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消帝王恩——九月流火
时间:2019-08-18 08:00:49

  虞文竣还是不明白在他低头喝茶的工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前些日子猛然意识到虞清嘉和慕容檐的距离太近了,所以他有心想分隔开这两人。可是现在他本人就坐在这里,虞清嘉和慕容檐两人一个偷偷地看一个纵容地笑,而虞文竣甚至连他们笑什么都没法理解。
  虞文竣油然生出一种老父亲的伤感来。
  想他年轻的时候,也曾风花雪月,琴瑟相和,虞文竣伤感了一会,很快又肃然起来。
  他隐隐听闻这段时间邺城不甚安稳,奸相尹轶琨狂妄自大,结党营私,竟然妄图对军队指手画脚。齐朝大半兵权都握在耿笛老将军手中,尹轶琨恬不知耻,居然想要在老将军面前摆丞相的架子。耿笛是什么身份,当然对尹轶琨不屑一顾,冷冷淡淡将他派来的说客请了出去。没想到这样一来却惹恼了尹轶琨,尹轶琨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说耿笛拥兵自重,常年不入京叩见皇恩,恐怕有功高盖主的嫌疑。耿笛老将军对此当然是大呼冤枉,尹轶琨借此要让耿笛交出兵符进京,耿笛以战事推辞,尹轶琨转眼就和皇帝说耿笛目无君王。
  现在邺城里正因为耿笛将军和尹轶琨的争端闹得不得安宁,耿府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众人都在观望耿笛老将军会不会卸职进京。如果耿老将军都对尹轶琨低头,无疑会大大助长尹轶琨的威风,仅此一事,恐怕再没人能抗衡这个小人了。但如果耿老将军拒绝这种无理要求,那以皇帝那个多疑残暴的性格,恐怕冲突在所难免。
  显而易见,无论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邺城都难以平静。虞文竣私心里当然不希望国之栋梁被小人暗害,可是凡事要防万一,万一耿老将军真的为表清白入京,那之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说。若是北赵趁着这个机会侵扰边境,恐怕洛阳危矣。
  他们绝不能坐视天下大乱,到时候审时度势,恐怕慕容檐起兵的计划得提前许多。前路还有许多风云变故,更别说慕容氏薄情多疑的性子代代相传,女子一旦进入深宫,就只能仰仗帝王捉摸不定的恩宠,虞文竣怎么忍心让嘉嘉过这样的生活。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慕容檐都不是一个适合托付女儿终身的人。
  要是别人家的儿郎,哪个小子敢打他女儿的主意,虞文竣马上就沉下脸威吓了,可是慕容檐却是少主,虞文竣非但不敢威吓,还得小心辅佐着。虞文竣心里暗暗焦急却又没法明说,公子什么都没说,虞文竣还能上赶着表明自己不想将女儿嫁给他吗?万一是虞文竣自作多情,慕容檐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那该如何收场?虞文竣心焦不已,不能从慕容檐这方面下手,看来只能暗地里提点嘉嘉了。
  虞文竣正想着寻什么借口让慕容檐暂离片刻,他好和嘉嘉达成共识。虞文竣说:“今日雪景极好,适合踏雪,不如景桓可有兴致去外面走走?”
  虞文竣这个话题转的突兀,慕容檐很快就猜到他想支使自己离开。慕容檐指尖悠然地在桌上叩了三下,心想,时间应当差不多了。
  果然,慕容檐才想到这件事没多久,廊庑拐角就急匆匆走来一个奴仆。奴仆附在虞文竣耳边,飞快地说了些什么,虞文竣的脸色越来越严肃,最后已经一丝笑都不见,振袖站起来说道:“主院突然有要事,我先行一步,失陪。”
  慕容檐淡淡点头,抬手示意虞文竣先走。虞文竣都来不及交代虞清嘉,只是匆匆对她点了点头就出去了。虞文竣走的急,所以也就没有意识到,他想找话题支开慕容檐,结果还没等他想到合适的由头,自己就先被支走了。
  虞文竣离开的匆忙,虞清嘉担忧地望着父亲的背影,忍不住皱眉思考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父亲失态至此。慕容檐眼前终于清净了,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心道虞清嘉可真舍得给他加料。他看虞清嘉还望着虞文竣离开的方向,悠悠地说:“别看了,一时半会儿他不会回来的。”
  虞清嘉奇怪地回头:“你怎么知道?”
