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忽地自嘲一般笑了笑:
“比如说一定会有人说我不顾大局,心无家国。
为了你能够舍弃一切,更别说自己的命。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在我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你就是我想坚持下去的原因。”
杨蓁牵着他衣角的手陡然握紧了。
她忽而想起来自己前世里那般愚蠢地跟着陆子胥南下,又何尝不是一种类似的执念。
她突然明白她四哥做出的选择了。
即使要背叛全世界,有些人心里仍然会承载着另一个人,托着执念负重前行。
这是害人的毒,也是成全人的药。
杨蓁仰起脸来,垫着脚尖吻了吻他的嘴唇。
旁边路过的士兵们若不小心看见了这一幕,不是埋头疾走,便是捂着脸背过身去。
傅虔冷不丁怔了怔,转身将她遮在自己怀中,挡着其他人的视线,俯身吻了吻她柔软娇嫩的嘴唇。
杨蓁嗫嚅道:
“我明白了。”
傅虔微微点了点头,摸了摸她的额头:
“所以,你还肯进去看他吗?”
杨蓁慎重了点了点头。
傅虔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和她一起重新走回了帐内。
杨曦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杨显对面,知道是他们两个进来,便也没有回头去看。
反而是外头的阳光在一刹那刺进来,让杨显微微眯起了眼睛。
待他看清来人之后,淡淡笑了笑:
“两个说客又回来了。”
杨曦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用坚定又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
“阿显,我再说一次。
杨家不出叛徒,你带死士进山,诱敌深入。”
杨蓁大惊失色,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傅虔拉住了手。
他轻轻摇了摇头,杨蓁都已经快说出来的话头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杨显并无异色,而是淡定自若地望了他们一圈。
他忽地笑了,眼睛里像冰莲渐渐在暖池之中化为春水一般:
“二哥,我都叛了一次,你就不觉得我还会再叛一次?”
他话音刚落,几乎不带一丝停顿,便听见杨曦接了他的话:
“我不信你会叛。”
听了这句话,杨显脸上的笑陡然消失了。
他渐渐变得冷峻了下来,是他们都从未见过的模样。
杨曦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补充道:
“明日之前,你给我答复。
若是你不去,我就替你去。
反正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苏叶早晚是一个死。”
说着,他没有一丝犹豫地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这时候杨显却忽地开口,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我答应你,带死士进山。”
杨曦背着身,沉默了良久撇下一句话:
“那好。”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杨蓁想留下来问他几句话,可是如鲠在喉,到头来却一句都没问清楚。
留在这里,气氛只会愈发压抑。
于是她便匆匆忙忙地扫了杨显一眼,离开了这里。
傅虔跟着她一起出来。
两个人站在原地张望着,却不见了杨曦的身影。
傅虔安慰道:
“他想必是找个清静地方去了。
也罢,晚间势必要开一场例会,准备明天的合围。
你若是担心他,我带你一起去。”
杨蓁摇了摇头,脑袋愈发地低下去了。
她感觉浑身都累得不行,几乎没有了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动力。
她伸出手去环着傅虔的胳膊,脑袋耷拉着靠在他肩上,一步一步地往外面走。
他们的大帐在中军之中,还要骑马再走回去。
这次,傅虔破例跟她一起共乘一骑,驾着马儿慢慢地走在回程的路上。
这一路上,杨蓁什么话都没说,整个人都蔫吧地软在傅虔怀里。
他知道小丫头心里酸楚,便也没有说话。
两个人沉默着走回了中军大帐,准备下马的时候,傅虔才发现杨蓁已经睡着了。
她已经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了,若不是实在撑不下去,也不会在马背上睡的这么熟。
傅虔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先下了马,这才又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侍卫十分识趣地掀开了帘帐,将他们让了进去。
原本将她送到床榻上也就算大功告成了,可是小丫头却怎么也不肯松开他的脖颈,非要连人一起留在床榻上。
傅虔没办法,只好也顺势躺在她旁边,让她搂着自己睡。
他也知道,若是这个时候离开了,她非得做噩梦不成。
事实上,就算是他陪在杨蓁身边,她还是会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低头一看,她一张小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泪水,让大手给抹去了,又淌了下来。
傅虔心里像被硬生生掐了一把一样疼。
