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霖目光温软地看着长安,没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长安与他四目相对,道:“难道你陈三日被我的魅力所折服了?还是你其实是个受虐体质?别人对你越坏你就对别人越好?”她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你是故意的。”
“连周景深这个吴王世子都知道你陈若霖是江上一霸,你的三哥九哥或者其它兄弟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呢?当然了,你组织江上势力也是为了运送私盐,你背后之人想要私盐的好处,就不会来阻止你。但明面上不干涉,不代表暗地里不会渗透,以你的精明,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与其不知道哪个烂了而将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瓜全部扔掉,还不如主动贡献出一两个来保其它的安然无恙。断尾求生虽然痛,但在蛰伏期却是唯一有效的手段。所以,被我灭掉的那个水寨,其实就是你手下被其它势力渗透的水寨之一吧?否则的话,这江岸线这么长,我怎么就找到了这一处水寨呢?光凭这一处水寨,可支撑不起你陈三日江上一霸的名头。”
陈若霖有些无奈地笑。
“先别急着笑,我话还没说完呢。到水寨被灭,你才觉得你已经找到了有效的调教我的方式,那就是利用我的脾气和思维习惯,往特定的方向引导我。你瞧啊,你先是问我要周景深的口供,那我必然会好奇你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所以我才会去讯问他,结果知道了你的水上势力。这时候你再药翻我身边所有人,下马威给得足足的。我要扳回面子,还能从何处下手?当然是刚得知的你的水上势力。
“你自认为已经掌握了方法,于是在我面前有所收敛,不再胡乱试探,只一心与我经营感情。再然后,就是老三之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我进入福州之前杀了老三,我想原因不外乎以下几点。
“一,你知道老三对我有所图谋,担心我到了福州之后与他做交易,会得知一些我现在还不得知的秘密。这样,你在我面前手里的筹码就会变少,甚至在某些事情上失去先机。二,老三他怀疑你,可能因为老九,又或者因为你所说的那些秘密,暂时还没动你。你想杀他机会难得,所以一有机会你就动手了。
“三,我认为这一条可能是你动手的主要原因。你不想我去了福州之后,把注意力都放在老三身上。他或许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对你登上福王之位并不重要,因为他离家二十余年,在福州不可能还拥有足以左右谁做福王世子的影响力。所以这又是一次引导,你杀了我此行最大的目标人物,我才会把目光移向别处。下一步,你定然会让我们的目标统一吧,待我去了福州,我就会发现,我想整饬盐务完成差事,就必须搞定某些人,而这些人,必然是你登位之路上最大的阻力。
“你以对待你父亲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你在我面前收敛,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改邪归正了,而是因为,你正在用另一种方式让我被动地接受你承认你。是不是,陈三日?”
长安一边说一边走近他,仰头看着他深邃的眸子,一字一字道:“活得太清醒太精明是累,可是我不敢不清醒不精明啊。否则的话,难免就会陷入别人以血供刀,我却当人以命护宝的自作多情……”
她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面前的男人就着她仰脸的姿势,头一低就精准无误地封住了她的唇。
长安没想到这时候他居然还给她来这一出,微愣过后,她一边扭头后退躲避一边抬手准备推开他。谁知手刚一动,他的手就扣了过来,完全不容抗拒地将她两只手别到身后,用一只手控制住,另一手抬起掌住了她后颈与后脑勺的衔接处,不让她乱动。
被制得毫无反抗之力的长安顿时气急攻心,松开齿关对着他的下唇便是狠狠一下。
陈若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用尖牙咬破了她的唇。便是如此也没松开她,血腥味在唇瓣的彼此碾压中在两人齿间漫延开来。
他吻得太霸道太用力,完全是强取豪夺式的,毫无温柔可言。
长安长眉深皱,被他纠缠得喘不过气来,门牙抵住他的下唇刚想再咬他一口,他威胁性地叼住了她的上唇。
见他终于停下,长安脸一偏就从他齿间挣脱了出来,喘息不止。唇瓣疼痛不已。
“怎么不咬了,嗯?你也会怕?”陈若霖嘴松开了她,手可没松,长安还被他钳着双腕扣在胸前。
长安喘了几口气,感觉因为窒息而激烈跳动的心脏略略平复了些,就回过脸来看着陈若霖。
他面色还是惨白如雪,只唇瓣上沾了鲜血,红得分外妖艳。碧蓝的眸子此刻既不天真也不明媚了,色泽艳丽的虹膜像是效果极好的天然滤镜,多少或压抑或扭曲或狂暴的负面情绪,它都能先柔化成稍带冷漠的冷静再折射出来。说实话,他现在这副样子要是去演吸血鬼,百分百可以成为一座吸血鬼影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
长安冷笑一声,语带嘲讽:“这算什么?恼羞成怒原形毕露?”