  慕容檐没有回答,而是浑不在意地说:“信就是了,我又不会骗你。”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还不简单,因为虞文竣被支走是因为虞老君中毒。慕容檐不仅清楚,甚至还是他指使的。
  "不会骗人?"虞清嘉忍不住笑了,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快算了吧,你若是从不偏人,那为什么瞒我那么久?还有前两天,虞清雅被坑的怎么惨,不也是因为相信了你么。”
  “那是因为她自己蠢。”慕容檐口吻淡淡,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她非要找我合作,而我看到更有利的事情变卦的时候,她并没有察觉出来,这还不是该怨她自己。”
  虞清嘉失笑,道:“天底下哪有你这种强盗逻辑,你自己中途反水,不反省自己有失厚道,竟然还理直气壮地怨受害者没及时察觉。”
  慕容檐完全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问题,他手指摩挲着茶碗,突然问:“你这几日在躲着我?”
  虞清嘉深色一滞,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太明显了。”慕容檐语气清淡,他方才眼睛一直看着外面,现在突然转过眼来,瞳孔幽黑,眼里不知道是笑意还是杀意,“为什么?”
  虞清嘉也被他这股质问的语气惹恼了,她莹白的脸渐渐肃起,一丝笑也没,硬邦邦地问:“不然呢?我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你是男子,当然要避嫌。你莫非觉得,我就是这样轻佻的人?”
  慕容檐眉梢一动,明白了症结:“你在介意那天晚上的事情?”
  虞清嘉本来就恼,听到他用这种平平淡淡的语气提起,越发又气又羞:“我不介意!”
  慕容檐虽然说的是问句,可是话语里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现在看到虞清嘉的表现,他愈发确定。慕容檐若有所思:“原来是这件事。你就因为此事,躲了我这么久?”
  虞清嘉狠狠剜了慕容檐一眼,咬牙切齿道:“都说了不是,你少自作多情。”
  慕容檐看着虞清嘉,眼神微动,忍不住笑:“好,你说不是,那就不是。”
  虞清嘉坐在榻上,脸颊不知不觉变红了。茶碗里袅袅的热气沾湿了她的睫毛,虞清嘉自言自语,轻不可闻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虞清嘉声音很低,可是显然瞒不过慕容檐的耳朵。慕容檐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突然逼近:“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第80章 心意
  慕容檐本来好好坐着,他定定看着虞清嘉,突然眼中光芒大作,倾身欺近:“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慕容檐原本和虞文竣相对而坐,两人面前各有一张细长的凭几。虞清嘉端茶上来时,就坐在这两人侧面。现在慕容檐突然靠近,虞清嘉没有防备,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避。然而慕容檐却不许,他手臂一伸就将虞清嘉扣住,虞清嘉本想要站起来但是却没成功,她跌坐回原地,后背重心不稳,不由往后仰。慕容檐手臂撑在她的一侧,低头深深地看着她。
  虞清嘉非常尴尬,慕容檐靠在她上方,虞清嘉只要起身就会撞到他。虞清嘉没办法,只能尽量往后仰,说:“你喜怒无常,还小心眼,我哪里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虞清嘉这个姿势不好借力,只能靠腰上的力气撑着。虞清嘉这种时候无比悔恨自己疏于锻炼,这样的姿势她腰都要断了。慕容檐的脸就横在上方,虞清嘉稍不小心就会碰到他,虞清嘉暗暗屏气,勉力维持着这个高难度姿势。
  下腰的动作维持久了,头上的银流苏珠花不堪重负,忽的从头发上滑落。慕容檐早就看到了她发髻松动,他向下弯腰,一只手臂撑在虞清嘉身侧,另一只手臂环过她,绕在她背后刚好接住滑落的珠花。
  广袖因为慕容檐的动作而垂下来,将虞清嘉的世界隔绝成一片阴影。虞清嘉瞪大眼睛,看着慕容檐近在咫尺的脸颊,都有些发怔。
  虞清嘉走神,心神疏忽下忘了屏气使力,腰上的力气立刻一松,险些就要摔到地上。慕容檐的手臂还环在虞清嘉背后,稳稳地接住了她,这样一来,倒像是虞清嘉主动投怀送抱一样。
  慕容檐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手臂圈紧,单手就将虞清嘉抱了起来。
  同样是不好借力的姿势,慕容檐就非常从容,轻轻松松将虞清嘉摆正。虞清嘉大感尴尬,坐正后立刻就想往后挪,但是慕容檐的手忽然按住她。他眼睛看着她的发髻,语气漫不经心:“别动。”
  虞清嘉感觉到发间微凉,慕容檐将她的发髻整了整,轻轻将珠花插入她头发,流苏在她耳后叮铃铃作响。虞清嘉眼睫轻颤,不由想起方才慕容檐的话。他问,她以为他是什么意思。
  虞清嘉垂下眼眸,慕容檐将珠花插好,也直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两人相对无言,沸水在小茶炉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慕容檐看着窗外的雪,下颌线凹出一条好看的弧度:“我之前从没有惧怕过死亡,鲜血和荣耀本来就是一体的。”
  虞清嘉下意识地接问:“那现在呢?”