他还没见过有人在睡梦里还能哭的。
饶是娇气如她,却也从来没有这样过。
可是除了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他也没有别的安慰她的办法。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算是同眠共枕的人也无法代替别人承受这一切。
不知不觉到了月明星稀的时候,侍卫送了两份晚膳进来,摆在桌案上还冒着热气。
傅虔动作极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低声道:
“起来吃些东西再睡,不然晚上你又要闹胃疼了。”
杨蓁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好不容易从迷糊之中走了出来,现实当中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力便又回到了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往里缩了缩她的小身子,小声道:
“我不饿。”
傅虔板住她企图挪走的小身板,言辞温和却不容置疑:
“不吃的话,今天就不准睡了。
你考虑好,是一个人睡在地上,还是吃饱了肚子,乖乖睡在我怀里。”
杨蓁看着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不禁瑟瑟发抖了一阵。
她清楚地知道傅虔一向是个言既出行必践的人,若是真不让她睡榻上,那她这小身板连抗衡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她赶紧坐了起来,咽了咽口水:
“那……我吃!”
傅虔的眉眼当中这才有了些许笑意。
他走下床榻将饭食端过来,等滚烫的粥放凉了才递给她。
杨蓁刚往嘴里放了一勺,瞬时她的胃口便全开了。
这只是一碗被煮得稠稠的小米粥,没有什么味道,甚至有些干涩单调。
见她一会儿便吃的津津有味,傅虔也忍不住凑上前去问:
“真有这么好吃么?”
杨蓁的小嘴里含了一勺粥,没空跟他说话,便只能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傅虔倒是不客气,就着小勺便吃了一口。
等囫囵吞下去,才纳闷地说:
“我觉得也一般呀,怎么你吃得这么高兴?”
杨蓁咽了咽口中的粥,讷讷出声道:
“你再尝尝,真的很好吃的。”
她又舀了满满的一勺送了过去,傅虔自然是照单全收。
可是直到他吃完小姑娘手里的最后一勺小米粥,却还是摇了摇头,云淡风轻地评价道:
“我看军营里的厨子是手艺倒退了,不行,改日得把他们全都充了军,再换一批人。”
杨蓁急急地拦住他:
“别呀……很香的,都炖烂了……”
她急切地申辩着,却看见男人眼里的笑意渐浓,唇角也勾起一丝玩味。
杨蓁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将小碗往他面前一摆:
“你是在骗我的小米粥!”
傅虔笑着把自己那份地给她,自己则把空碗接了过来,腾出手来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吃饱了反而更开心一些?”
杨蓁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小米粥,眼睛眯了起来,点着头算是回应。
傅虔心中一动,伸手揽过小姑娘,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这一晚上,不知是不是拿两碗小米粥的功劳,杨蓁竟没再做噩梦,而是一直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傅虔没像平常一样纵着她睡懒觉,而是早早便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换好了出去的衣裳。
杨蓁自己清醒了一会儿,也很快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她很清楚今日就是杨显进山的日子,无论如何她都要去送一程。
为了不太招摇,杨显率领的死士只有三百余人。
这些人都是杨曦从流放边关的流役里挑的。他们大多都是受了株连或是有过叛逃的将士们,只能日日在边关驻守。
边关的日子很苦。
他们要吃最硬的粟米,穿最粗糙的棉衣,饮最冷的烈酒。
这里的苦役们大多都要在这里待一辈子,除非他们肯做死士,才会有一线离开这里的机会。
杨显身后的这三百人就是这样的来历。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去送死,或许没有人能活下来。
可是这些人眼中分明闪着希望的光芒。
因为他们如果命大度过此劫,不仅会离开边关,还有可能会恢复自由身。
就算是他们逃不过此劫,他们的家人也会被朝廷善待。
杨显穿着一身他最喜欢的红色战袍,英武宛如从前随同兄长们一起厮杀的时候一样。
看着杨曦、杨蓁和傅虔都到齐了赶来送他,他眼里分明闪着光芒:
“难为你们了,还赶来送我这个叛徒。”
杨曦将怀中的烈酒扔给他,掷地有声:
“阿显,为兄说过,我杨家不出叛徒。
此战之后,你会是大孟的英雄。”
杨显将那酒壶打开,痛饮一番,抹了抹嘴唇,张扬地笑道:
“记得让父皇给我取谥号的时候,别取俗气的。
呵,他杨晧都封了齐王,我要个更响亮点的。
我看,武骁王就很好。”
杨曦停顿了片刻,声音哽咽:
“好,就叫武骁王。”
杨显大笑了三声,朝着杨蓁的方向看过来:
“妹子,哥是真看不到你回家了。
你得记得,要回家啊。
母后除了你四哥我之外,可是最喜欢你的...”
