘的……”长安跳起来几步蹿过去艰难地扶住他。
“我就知道你心疼我。”陈若霖无赖地靠在她身上。
“再说把你扔地上,管你死不死!”长安咬着牙把这死沉死沉的男人扶到她床边,命令他躺下。
陈若霖从善如流,一躺下就抱着长安的枕头深深地吸了口气,长叹道:“我久违的香泽啊!”那贱样看得长安直想一顿鞭子抽死他。
她转身走到窗口,面对着窗外不理他。
陈若霖在她床上躺平了,侧过脸看着站在窗口的长安。她不常晒太阳,在阳光下总是不自觉地微微皱着眉头,眼睫下垂,精致的嘴角停驻在一个小小的弧度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慕容泓封我为御前一等侍卫,护从你去福州巡盐,言下之意,若你功败垂成,我要与你一同受过,若你不负圣望,我便要与你一同回京。你说我若去了盛京,他是会赏我,还是杀我?”陈若霖饶有兴致地问。
长安不回头,闻言淡淡道:“这般好奇,去了不就知道了?”
陈若霖轻笑,道:“派一千骑兵来,告诉我你这个女人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再给我一道圣旨,一边用皇权打压我一边还命令我保护你。我现在深切怀疑,他这个皇帝做得这么不得人心,定然是因脸皮太厚之故。”
长安稍稍抬起眼看向远方,没说话。
陈若霖继续道:“钟羡托病回京了。待他回去,太尉府与大司农两家的亲事,成不成的都得有个说法了吧。你说我要是这个时候杀了慕容怀瑾的小女儿,他把这件事栽赃到慕容泓头上去的几率有多大?”
长安顿了顿,回头看他。
见她终于回头的男人笑得眸光明艳:“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他送我这份大礼,我若不略表诚意,也说不过去啊。”
长安转身来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探向他的脸。
陈若霖既有一半夷人血统,那胡髭毛发自是比一般人要稍微旺盛些,三四天不修边幅,下颌处的胡茬便似密密麻麻的草尖儿,扎手得很。
“该刮脸了。”长安道。
“莫非千岁愿意屈尊代劳?”长安转移话题,陈若霖也顺着她。
“若你不怕被我刮掉一层皮。”
“是你,刮掉一块肉都没事,来。”陈若霖仰起脸。
长安却不愿意这般干巴巴地刮,她叫人打了水拿了胰子过来,先用湿布巾把他的脸颊和下颌处敷了一下,再用手把胰子搓出泡沫来,涂在刚刚敷过之处,然后洗净擦干双手,拔出慕容泓给她的小刀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过程与人生经历。”她就着泡沫在他脸上刮下第一刀,刀很锋利,但她角度和力度掌握得好,所以刀锋过处,根须不存,寸皮未破。
陈若霖目光清亮地看着她。
“有些东西,你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不在乎了,但在你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内心深处,你还是需要,依然在乎。”她将刀刃在布巾上擦干净,一边刮第二刀一边道,“你受伤当夜,发热迷糊,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在你清醒的时候,你绝对不会用当夜的语气和神态,揪着任何一个人的领子问这三个字,是不是?”
刮完了第二刀,长安停下来看着他。
陈若霖笑了笑,道:“是吗?我没印象。”
“你当然没印象,我说过了,你当时烧糊涂了,整个人都迷糊着呢。”长安垂下眸子,继续慢条斯理地给他刮脸。“你若不信,尽可去问肥肥。”
陈若霖不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当年要抛下我?为什么父亲要把对母亲的憎恶转移到我身上?为什么那些人要因为父亲对我的憎恶而苛待我欺负我?又或者,为什么要因为我的外貌而排挤我侮辱我?为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长安一边细致地给他刮着脸一边道,“小时候,你定然无数次地在心里问过这些问题吧?”
陈若霖嗤笑一声:“我小时候在心里问过什么问题,你又怎么可能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