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看到第二个陈若霖。”长安看着他的眼睛,“也不想看到你与陈若霖一样,做出虎毒食子之举。”
小半个时辰后,长安坐着步辇来到飞龙峡别院。
侍卫将尹蕙门上的锁打开。
枯坐在房里的尹蕙抬起手微微遮挡着从门外照进来的明亮光线,眯着刺痛的眼看向那挟着满身阳光踏入她这座囚笼的人。
好容易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来人的脸之后,她直接僵住了。
“你……竟然真的没死?!”
长安颔首,“差一点点,侥幸而已。”
尹蕙看着她怔怔不语,良久才移开目光道:“你来做什么?杀我?”“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我把你选进宫的。”长安道。
“呵。”尹蕙冷笑,“这是在做什么?在杀我之前还得给我罗列几个诸如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罪名么?长安,你有这个必要吗?”
长安不接她的话,只一边在屋里徘徊一边道:“我清晰地记得,当初我是因为什么选你的。当时我已经从你面前走过,又倒退回来。听到我叫你,你抬起微微泛红的眼,不敢置信却又惊喜万分地看着我。正是你眼中那股单纯而强烈的感情,让我选了你入宫。我想着,你家世不高,人看起来温润单纯,而且明显是想进宫伺候陛下的。将来若有机会,许是能成为陛下身边的一朵解语花,在他烦闷忧愁时,为他解忧。”
她停下来,侧过脸看着尹蕙:“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我辜负了你的期望?那是期望吗?那是奢望!你以为我不想做到你说的那样吗?我做梦都想。可是,后宫又岂是容人做梦的地方?陛下眼里心里都只有你,对我不屑一顾。太后赵宣宜周信芳欺我压我,全然不给我喘息之机。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身为宫妃,我渴望亲近他,为他生儿育女,我错了吗?你让他愁眉不展痛苦万端,我就想为他除掉你,我错了吗?”尹蕙有些歇斯底里道。
“你没错,但是你做这一切的前提,应该是你忠于他。”长安道,“原先我不知道太后有孕,所以也没往那方面想,后来我知道了,我才明白,你之所以能怀上他的孩子,是你与太后共同谋划的结果。如若不然,在太后的掌控下,凭什么就你怀上了,别人怀不上呢?你伙同太后设计他,你背叛了他。”
“我没有!”尹蕙大叫着流下泪来,“当初我虽不知太后为什么要我设计陛下怀上子嗣,但是,这本来就是我梦寐以求之事,对陛下来说也不是坏事,我凭什么不答应?后来发现太后有孕,我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但是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害陛下,更没想过要让太后那个老毒妇得逞。八年前那个宫变之夜,我就在隔壁的正房里陪太后听了一夜的厮杀声。你知道吗,我当时就想着,万一陛下有所不测,我拼了性命也要杀了太后那个老毒妇为他报仇。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只除了,将你是女子之事告诉了太后。但是就当时你那恃宠而骄欺君罔上的模样,你觉得我想为他除掉你的想法有错吗?有错吗?”
长安望着她,良久,道:“虽是手段卑鄙了些,但确实不算大错,所以,今天我才会来见你。尹蕙,你还想不想见自己的儿子?”
尹蕙哭声一止,抬眸看她,“当然想,哪个母亲会不想见自己的儿子?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我这番好心,确实不是为你。慕容孤是你的儿子,也是陛下的。他被自己的父亲过继给伯父,心中必然已经有伤,你若再含恨自尽,我担心这孩子心中生恨会毁了自己的一生。诚然他不是我的儿子,他一生是好是坏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生在天家,为了那把龙椅那身龙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情并不鲜见。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只要有我在,慕容孤,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弑父杀弟夺位成功。
“你固然没有大错,但你尹家的覆灭,却是实打实的铁证如山,你二哥尹衡一开始便勾结慕容怀瑾与福王也是事实。你若真的爱你的儿子,希望他有个好的将来,你就应该让他明白,尹家落到如此地步,你落到如此地步,他落到如此地步,都是你尹家自作自受,与旁人无涉。
“我听说你将他教养得很好,宫里宫外的人对他都是交口称赞,那你在他眼中,必然是个正直慈祥的好母亲。我可以让你和他见面,但是你必须继续扮演好你母亲的角色,而不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怨妇,和满腔仇怨的复仇者。待他长大了,若他还是一个孝上悌下备受称赞之人,待他大婚时我会请求陛下放你出去与他同住,享受天伦之乐。是拉他与你一同堕入黑暗,还是让他牵着你一同走进光明,这个决定,你来做。”
长安话说完了,转身就要离开。
“长安,当年我差点害死你,你真的不恨我?”尹蕙大声问道,“为了在陛下面前表现得贤良淑德,不得不原谅差点害死自己的凶手,心里很难过吧?”
