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檐坐在虞清嘉身边,静静倾听两边的声音,等到了这里,他突然低声道了句:“来了。”
里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琴声突然大作,金戈阵阵险象迭生,虞清雅依然一拍不落地跟着,可是人群中却爆发出一阵惊呼。
“竟然是两人合奏!难怪……”
湖心里,虞清嘉手指轻巧连连勾挑,慕容檐亦伸出手弹琴。两人的动作并不完全一样,声音略有交错又彼此相和,奇诡绚丽,华彩非凡。之前其他人说这支曲子杀气重,这其中有慕容檐的手笔,可不是杀气重么。
本就是两人竞技般谱出来的曲,琴谱出自两人之手,弹奏时亦两人合奏才能真正体现出这支长鸿曲的奇绝之处。虞清嘉和慕容檐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全凭灵感和默契配合,也正是因此琴曲越发激昂。他们俩不约而同手指越来越快,杀气弥漫,听者的心绪也越绷越紧。虞清雅前面还能跟住,可是现在有慕容檐加入,她跟着越来越吃力。忽然水亭里猛地一个转折,接连好几个重音,虞清雅没有料到,手指一慢顿时被甩下。而另一边琴音却越来越激烈,虞清雅听到这里气得跳脚,在脑海里连连催促系统:“刚才漏了一个音,系统你赶紧接上,还能继续弹下去。”
系统当然也想,它伺机寻找切入点,可是好几次刚要接入,就被那边激昂绚丽的乐声压过,系统连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只能呆呆地坐在琴边,两只手无处安放。
虞清嘉的琴音变化诡谲越来越华丽,人群中已经响起惊叹声。慕容栩眼中含笑,缓缓拍掌称赞:“好!这才是真正的杀伐之音,弑君之曲。”
琴音渐渐接近尾声,最后一阵绚丽的碰撞后,琴声彻底全收。琴弦上的散音犹在震动,空气仿佛还残留着回响。水边众人迫不及待,已经争相拊掌叫好:“纷披灿烂,矛戈纵横。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真乃绝响!”
众人赞不绝口,许多人情绪激动,当场就要寻纸写序。周溯之最开始还在担心虞清嘉,到了后面她的心绪完全被琴音吸引走,随之松随之紧,仿佛自己也跟着去刺杀了一次君王。她太过于激动,拉着旁边的人不断说话,以至于都没空去理会被甩开的虞清雅。
事到如此,不需要宣布结果,所有人心中都有了胜负。虞清嘉这一局胜得漂亮,最开始起和序阶段气势就已经压过虞清雅,后来高潮转折华丽,直接将虞清雅甩开,之后虞清雅再也没找到机会插入。
系统似乎遇到了什么无法计算的难题,它操纵着虞清嘉的身体呆呆地坐了一会,人体数量庞大的生物电流本来就给它造成很大的负荷,现在程序骤然错乱,系统数据流卡克,很快眼前一黑死机了。系统出现紊乱,身体的操控权突然回到虞清雅手中。身体控制权交接是一个非常难受的过程,再加上虞清雅本来就很累,一下子虚实交替,虞清雅极度虚弱,连平衡都控制不了,直接摔倒在地。
此时虞清雅竟然感到庆幸,幸好大家都在外面热切谈论虞清嘉和长鸿曲,没人注意室内,也就没人看到她此时的丑态。红鸾被虞清雅僵硬的姿态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前搀扶着她。虞清雅四肢还是木木的没有知觉,她几乎是被红鸾等人抬着站起来。刚刚能站直,虞清雅就连忙说:“立刻叫人过来,我身体不适,要即刻回府。”
红鸾几人扶着她到旁边的偏厅坐下,然后就跑出去找车夫。虞清雅现在腿依然是僵硬的,她虽然坐着,但是姿势非常奇怪,就像木偶人一样关节僵硬,可动作却软绵绵的。若仔细看其实十分吓人。
红鸾不敢看,找了借口在屋里四处忙,总之没有把视线停留在虞清雅身上。虞清雅吃力地抬起手,仅是这一个动作,她都做的非常艰难。
她看着这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忽然她嘴边浮起一丝似嘲讽似痛苦的笑。
她服了神经药物,比不过虞清嘉,她忍着痛苦让系统上,竟然还是输了。
那可是金刚不入、无所不能的系统,象征未来最高科技的智脑,为什么会比不过一个仅仅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 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矛戈纵横。——北宋《琴书·止息序》
机器可以执行,但是无法创造,想象力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噻~(以及充满了酸味的恋爱,狗头)
第44章 面具
这场万众瞩目的斗琴胜负已定,虞清雅能一点不错地记住别人的琴曲诚然厉害,可是模仿算什么本事,真正的乐从来不在于像,而在于神。虞清嘉之曲才是真正直击人心,让人浑身颤栗不能自已。直到一曲终了,众人都怅然若失,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样的曲子才当得起长鸿之名,诡绝绚丽,杀伐果决。长鸿曲一战成名,而此曲从谱写到弹奏,竟然都是出自一个少女之手!