“原形毕露?我在你面前伪装过吗?你所谓的原形毕露,无非是说我表现出来的对你的情意,是假的罢了。可你得出这般定论,根据是什么?就是你所分析的那些足以证明我老谋深算无利不往的事实?我算不算计,与我对你是不是真心,有什么必然联系么?”陈若霖松开了对她的钳制,站直身子道“谁能真正做到对另一个人无欲无求?你这般为慕容泓赴汤蹈火鞠躬尽瘁,却又不在乎是否能在他那里得到什么位置名分,你以为你对他就是无欲无求了?在我看来,你对他还是有所求,至少,你求他一颗真心,哪怕最后不能与他在一起。若是有一天,他告诉你,他从未真正喜欢过你,和你在一起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你扪心自问,你心能平吗?尤其是在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之后?”
这一点长安无法否认。没有说服力的否认,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嘲笑。
“你否认也没用。”见她默认,陈若霖道“我知道你喜欢慕容泓,否则你一个女人,何必把自己陷入这般境地?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其实这一点,才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你以聪明强悍的形象进入我的视野,但最终让我决定要你成为我的另一半的原因,恰是你与慕容泓的这段感情纠葛。一个能够动情,却不会在感情中彻底迷失自我,最终沦为男人的一件战利品的女人,是我真正需要的女人。
“我对你的喜爱是有条件的,这一点我从来也不否认。人选择一匹布料,尚要看它的颜色质地与纹路是否合自己的品味,在选择自己人生的另一半时,却非得要不问缘由莫名心动才算是纯粹,岂不可笑?我与你在对待感情的方式上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你对你和慕容泓的这段感情的展望,是悲观的,所以你不算计他,因为你明白,就算你算计,也未必能算计来好结果。但我对你我之间的展望,却是乐观的。我不像你,在感情的过程中只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付出再付出,于结果,却只交给‘听天由命’这四个字。我可以为你付出,但我同时要让你明确地知道,我付出是为了什么,我想要什么,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就给得起。在我陈若霖的生命里,永远都不会出现‘听天由命’这四个字,永远不会。”
他探手伸向长安被他咬破了的唇瓣,深情道:“你前面把我说得那般算无遗策那般精明,最后却神来一笔,说我护你是以血供刀。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刀值得我这样精明的人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我陈若霖这辈子,只为两人拼过命,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就是你。”
长安再次抬手打开他的手,冷眼相对:“所以你方才那般对我,也是因为喜欢我?陈若霖,你这表达感情的方式,恕我难以接受!”
陈若霖笑了起来,道:“我本来只是想亲亲你,这不是你先咬我的么?既然你骨子里不希望成为男人的附属,那想必也不希望男人因为你是女人就对你有所留手吧?当然,如果你愿意向我示弱,那下次若再遇到同样的情况,我绝对对你齿下留情。”
第629章 讨官
七月初,长乐宫。
慕容泓上朝回来,没急着去天禄阁批奏折见大臣,跟着褚翔在天禄阁后头的林子里练剑。
上次他醉酒吐过一次后,胃痛了半个月才好。想起情报上说陈若霖矫健英武骁勇善战,他深深地自卑了。
他知道人生在世,总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就比如说在武功一项上,他慕容泓便是穷尽毕生心力,也未必能及他陈若霖万一。
以他的地位,他原没有这个必要与一个藩王之子比战力武功,但关系到长安,那便不同了。他比不过陈若霖,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自己原有的基础上努力做得更好一些。
于是便给自己定下规矩,每日必须至少挤出半个时辰的时间用来强身健体,雷打不动。
他是心性坚韧之人,要么不做决定,一旦做了决定,即便再难再痛苦,他也能坚持下去。
他在学武上并没有什么天赋,简单的几个剑招,他练了足足半个月才有些样子,也就身份在那儿压着,不然褚翔这个师父恐怕早就要暴走了。
褚翔其实一点都不想暴走,事实上他每天看慕容泓练剑练了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的,还觉得挺心疼的。慕容泓这身子若是适合练武,先帝早就教他了。前十几年都娇娇弱弱地过来了,也不知现在为何突然要这般折腾自己。
这边正练着呢,张让忽来到林子外头禀道:“陛下,钟羡钟公子求见。”
慕容泓收剑,面如红霞地回身,眉头微蹙:“他不是在家养病么?”