他后面说了什么,杨蓁都没怎么听清。
她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万里长空之下,她四哥杨显带着一众白衣武士们冲向了七里川,像是命定的一样。
两日之后,七里川的捷报终于传了过来。
杨显所率领的死士成功地引开了楚军的全部注意,剩余在外围的王军顺势便将全部楚军包了饺子,全部合围。
就在双方僵持了几日之后,苏叶被自己的部下背叛,被枭首送到了大孟军营当中。
而杨显的尸骨,也在清扫战场之后被人发现。
他所带领的那三百个死士,全军覆没。
杨曦带着人详细记录了他们的姓名和籍贯,将尸骨按照将士们的规格统一安葬在七里川新起的坟冢当中。
因为苏叶已经死了,所以剩余的楚军全都按照杨蓁的意思,将他们缴械之后送回了故国。
七里川之战结束后的第十日,王军终于浩浩荡荡地开拔,开始返京。
回到京华之后,杨蓁跟随杨曦一起送杨显的尸骨返回京华,而傅虔则率领王军回到了潼关,要迟一日才能进京。
军中奏报早在他们返京几日前便送抵皇宫,杨蓁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面对已经上了年纪的父母。
还是杨曦提出自己独自进宫,让她回府休整一番再进宫面见父皇和母后。
杨蓁没精打采得厉害,便同意了杨曦的提议。
可是当她迈进府门的时候,却瞧见满府挂的都是大红的绸缎和喜字,瞬间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不顾一切地厉声质问府中的家丁:
“京华难道不知国丧?还敢如此张扬地悬挂红绸?”
那家丁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声道:
“公主殿下莫怪,实在是那位新进府的庶夫人太厉害,非要挂这些,连老管家也无可奈何啊!”
第57章 庶妇
杨蓁愣了一下。
只需要用脑子一想就知道,这庶夫人是那位户部尚书的宝贝女儿,秦绾绾。
让她发愣的并不是秦绾绾突然就进了府,而是她不曾想过这世上居然会有人...这么不要脸。
她再次低头扫了那家丁一眼,却看得出来是从前府上的人,并不是秦绾绾带来的。
她理了理自己的云袖,强忍住心中的怒意,淡淡道:
“庶夫人?你倒是叫的很是勤快。”
那家丁立刻便跪在地上,像是吓坏了一般,接连扣了好几个头: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公主殿下随同上将军出征之后,这秦家便将女儿嫁过来了……”
杨蓁冷冷开口:
“胡说。”
那家丁愈发惶恐,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小人说错了话,还请殿下明示。”
杨蓁似乎也没有真正要怪罪他的意思,只是纠正道:
“如今傅元帅是陛下亲封的一品军侯,哪里来的上将军?”
那家丁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称是。
杨蓁拂了拂衣角,垂下眼帘道:
“继续说,秦氏进了门之后呢?”
那家丁赶忙回答道:
“夫人和老爷气的回了苍北,这秦氏便愈发猖狂,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大夫人一般,整日便叫了婆子丫鬟们到后院去训话,还将老管家给撵到了外面庄子上。
昨日四皇子的国丧便传到了京华,可是秦氏却说,她嫁过来还未满一个月,怎么能将这红绸和喜字都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