虞清嘉前些年那个“虞美人”的称呼也不知为何被翻出来,男郎们讨论激烈,俱热切地盯着水亭,女郎们虽然羡慕虞清嘉今日大出风头,可是仅此一战,也都心服口服。
大家都等着正主归来,现在谁还有心思理会虞清雅。可是等了许久,只看到一个侍女垂首快步从湖对面走来。慕容栩主动问:“虞六娘子人呢?”
“虞六娘子说夜风太冷了,她曲子已经弹完,就先回去了。”
慕容栩愣了愣,骤然失笑,其他人也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自在潇洒,不愧是虞文竣之女,果真有名士之风!”
既然虞美人已经走了,他们也没必要在外面继续站在。众人陆陆续续往回走,进门时,一个人突然问:“长鸿曲最精彩那段是两人合奏,陪虞六娘合奏之人是谁?”
此时大部分已经进去,周溯之正好听到,说:“她琴艺如此出色,身边必然有擅琴的婢女,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再说,她不是早就说过,这是她和一个友人一起谱的曲子么。”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提问之人了悟,便点点头不再记挂。反而是周溯之,此刻又在心里鄙夷地哼了一声。
人家明明是两人合奏曲,虞清雅还好意思抢功,要不是虞清嘉说出这个曲子对君王不敬,恐怕虞清雅就要顺水推舟地将谱曲之功安到自己头上了吧。真是不要脸,周溯之嗤之以鼻,这时候她想起什么,举目环视,这才发现方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虞清雅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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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虞清嘉弹完全曲,手指虚虚搭在弦上,胸腔里犹在剧烈呼吸。
向来最难讨好的慕容檐头一次露出赞许之色,他目带轻笑,对虞清嘉点头道:“很好。”
虞清嘉也没想到今日即兴发挥居然能弹得这样好,这几乎是她学琴以来的巅峰了。虞清嘉听到慕容檐的赞,明明想要谦虚,但眼睛已经忍不住泄出笑意来:“多谢。今日多亏了你,若是没有你,靠我自己恐怕不会这样轻松。”
慕容檐已经站起身来,他带着银色面具,一身黑衣立在夜风中,背后的水光在他身上投下凌凌水光。虞清嘉正有些出神,突然听到慕容檐问:“我要先走了,你呢?”
虞清嘉回过神,立刻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银珠站在亭子外面,不停感叹小姐弹琴可真好听,随后她就愕然地看到自家小姐和另一个人一起掀帘子从亭子里出来了。银珠惊讶地嘴都合不上,这是景姬?可是景姬不是在府中么,她今日明明没跟着众人出门。
银珠想破脑袋都没想懂眼前这幕是怎么回事,然而心大也有心大的好处,既然想不通,那银珠很快就不想了。管他呢,反正在府中时小姐就时常和景桓待在一起,现在他们两人一起出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慕容檐一直走在暗处,虽然同行,但从外面只能看到虞清嘉和银珠。虞清嘉带着银珠走了一段路,迎面遇到王府里的侍女。
众婢女看到虞清嘉都十分惊诧:“虞六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夜风太冷了,我曲子已经弹完,就先回去了。”虞清嘉说完,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劳你们将此话转告颍川王,六娘便先行告退。”
慕容檐因为戴着面具,一路都隐在阴影中。好在现在天色已黑,除了最开始遇到的那波侍女,他们并没有遇到其他人。虞清嘉很快就走到自己的马车前,车夫正歇在一边和人说话,看到小姐出来赶紧跑过来伺候,而这时慕容檐和虞清嘉已经上车了。
车夫告罪,即刻跳上车辕赶车。不知为何,车夫总觉得马车比来时重了许多。虞清嘉的马车停在二门外,此时颍川王的宴会尚未结束,绝大多数郎君女客都没有出来,故而路上十分通畅。驶到大门时,守门士兵看了眼他们的牌子,便挥手放他们过去。
银珠坐在车辕上看路,车厢里仅剩虞清嘉和慕容檐两人。虞清嘉正坐在马车中,双手搭于膝上,头发上的珠花随着车轱辘行驶而微微晃动。虞清嘉的坐姿很规矩,慕容檐也闭目养神。说来也奇怪,明明慕容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虞清嘉总是控制不住偷偷瞅他。
今日狐狸精的存在感似乎格外强大,他一身黑衣,隐在暗处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然而在黑暗中却生出无形的手来,即便看不见也攫取人类心神,让人不敢放松警惕。
虞清嘉偷偷瞄了几眼,慕容檐的睫毛明显动了动,虞清嘉才混若无事地回过头来。她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今日出门时她还在想车上只有她一个人,她都有些不习惯了,没想到回程的时候就真成了两个人。
虞清嘉偷看被正主抓包,她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正正经经地坐着。马车又走过一段路,虞清嘉抓心挠肺,实在忍不住自己的一腔好奇心。她朝外瞥了一眼,见车门外银珠和车夫正在说话,虞清嘉趁他们不注意立刻凑近慕容檐,拽了拽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你不是说不出门么,你怎么来了?”
