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羡见她这般说,便带她进了宫。
两人来到天禄阁前,钟羡使人进去通禀。
不多时一名宫女出来,对初次见驾的薛红药进行搜身。
薛红药身上确实没有携带利器,只左手手腕上缠着一圈布条,布条上隐隐透出血迹。
薛红药见宫女看那布条上的血迹,便道:“今早敲冰凌时不慎让冰凌扎伤了腕子,女官可是要解开瞧瞧?”
宫女看那窄窄的布带中也不可能藏什么利器,再者这是太尉公子带来的人,多少要给几分薄面,便摇了摇头,退开一旁。
钟羡带着薛红药进了阁内,薛红药学着钟羡的样子拜见了慕容泓,被允许起身后,才抬起脸来看向御案后的男人。
一个身形瘦长清隽,通身华贵,眉眼间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的男人。
纵薛红药不喜欢男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生得极好。乌眸红唇光润玉颜,一头长发纵被束在冠中,也是光洁如缎一丝不乱。整个人犹如被人精心供养的一株名卉仙葩,以旁人的牺牲与奉献为代价,兀自开得艳烈繁盛倾国倾城。
她垂下了眸子。
“你所言刺杀福王一事的经过,朕已派人去查证,想必月内便会有结果。”听说是长安身边的人,慕容泓也打量了薛红药一番才开口道。
薛红药没应声。
长福正待提醒她陛下说话不能不理,慕容泓却又道:“听闻你有信件要亲手交给朕。”
薛红药复又抬眸看他,道:“长安说交给叫她回盛京的人。陛下说是自己,有何为证?”
“薛姑娘,不可置疑陛下。”钟羡在一旁轻声提醒她。
薛红药却不理他。
慕容泓道:“她让你转交信件,却未说明到底要交给何人?”
薛红药道:“她说回不去只是很小很小很小的可能,故未对我说那人姓名,只说,是叫她回盛京的人。不过她告诉了我那人是用什么叫她回盛京的,陛下可知?”
慕容泓垂下眼睫看着左手边堆叠的奏折,似在克制某种情绪,良久才道:“一个承诺。”
薛红药没再说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封封面上并未写收寄人姓名的信封,双手递上。
长福过来想接。
薛红药不放手,只道:“长安说了,要我亲手交予那人。”
长福为难地回头去看慕容泓。
慕容泓道:“让她过来。”
进来时被搜过身,加之又是安哥的人,长福倒也没那么担心薛红药靠近慕容泓,就让开了。
薛红药维持着双手递信的姿势走到慕容泓身边。
慕容泓从她手里接过信封,刚欲拆开,不料变生肘腋!
站在他身边还未离开的薛红药突然从左腕包扎伤口的布带下抽出一根血淋淋的金簪来,握在手中朝着近在咫尺的慕容泓的脖颈狠狠扎下!
第722章 瘗玉埋香
眼看一击得手,谁知或是一时激动热血上头,脑中伤情复发一阵抽疼,加之金簪染了鲜血滑腻无比,她一扎之下未能扎进去多深,手却顺着簪体划了下去。
薛红药情急之下握住簪子拇指扣住簪顶想要再扎,慕容泓却早已反应过来,伸手就扣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目光交汇,一个恨意刻骨,一个却波澜不惊。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钟羡站得稍远,一时未及救援,还是站得近的长福扑过来从背后一把抱住薛红药,一边拼命将她带离皇帝身边一边扯着嗓子叫:“护驾!护驾!”
钟羡夺了薛红药手里的金簪,将她推给闻讯闯入的褚翔,看着慕容泓脖颈上正在流血的伤口,跪地请罪:“臣死罪。”
褚翔见薛红药竟然伤了慕容泓,拔剑就要杀她。
“住手!”慕容泓在众人惊惶不安的目光中自己掏帕子按住了脖颈上的伤口。
他看着一击不成貌甚痛苦的薛红药,问:“为何要行刺朕?”
薛红药被褚翔抓着胳膊揪在手中,知道自己再无机会刺杀慕容泓,一时悲从心来万念俱灰,站都站不稳。
听得慕容泓问,她呵呵惨笑,怨毒地看着慕容泓道:“我为何刺杀你?自然是因为你这个狗皇帝该死!”