长安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你看到陛下难过,只会想到除掉让他难过的人。而我看到陛下难过,只会想着如何才能让他不难过。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
她撂下这句话,再不停留,直接就出门而去。
人离开了,门却还开着,阳光大喇喇地洒在门槛上,一片耀眼的光明。
尹蕙的视线却再一次被泪水给模糊了。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低低地哭:“长安,你赢了,你彻底赢了。我不如你爱他,不如……”
长安来到院外,不见等候在此的侍卫,心中正有些不安,却见慕容泓从一旁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陛下,你怎么来了?”长安问。
慕容泓却不言语,上来就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长安,我何德何能,这辈子能遇见你,还能与你共结连理?”他声音发涩,像是强忍着泪意。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总是那样脆弱。
长安回抱着他,道:“你是没什么德能,就是脸长得好看而已。”
“真的吗?”
“真的。”
“感谢爹娘让我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可以吸引到你。”慕容泓稍稍放开她一些,目横秋水地看着她。
长安目光俏皮地仰起脸来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他也回蹭过来。
两个人都笑了,手牵着手离开了这方压抑的天地。
十月二十二,慕容泓与长安大婚。
当长安穿着曳地的凤袍,手执却扇半遮着脸,在随行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丽正门时,回想十四年前被人抬进来的惨况,当时只怕再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为了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走进这扇易进难出的门。
然而当她步过百官罗列的广场,仰头看到深秋温柔的阳光下,那被一身大红喜服衬得身姿潇洒面庞如玉的真命天子不顾于礼不合百官侧目,带着雀跃的表情从那高高的台阶上快步下来迎她时,她知道,在今天,她这朵无依无靠飘零了两世的桃花,真正找到了那根属于自己的枝丫。
慕容泓来到她面前,看着她,眼中的柔情蜜意,比头顶上的阳光还要灿烂几分。
“从今后,我们朝夕相对,再不分离。”他道。
“好。”长安在扇子后面对他微微一笑。
慕容泓的幸福喜悦满得几乎要从心间漫出来,他牵着长安的手,在万众瞩目中带着她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长安看着他俊秀的侧脸,没有错,那是爱情的模样。
没错就好,来路不必回顾,以后,她也只会一往无前。
皇帝大婚,太尉嫁女,太尉府上也是忙到很晚才安静下来。
张竞华送钟夫人回了赋萱堂,给她捏肩捶背。
钟夫人舒坦地靠在椅背上,对张竞华道:“还是你捏得最舒服,屋里这帮丫头片子,没一个人有你这份功夫。”
张竞华抿着嘴笑,道:“娘若准许,我天天来给您捏。”
钟夫人伸手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已经够忙的了,哪日得空好好教教这些丫鬟才是正经。”
“都听娘的。”张竞华极为顺从。
“对了,今日老爷和羡儿都饮了不少酒,记得给他们准备解酒汤。”钟夫人道。
“娘放心,一早就备下了。还有您的安神汤,这会儿厨下正热着,待会儿就给您送来。”张竞华道。
钟夫人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道:“哎呀,明日皇后会见命妇,我这行头还没准备好,也是忙昏了头了。翠环,快,快去把我的冠服找出来,熨平整了,明日要穿的。”
翠环闻言,去房里捧了熨得齐齐整整的冠服出来,笑道:“夫人您就放心吧,奶奶一早就提醒奴婢了,连您鞋上不慎刮毛的云纹奶奶都给您拆了重新绣过了。您看,这绣得比原先的还好呢。”
钟夫人一看,果然如此。
她心中暗暗喟叹,当初羡儿说要娶张竞华时,她因介意她乃二婚,娘家又是以附逆罪被诛的,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好在羡儿坚持,这样好的儿媳,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
念及此,她便握了握自己肩上张竞华的手,道:“好孩子,这些天你也累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还不累,再给您捏一会儿吧。”张竞华道。
“不用,我也乏了,待会儿喝了安神汤就睡。你也快些回去,看看羡儿回来了没有。”钟夫人道。
张竞华这才收了手,礼数周全道:“那娘早些安歇,媳妇告退。”
钟夫人点头,吩咐翠环:“叫下头人仔细掌着灯,送奶奶回去。”
翠环脆生生地应了,送张竞华出门。
一行刚刚走到院中,钟羡回来了。
“夫君,你回来了。”张竞华见他步履稳健并无醉意,略微放心了些。
“嗯,刚从赋萱堂那边回来?娘歇下了么?”钟羡问。
“这会儿想必歇下了。”张竞华道。
“孩子们呢?”
“今日白天大约玩得有些累,都早早地睡下了。”
钟羡点头,与她一道往秋暝居的方向走。
张竞华自觉地落后他一步。
钟羡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张竞华愣在那里。
一旁裁云窃窃笑着,轻推了推她。
张竞华回过神来,螓首微垂,红着脸慢慢地将手递到他掌中。
钟羡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素净修长,温暖有力,就这么紧紧地牵着她手,一同往前走去。
两人掌心相贴,暖暖的感觉让张竞华有些想哭。
她急忙忍住。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恍惚觉着,自家夫君心里的那颗疙瘩消失了。她再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感觉到,他的心与自己的心,贴得愈发近了。
一路行来,满园的菊香清冽。
今夜花好月圆,合该人也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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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回报你们,九十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