张让迟疑:“这……既然来求见陛下,大约是病好了吧。”
慕容泓将手里的剑扔给褚翔,侯在一旁的长福急忙递上帕子。
慕容泓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走出林子,对张让道:“让他候着,朕要更衣。”
两刻之后,站在天禄阁外头的钟羡才被允许进去见驾。
慕容泓简单地擦洗了一番,换了衣服,看起来一切正常,除了颊上热出来的红晕还未退之外。恰钟羡也在外头晒红了脸,这下也就都不用觉得对方脸红有什么不妥了。
“微臣拜见陛下。”钟羡来到御前,下跪行礼。
“起来吧。”慕容泓放下手里的奏折,抬起眼来看着他。
自钟羡去年离京去横龙江治水,他们两人也有一年多未曾见面了。中间发生那么多事,如今再见面,对彼此的感觉难免都有些微妙。
慕容泓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心中哪怕已经是惊涛骇浪,表面也能滴水不漏。难得的是,钟羡看起来居然也若无其事一般,仿佛曾被起义军掳去做了应天将军的人不是他,前阵子因为他回京,朝中爆发的那场该不该给他定罪的战争他也一无所知。
钟慕白与慕容怀瑾联姻的好处在这场朝廷争锋中充分地体现了出来,连右相姚沖都帮着钟家说话,本来应该发展成腥风血雨的原则性问题,因为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在钟羡真正抵达盛京之前就消弭于无形了。
这些念头在慕容泓脑中一闪而逝,他看着似乎和以前相比只消瘦了些,别处并无改变的钟羡,平静地开口:“看来你的病大好了。”
“是。微臣回京不久,陛下特派张公公前来探视,微臣此番入宫,乃为谢恩。”钟羡道。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言谢。”慕容泓随手拿起一本奏折,道“你举荐狄淳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看来横龙江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去年横龙江襄州段决堤,你在救灾过程中也算是颇有建树,为何这般半途而废?”
钟羡道:“微臣原本是打算养好病后再回去的,只是此番回家,发现家中爷娘为着我竟平添许多华发。横龙江治水一责,不是非我不可,但家中爷娘殷殷盼子之心,却唯有我能抚慰。故,不愿返任,乃是微臣私心作祟,还望陛下恕罪。”
他言辞恳切,虽有因私废公之嫌,但这样的理由总好过于其它。
“母慈子孝乃是人之常情,朕自是能够体谅。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慕容泓问。
“若是陛下应允,微臣,想进御史台。”钟羡直言道。
慕容泓闻言一愣,钟羡这是在向他要官吗?虽说御史台除了御史大夫和中丞外,也没有什么高品级的官职,可问题是,这种举动,不是钟羡这种性格的人能够做得出来的。
“为何想要去御史台?”按捺住心中的惊诧之情,慕容泓面色如常地仔细观察着钟羡。
为何想要去御史台?听到这个问题,钟羡脑中瞬间闪过一张碧眸红唇、妖娆而邪肆的脸。
“若我要你将那人交给我,你有什么条件?”
“简单啊,你先回去当个言官,如此,若以后有人在朝上弹劾她,你也有那个能力和立场为她辩驳。至于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钟羡知道陈若霖不怀好意,但,就目前而言,他别无选择。
“因为我能尽一个言官该尽的本分,而又无惧任何打击报复。”他道。
他这话说好听点是忠君,说难听点那就是狂悖,联系起前段时间钟太尉为了保护儿子在朝上以权压人力排众议的势头,后者倾向更严重一些。
“如此甚好,你且回去等着。”慕容泓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伸手拿过案上的奏折,无言地暗示他今日的见面可以到此为止了。
钟羡却并未如他所料那般谢恩退下。他恩是谢了,但下一句却是:“陛下,微臣在回来之前见过了九千岁。”
慕容泓摊开折子的手微微一顿,想起长安当初是为的什么离开了盛京,他手指紧了紧,复又抬起头来看向钟羡。
“她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忠君爱民,并未辜负陛下赐其九千岁封号的恩宠,请陛下放心。”钟羡语气表情都很正常,并看不出多少情绪。
慕容泓默了一瞬,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这次钟羡未再迟疑,行礼告退。
慕容泓双眼放空地看着空了的阁门,眼前依稀浮现出长安最后一次来此找他的模样。那日天正冷,她却穿得并不多,又或许穿得多,但因为人消瘦,所以看起来穿得不多。她脸色发白,只鼻尖冻得略红,神情恹恹的,说她不想呆在内卫司办差……
虽然后来发生的事让他痛彻心扉,但她当时那个样子,不管是那时看到还是此时想起,都可怜到让他心疼。
长安,他的长安,已经离开他七个月了……
慕容泓伸手撑住额头,内心的痛苦和思念根本无处排解。
长安这时已经到了福州境内,正在去往福州省会榕城的路上。
自那日被陈若霖强吻后,她便下令庞绅不许让陈若霖靠近她三丈之内。她也不与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