“大胆!跪下!”褚翔见她对慕容泓口出不逊,愤怒地将她按跪在地,却拦不住她继续辱骂。
“狗皇帝你不是人!你骗她回来,杀了她……你可知,她料到自己此番回京可能会死,但她还是回来了,因为她说她答应了你。可你却杀了她……”薛红药知道自己给长安报仇无望了,压抑了数个月的痛苦情绪彻底崩溃,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陛下,此贼不知悔改出言不逊,请容属下将她带下去好生审讯,看她究竟受何人指使。”褚翔对慕容泓道。
慕容泓抬手制止了他,道:“让她说下去。”
薛红药一边哭一边骂:“你还发那样一个布告,例数她诸般罪名。什么枉顾君恩,你对她有什么恩?封她个有名无实的九千岁让她在外面为你出生入死落下一身病痛就是你的恩?祸乱朝纲,她人都不在朝中如何祸乱朝纲?你自己没用把罪过都推在她身上!还说她勾结藩王,你可知道,她决定留在福州就是为了看住福王。她说,她能镇他一日就镇他一日,若是镇不住了,就取而代之。陈若霖仅用了一个月就攻下了云州,比之赢烨如何?如果没有长安,狗皇帝,你觉得你要用多少将士的性命才能换陈若霖一条命!”
说到不平处,她泣不成声,哽咽不能自已,“你以为我杀陈若霖是为了你,为了朝廷吗?呸!你也配!若按我自己的意思,我巴不得陈若霖打到盛京来,取了你这狗皇帝的项上人头,为长安报仇,那才痛快!可是……可是我答应了她,若是她回不来,只要陈若霖起兵谋反,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要替她杀了陈若霖。我答应了她,我为什么要答应她……”
慕容泓眼眶酸胀,强行忍着。
薛红药哭得伏倒在地。
“狗皇帝,你可知道她为了能回来见你,都付出了什么代价?你竟然杀了她,你竟然杀了她……狗皇帝你不得好死!长安,他不配你这样对他!你这一辈子就为了这样一个人,根本就是不值得,不值得你知道吗?……”
她原本就伤病交加,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痛哭之下情绪激烈起伏,不多时便昏死过去。
少了她的哭骂,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陛下被人当面骂得狗血淋头,而且这个骂他的人还是为长安报仇来的。长福褚翔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钟羡,你带她出去吧。”最后,还是慕容泓开口打破了沉默,对钟羡道。
钟羡明白,虽然薛红药刚才有刺驾之举,但原因如此,皇帝是不可能杀她的。于是便再次告罪,抱着薛红药退出了天禄阁。
“陛下,奴才这就去传太医过来。”长福见慕容泓按着伤口的帕子都被鲜血给染红了,忙道。
“不必,小伤而已。吩咐外头那些奴才,都把嘴管好了。”慕容泓道。
张让死后,慕容泓直接擢了长福为中常侍,是故如今他说话,下头的人是得听的。
长福喏喏领命。
“都退下吧。”慕容泓道。
褚翔忧虑地看了眼他手按着的伤处,行礼退下。
阁中内侍都走干净后,慕容泓挪开按着伤处的手。
伤口不在要害,扎的也并不深,按了这么一会儿血就差不多止住了。
他将染血的帕子放在一旁,伸手去拆案上的那封信。
虽然知道这只是薛红药用来行刺他的一个饵,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拆它。
他太希望这是真的了,太希望长安还有信留给他,还有话要对他说。
阔别一年半,她再回来,他和她,竟然都没能好好地说过一次话。就连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谈话,也是那样不堪。
薛红药虽然没有明说她为了回来都付出了什么代价,但让一个女子那般痛心疾首,不难猜想是什么。她甚至在回来前布置好后事。
可回来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他让尹蕙有孕,他质疑她,他囚禁她。
不敢想当时的她心里有多失望和痛苦。
所以她那般决绝,宁愿死,也不愿再留在他身边。
看着手中那空白一片的信纸,慕容泓闭上眼,泪如雨落。
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今日有了答案。
为什么他和长安明明彼此相爱,却无法相守?
因为,他,不配。
这么多年,他对长安倾吐过无数次爱意,可是他对她做的事,又有几件全然是因为爱她?
