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消帝王恩——九月流火
时间:2019-08-18 08:00:49

  慕容檐终于回过头,目露愕然:“你擦头发还要让人帮忙?”
  “我头发太长了,我一个人够不着。如果不干透白芷不让我睡觉,说这样会头痛……”
  从小唯我独尊最受明武帝喜爱十岁就封了王的皇孙琅琊王怎么可能帮女子擦头发,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不管,你头疼关我什么事。”
  虞清嘉撇了撇嘴,轻轻瞪了慕容檐一眼,然后自己坐到榻上,费力地抬起手绞头发。虞清嘉背过身体视线不便,频频将齿梳镜子等物撞到在地,慕容檐被这样叮叮当当的声音骚扰了好一会,实在受不了了,挑起旁边一块纯白的干布,没好气地扔到虞清嘉头上:“你笨死算了。”
  虞清嘉猛不防整个人都被罩住,立即扑腾着要将头上的棉布扯下来。她正奋力挣扎着,忽的感觉到自己身后坐下一个人,然后头发被另一股力道握住:“别动。”
  虞清嘉慢慢安静下来,轻轻“嗯”了一声。刚出浴的少女穿着一身宽大的中衣,坐下时衣褶蓬松,肩膀纤细,修长白皙的脖颈被烛火镀上玉一般的柔光。她身后跪坐着另一个人,少年眉目精致绝伦,眼神中满满都是不耐烦,可是手上却在一寸一寸给她绞头发。
  “哎……”
  “别动。”
  “你揪到我头发了!”
  ……一阵鸡飞狗跳,等两人终于都收拾好,店家也将浴桶等物抬出去后,早到了宵禁就寝的时分。
  于是慕容檐发现了一件更尴尬的事情,他们要如何睡觉?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床铺的位置倒是足够大,可是,他总不能和虞清嘉同塌而眠吧?
  可是虞清嘉看起来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长发披散在后,殷勤地爬上榻将两人的被褥铺好,然后随意拢了一把头发,回头亮晶晶地对着慕容檐笑:“好啦。”
  慕容檐站在床帐外,良久没法动弹。过了一会,他语气硬邦邦的,说:“你到里面。”
  虞清嘉幼年的时候睡不着,经常和母亲或者白芷一起睡,她对自己睡在里面毫无异议。俞氏和白芷害怕她着凉,也总是让她睡到床铺里面,虞清嘉咕噜一声滚到最里面,自己已经掀开被子,率先钻了进去。
  虞清嘉平躺着看向上方完全陌生的屋顶,似叹似慨:“终于能安安稳稳睡一觉了。我好久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睡了,现在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去找阿娘,阿娘要给我讲故事一般。”
  慕容檐并不想被她比方成她的阿娘,于是冷冷道:“闭嘴。”
  “哦。”虞清嘉悻悻闭嘴。很快,灯火吹熄,屋子陷入黑暗。又过了好一会,虞清嘉才感觉到另一边床轻微地沉了沉。
  狐狸精真的很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接触,他们中间恐怕再躺一个人也足够了,虞清嘉真的担心狐狸精半夜摔下去。虞清嘉闭上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提起娘亲的缘故,她越想努力入睡,就越睡不着。她脑中凌乱地闪过许多片段,有阿娘抱着她忧叹,有阿娘重病卧床,还有这几天来的生死惊魂。
  虞清嘉不知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她想到兖州老家,想到路上莫名又凶恶的刺客,心情越来越沉重。她现在有一个安稳的地方可以落脚,可是父亲呢?父亲和白芷他们今夜在何处,有没有受伤呢?
  虞清嘉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悄悄探过床榻上楚汉界河一般的分界线。她本来想轻轻扯一下慕容檐的衣袖,可是她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慕容檐的被角。她只能伸长了胳膊再往外探,她刚刚抬起手,纤细的手腕猛不防被握住。
  “你做什么?”
  而虞清嘉却完全误会了慕容檐的警示,她惊喜地撑起身,对慕容檐说道:“狐狸精,你也睡不着吗?”
  慕容檐握着虞清嘉的手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傻子为什么听不懂人话?他有透露出想和她夜谈的意思吗?
  “狐狸精,你说现在父亲他们怎么样了?”
  慕容檐寻找着将虞清嘉手放开的时机,随口道:“他们啊,不会有事的。”
  虞清嘉气得抽回手,整个人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这样薄凉!父亲对你那么好,你就这样回报他?”
  慕容檐顺势将手上的力道松开,内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至于虞清嘉的话他倒不在意,只要密探在虞家队伍里找不到自己的踪影,虞文竣是朝廷命官,本人又是清名极盛的名士隐客,密探不敢当真对虞文竣怎么样。其实,现在虞清嘉才是最危险的,可怜这个傻子还一无所知。
  虞清嘉真心觉得父亲瞎了眼,竟然看上这么一个恶毒又薄情的狐狸精。父亲都为了狐狸精轻慢她这个女儿,可是狐狸精却毫无感动之意,现在连父亲陷入危险,狐狸精都能轻飘飘地掀过。虞清嘉替父亲不值,更替自己不值,她竟然输给了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姬妾吗?