慕容檐闭目养神还要被虞清嘉不停骚扰,她偷看别人还敢再明显一点吗?慕容檐本以为自己不会理虞清嘉的问题,但是不知为何,他还没有意识到,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回答:“没什么,处理一些私事而已。”
私事?虞清嘉眨眨眼睛,突然就明白了。上次慕容檐受重伤也是在颍川王府吧,难怪他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出门,因为慕容檐要趁着颍川王设宴再次夜探王府。
虞清嘉心里猜到了大概,识趣地没有再问。她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简直就是贴心小棉袄。“小棉袄”借着说话的机会使劲看慕容檐的面具,慕容檐在说话,她就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的面具。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偷偷伸出手去戳。
虞清嘉自以为自己的动作又轻又快,慕容檐肯定反应不过来。可是她才刚刚伸出手,都来不及碰到慕容檐,就被他一手握住手腕。
“你想干什么?”
虞清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神情真诚又无害:“我只想摸一下。”
“不行。”慕容檐拒绝地极其干脆。虞清嘉拿出自己和虞文竣、俞氏撒娇的看家本领,继续微仰着头,眨巴眨巴地看他。虞清嘉长得好看,当她用这样依赖又专注的眼神看一个人时,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虞清嘉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往常她就是用这一手磨得父母心软,简直无往不利。可是今日虞清嘉却遭遇了尊严危机,她用那样湿漉漉的撒娇的目光看了半晌,慕容檐毫无反应不说,甚至还冷酷地瞥了她一眼:“这招对我没用,坐回去。”
虞清嘉笑容僵了僵,她倏地将笑收起,用力地瞪了慕容檐一眼:“不摸就不摸,谁稀罕!”
虞清嘉方才倾斜到慕容檐身边说话,现在她坐直了身体,极其高贵冷艳地乜斜慕容檐一眼,态度十分明确。然而无论虞清嘉这里如何折腾如何作态,慕容檐连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完全置之不理。
虞清嘉泄气了,狐狸精还是原来的狐狸精,性格依然极其讨厌。虞清嘉抿着嘴坐了一会,伸出手指怼了怼慕容檐:“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个面具?是用真银做的吗?”
银矿极其稀少,再加上冶炼技术才刚起步,银子远不像后世那样流行。此时银的稀有程度,比金子还要再高一点。全国的白银都要烧成银锭上贡给皇宫,然后由宫廷将银锭融成花瓶、碗筷、首饰等物,再赐给后宫和臣子。所以家里有银质装饰物乃是非常荣耀的事情,因为银质物件如果不是劫了朝廷贡品,就只能是皇帝御赐。这显然是身份和地位的表现。
慕容檐面具下的唇抿了抿,最后声音冷冰冰的,说:“不是。”
虞清嘉失望地叹了口气,银有辟邪保佑的功效,她还以为是纯银的呢。知道不是真的银子后,虞清嘉失去了兴趣,没有再继续追问。这时车夫驾驭着马转过一道弯,车辙在凸起的石板上磕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随着马车的摆动,外面隐隐响起“咚”的一声,马车底盘似乎也轻便许多。
虞清嘉感觉不对劲,她立刻想开窗一看究竟,帘子掀到一半被慕容檐压住:“即便外面没人也不能掀帘子往外看,好好坐着。”
“可是我听到什么响声,好像是什么人掉下去了……”虞清嘉还想往外看,手被慕容檐紧紧握住:“没有,你听错了。”
没有?虞清嘉自小学琴,耳朵非常敏锐,她狐疑地看着慕容檐,她方才明明听到了……慕容檐的眼神不容拒绝,慢慢的,虞清嘉也明白了什么。她放下手,低低道:“好吧。”
既然他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前面赶车的马夫拐了个弯,忽然发现车轻便许多,马也明显跑的动了。他搔了搔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郑二从马车下面跳下来,立刻躲入墙根阴影中。他随着墙根迅速溜入小巷,小巷曲折,两边的杂物遮天蔽日,在沉沉的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一片黑洞洞中,另一条巷子传来夜枭的声音,很快巷中闪入另一个身影。
“郑二,不是约好了戌时吗,你们怎么现在才出来?”
“我也不知道。本来早就该出来了,可是公子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突然又折返回去了。”说到这个郑二也一头雾水,他前段时间为了替慕容檐引开视线,故意暴露又故意被抓回来,今日趁着慕容栩得意忘形大摆宴席,慕容檐潜入地牢,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郑二放了出来。外面常大等人约好了接应,他们本来完全不同意让慕容檐孤身涉险,可是慕容檐上次来过这座花园,这里的地形只有他熟。而且公子说的对,如果以他的身手都应付不了,那带再多人也没用,若是他足以应付,那也没必要多带人增添累赘。
常大不比张贤等谋臣,几句话就被慕容檐给绕住了。常大他们守在外面等得坐立不安,眼看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慕容檐和郑二还是没有出来,常大越发心焦气躁,要不是颍川王落脚的花园里还是一片安静,他都控制不住要冲进去了。好在迟了一刻钟,公子和郑二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