喜欢他,长安嘴上只说过一次,却用行动跟他说了无数次。
是他眼盲心瞎,看不到,不明白。
他一直以为在这段感情中,他用情比长安深,却没想过,当他所谓的情还只停留在心里时,长安已是用命在爱他。
而他的自私狭隘,最终也确实让她为这段感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早知如此,不如不相爱,不如不相爱。
……
钟羡不知薛红药后脑有伤,就让昏迷的她这般靠坐在马车上,自己在一旁提防她因为马车的晃动而跌倒。
他心中有些犹豫不决。
这女子显然是长安的至交好友,因长安之死,竟不惜藏簪于臂去刺杀皇帝。这么一根金簪硬生生插入自己的血肉之中,还要保持面不改色,纵钟羡身为男儿,也难想象那是怎样一种酷刑。
她如此痛苦,或许他应该……
可是,若福王真的是她所刺,她今日又做出了刺驾之举,只怕会引起陛下乃至其他人的关注。
而长安好不容易抢下一条命来,如今还虚弱得很,万一被发现形迹,只怕连逃跑都不能。
还是再等等,待陛下查明了福王之死,看他对这女子如何安排再说。
虽然街道上铺的都是石板,但马车行进起来还是没那么稳当,薛红药在颠簸中头不断磕碰到马车壁,不多时便疼醒过来。
“薛姑娘,你还好吧?”钟羡见她面色惨白,还以为是她臂上受创之故,关切问道。
薛红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恨声道:“狗皇帝竟未杀我,以为这样我便会感激他吗?”
钟羡叹气,将那根还沾染着血渍的金簪递还给她,道:“薛姑娘,你太冲动了。”
薛红药握着那根金簪,想起自己刺驾之举多少连累了眼前之人,垂着脸没说话。
“我先将你送回安府,你的伤,记得让许大夫替你瞧一瞧。”钟羡见她醒了,自己再无与她共乘一车之理,便欲下车。
“钟公子,”薛红药忙唤住他,“你可知长安埋在何处?我想去拜祭她。”
钟羡顿了顿,道:“她埋身之地有些远,且未建坟立碑,说与你知你也找不到的。你若想去拜祭,改日我亲自带你去。”
“你可以今日就带我去吗?”薛红药看着他,殷殷期盼,“我今日就想去。”
“可是你的伤……”
“无碍。”
钟羡想想,左右今天因为她之事也耽搁了一上午,索性下午也告假,带她去拜祭算了。
拿定了主意,他便派人去理政院替自己告假,又带薛红药去买了香烛纸钱,驾车往无名山去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道上跋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来到无名山北坡一株覆满了白雪亭亭如盖的松树下,钟羡停住脚步,道:“便在此了。”
薛红药看着眼前被雪覆盖光秃一片的平地,再一次落下泪来。
无坟无碑,如埋猪狗,这便是她的长安死后的待遇。
不过没关系,贵也好贱也好,她陪着她。
虽然没能手刃慕容泓这狗皇帝为她报仇,但好在成功刺杀了起兵造反的陈若霖,算是不辱使命。
她用地上的积雪在松下堆了一座小小的坟茔,点燃香烛磕了头,然后一边烧纸钱一边跟长安说话,告诉她圆圆蕃蕃他们都安全地离开了福州,叫她不用担心。又说自己按着她的计划杀了陈若霖,没有辜负她的嘱托……
她哭诉皇帝待长安不公,害死了她不说,还让她死后光景凄惨。钟羡不忍卒听,走到一旁眺望远处。
身侧哭声渐渐停止,薛红药开始唱戏,唱的是她与长安第一次在玉梨斋见面时她唱的那出戏。
她算是梨园翘楚,唱腔圆润声音婉转,只是其中包含的感情太过凄哀,于这荒山野地中听来格外悲凉。
良久,她唱完了一折子戏,收了声音,却突然一声闷哼。
钟羡回身一看,大惊。
薛红药扯开厚厚的棉衣将金簪刺入心口,此刻已倒在她亲自垒砌的那座小小的坟茔旁。
“薛姑娘,你为何如此?我带你下山就医!”钟羡欲抱她起来下山。
薛红药用仅剩的力气推拒:“不必了钟公子,长安死了,我也不愿独活。”
“可是,可是,”钟羡再没想到自己一时犹豫,竟害了这女子性命,一时间追悔莫及,看她那一心求死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吐露真相“她并没有死。”
薛红药原本如死灰沉寂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看着钟羡,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她……没死?”
钟羡湿着眼眶点头,道:“那日陛下不在宫里,太后带卫尉所的人去拿她,卫崇的弟弟恰在其中,在太后要杀她时抢先出手,救了她一命。”
“太好了,太好了!”薛红药面上泪痕未干,却笑了起来。
“我带你去就医。”钟羡急道。
“不必了,钟公子。”薛红药道,“我头部受创,原本就活不了几天了,不信,你可去问许大夫。”
钟羡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钟公子,长安没有死,狗皇帝好像不知情,是你救了她对不对?谢谢你钟公子,大恩大德,我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你。”
“别说了。”钟羡难过地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