  可是随后虞清嘉想到,狐狸精的文采很好,精通骑射,连音律也非常有天赋,她和狐狸精一同上课,就没有哪一门是能压过狐狸精的。虞清嘉感到难言的悲伤,她非但要被重生堂姐和系统逆袭,现在连一个狐狸精都要超过她了吗?
  虞清嘉抱着膝盖叹息了一会,突然生出浓浓的倾诉欲。她破天荒地想了解狐狸精的故事,她最开始的时候敌视这个外来者,可是时间长了,就是她也能看出来狐狸精原本的出身很不一般。这样一个精通书法、经集、武艺、骑射、天文乃至音律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呢?
  虞清嘉问:“狐狸精,你为什么会家道中落?”
  “我们家并没有家道中落。”
  虞清嘉了然地“哦”了一声,她想到许多叔嫂当家从而不容前头的小姑子的事例,继而对狐狸精生出浓浓的怜惜。因为怜惜,她连声音都放轻了:“那你原来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慕容檐被虞清嘉吵得睡不着,于是想了想,随便编道:“我高祖那一辈在朝中做官,官位还算数得上名号,可是到了我祖父,他前期为官,后面没有继续。等到了我父兄这里,我们一族就很少担任实职了。”
  虞清嘉已经勾勒出一个大致的故事,现在政治变动频繁,时常有人因为得罪权贵而被贬职甚至罢官。原来狐狸精祖上也是官宦世家,只是到了后期家道中落,朝中再无人做官了。
  虞清嘉安慰他:“你不要担心,朝廷现在虽然任人唯亲,可是只要你们家有贤能人士,总是可以起复的。”
  慕容檐轻笑了一声,真的蠢得可爱。其实慕容檐也没有骗她,他高祖那一辈确实在朝中做官,官位也的确数得上名号,大丞相罢了。他的祖父前期是大司马,后期没有做官,是因为他自己做皇帝了。
  恐怕只有虞清嘉,还会过来傻傻地安慰他。
  虞清嘉并不知道身边人内心正在憋笑,黑暗里无法视物,总是让人生出倾诉秘密的冲动。虞清嘉抱膝坐了一会,突然问:“你知道琅琊王慕容檐吗?”
 
 
第15章 琅琊
  “你知道琅琊王慕容檐吗?”
  慕容檐躺在塌侧,听到这话眼神倏地变利:“你想说什么?”
  虞清嘉抱膝坐在里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会突然提起这位前太子幼子,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这个人已经压在她心头好久,每次虞清嘉想到最后齐朝皇帝被琅琊王架空,天下落入琅琊王之手,她都感到难言的沉重。
  原因无他,因为她亲眼看到虞家满门尽丧于慕容檐之手。她在那些似真似幻的梦中,看到了虞清雅将自己毒死,看到了虞清雅和系统的对话,还看到了虞家老宅冲天的大火。虞清雅有系统那样妖孽的存在帮助,最后别说俘获琅琊王欢心了,她们连自己的命都没保住。虞清嘉从梦中看到这一切,醒来后绝大多数记忆被抹除,唯独高平郡映亮半边天空的火光,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
  虞清嘉实在想不出来虞家为什么会招惹到这位暴君,要命的是她如今连慕容檐的身形容貌都记不起来,想提前规避也无从下手。她现在就像一个不认真复习的学生,只记得开始和结果,感觉上她预知了未来,可是仔细一回想,时间、细节、过程全部不知道。
  怀着这种担忧,虞清嘉连续好几天都心事重重。可是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她都不知道怎么和外人说。即便她告诉了虞文竣提前防备慕容檐,等父亲询问原因时,虞清嘉要怎么说?莫非说这是她梦里看到的?
  太荒谬了,设身处地,若虞清嘉自己听到别人拿出梦境当理由,她都会觉得对方得了失心疯。
  至于系统和虞清雅说的,虞家第六女本来会成为皇后……虞清嘉觉得这就越发荒唐了。她并不认识任何皇族人,他们家和皇室也素无往来,她从哪儿成为王妃乃至皇后?退一万步来讲,她当真成了琅琊王妃,可是嫁给一个暴君,还是一个计划杀了他们全家的暴君,即便当了皇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虞清嘉现在对未来充满了焦虑,而据说是天命之子的慕容檐就更是她的头号防备人物。她一点都没有当王妃的旖旎心思,甚至可以说,避之不及。
  虞清嘉从小就梦想嫁给一个父亲那样的男子,不求他大富大贵,但他一定要正直、善良,像父亲那样胸有沟壑,敢为天下先。可是这个人,想想也知道不会是出身尊贵又大起大落的琅琊王。
  这些话没法对虞文竣说,没法对白芷说,在这个颠簸流离的深夜,虞清嘉坐在黑暗中,反而对一个完全说不上熟悉的人敞露心扉:“我在担心未来的事。当今圣上大张旗鼓找了半年都杳无音信,可见琅琊王势力之深厚。他今年好像才十五,等他再长大些,岂是池中之物?到时候战乱又起,恐怕连如今的局面都不如了。”
  慕容檐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骤然警惕,等听到虞清嘉的话,他紧绷的手臂慢慢放松下来。能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显然虞清嘉并没有发现什么。他没有回答虞清嘉的问题,而是反问:“你不希望他活着?”
  “倒也不是。东宫事变时他才十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又做错了什么要经此厄难呢?只是他日后若想报仇,如今当政的这几位皇族他绝不会放过,这样一来,岂不是又生动乱。安稳来之不易,天下实在战乱太久了。”虞清嘉想起那位上台后的作风,忍不住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和一臂之隔的狐狸精吐槽,“而且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的皇族,无论换谁上去,其实都差不多。”
  慕容檐忽的笑了,虞清嘉和他相处了这么久,难得见他露出这样外放的神情。慕容檐笑完之后,煞有其事地点头:“这话没错,确实无论换谁上去,都是一样的昏聩荒唐。”
  虞清嘉尴尬,她方才偷偷说皇室不对已经是鼓足勇气,现在冲动劲一过去,她又成了兔子胆。她没想到慕容檐敢说的这样直白,虞清嘉赶紧去捂慕容檐的嘴:“嘘,你这种话也敢说!”
  慕容檐坐起身,往后让了让,精准捉住虞清嘉不安分的手:“坐好,别动手动脚。”
  “谁要对你动手动脚!”虞清嘉来气,趁着黑暗掩护狠狠瞪了慕容檐一眼。这样一打岔,虞清嘉心里的郁气消散了许多,此时再想起虎视眈眈的系统,全家灭口的前程,也不像方才那样焦灼了。
  虞清嘉抱着被子靠在墙角,隔着黑暗和慕容檐面对面坐着。他们两人从见面起就剑拔弩张,像现在这样平静温和还是第一次。虞清嘉问:“狐狸精,你有没有很讨厌的人?”
  “没有,惹我不悦的人都已经被我弄死了。剩下的即使活着,杀之也是迟早的事。”
  虞清嘉呼吸一滞,感到难言的复杂:“你……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慕容檐轻而易举看出了虞清嘉的打算,他目露了然,问:“你想问谁?兖州的人?”
  虞清嘉叹了口气,说:“是我的堂姐,我父亲是兼祧两房,她从小就看不惯我,连高祖母也偏心她。这次回去,指不定又要闹多少乱子。”
  慕容檐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这股感情太过莫名,连他都觉得很奇怪。“你就是为了这些事,唉声叹气,甚至都睡不着?”
  虞清嘉心道若只是一个虞清雅何至于此,她担心的,分明是虞清雅背后的系统。即便是她也能看出来,虞清雅不过一个傀儡,真正做主的,乃是那个来路不明的系统。
  “算了,现在想也没用,等遇到了见招拆招才是。”虞清嘉倾诉之后果然负面情绪一扫而空,重新变得信心澎湃。系统既然要假借虞清雅的手,这就意味着它并不敢直接对虞清嘉做什么,既然如此,她的对手同样是人,那还有什么好怕的?虞清嘉就不信,她在梦里毫无防备而被毒杀,现在有了防备,还会不如一个无感情无生命的智能体。而且系统也说了,虞清嘉遇到琅琊王是在回到兖州后,要不然系统也不至于急匆匆毒死她。既然一切都没发生,那虞清嘉尽可提前躲开一切,躲开自己的死劫,也躲开和慕容檐的相遇。
  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暴君,谁爱嫁谁嫁,她才不要在这种人身边呆一辈子。
  虞清嘉心结已结,开开心心地躺下睡觉去了。她闭上眼睛前,转头看向床侧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含着微笑,轻轻道了一句:“狐狸精,我先睡了,晚安。”
  她睁着眼等了等,果然狐狸精没有理她。虞清嘉已然习惯,她闭上眼,安心地陷入沉睡。
  等一切重归寂静后,黑暗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般的声音:“晚安。”
  百里之外的平昌城,虞文竣正焦灼地等待着,等听到推门的声音,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立刻挣扎着要起身。
  “文竣不可!”来人连忙快走两步,扶住虞文竣的胳膊,“你重伤在身,安心躺着养伤才是,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虞文竣也顾不得和好友寒暄了,连忙抓住对方的手问道:“小女有消息了吗?”
  平昌郡太守左右望了望,等门口的侍者都退下后,他才低不可闻地和虞文竣附耳道:“令千金平安,公子也和虞小娘子待在一处。”
  虞文竣长长松了口气,自从虞清嘉出生以来,她就没离开过家人的视线,像如今这样流落在外,孤身赶路,更是前所未有。虽然虞文竣知道他已经将绝大多数视线吸引走,那边有慕容檐在,虞清嘉不会出什么意外,然而儿女就是父母欠下的债,虞文竣没接到确切消息,怎么也放心不下。
  现在听说虞清嘉平安,虞文竣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困扰了他两天的巨石落下,虞文竣这才有心思关系起其他事:“那公子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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