  慕容檐回头看了虞清嘉一眼,说:“我现在依然不惧,但是却开始不甘心了。”
  “不甘心?”虞清嘉不明所以,慕容檐不害怕冒险,甚至享受生死一线那种刺激感,虞清嘉早在密林逃亡的时候就见识到了。可是,不甘心是为什么?虞清嘉想了想,问:“你是因为父母家仇的事情不甘心吗?”
  “父母家仇?”慕容檐听到后失笑,他摇摇头,语气却淡漠,“我当然不会让他们好过,可是成者王败者贼,输了便输了,还不至于不甘心。”
  慕容檐说完,终于将目光从窗外的积雪上移回来,静静看着虞清嘉。他从来不害怕死亡,甚至他骨子里的偏执分子向往着黑暗和毁灭,死亡对他是一生最后的狂欢。但是他现在却不甘心了。京城里党派纷争渐起,可想而知战火并不遥远,他们等候许久的那个起兵契机,或许就要来了。
  他的前路茫茫,全天下都知道废太子的幼子还活着,全天下都知道琅琊王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出现,即使虞文竣等人满腔热血,并且为之积极奔波着,但慕容檐却知道,他面对的,只是星火荧光一般微薄的可能。政变容易,可是造反将已经登基的叔叔拉下来,却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三年前慕容檐从东宫那场流血变故中逃出来的时候,他想着,死了就死了,让他一辈子隐姓埋名地活,他宁愿仇家遍地骂名千古,也要让全天下都不得安宁。可是现在慕容檐开始不甘心了,他在虞家近一年,忽然看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他想,如果以后所有的人生都有虞清嘉陪他,那会是什么样的呢?没有得到就死去总觉得不甘心,尤其是慕容檐想到,如果他提早死了,这种可能就要让给其他男人了。
  慕容檐只是在脑海里假想都觉得完全没法接受。虞清嘉眼睁睁看着慕容檐目光深沉,最后不知道想起什么,眼神越来越可怕。虞清嘉吓到了,悄悄碰了碰他,问:“你怎么了?”
  慕容檐突然伸手反握住虞清嘉的手,虞清嘉想要抽出,却一点都动不得。慕容檐凝视着她,慢慢地说:“记着,你还答应了我一件事情。”
  虞清嘉微愣,过了一会才想起慕容檐指的是他们那天夜里的约定。那个时候他们刚从颍川王的宴会上回来,慕容檐身上的伤口崩开,虞清嘉替他包扎伤口。或许是深夜人的心防脆弱,慕容檐负了伤都愿意回来陪她弹长鸿曲,其实虞清嘉特别感动。也就是那个时候,虞清嘉悄悄将自己的世界打开一条缝,告诉了他系统和虞清雅的事情。
  之后虞清嘉许约,等所有的不确定过去,慕容檐愿意告诉他名字的那一天,虞清嘉就将自己曾梦到前世的事情告诉他。那个时候虞清嘉还自欺欺人地将慕容檐定位成朋友,可是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慕容檐突然提起两人的约定,显然不会是朋友该做的事情了。
  虞清嘉似乎有点明白,但似乎又什么也没明白。慕容檐点到而止,相比于承诺约定这种毫无束缚力的东西,他更习惯自己来拿。他说这样的话,只是为了安虞清嘉的心,顺便提醒她。
  慕容檐从不要求自己守约,但是他对虞清嘉的要求却相反。虞清嘉说的任何话,他都会当真。
  虞清嘉并没有点破,但是多日堵在心中的阴云却一扫而空。她装作没听见,低头看着自己的茶盏,脸上却不由带上笑。
  雪落在檐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室内茶香袅袅,锋利美丽的少年身姿笔挺,对着身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个鲜妍姝美的少女轻轻撇了撇嘴,然而低头的时候却含笑。
  茶水烧开了,虞清嘉将水撇掉,问:“你要新茶吗?”
  慕容檐挑眉:“你烧的茶吗?”
  虞清嘉想起自己加在慕容檐杯里的盐块,脸颊不由变红。她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幼稚,尤其是被苦主当面戳穿。虞清嘉脸颊绯红,不服气地瞪了慕容檐一眼,眼波流转,顾盼神飞:“谁说是我烧的差?”
  慕容檐看着她笑,用眼神示意她:“要不你来试试?”
  虞清嘉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是却说不出话来。她干脆站起身,坐到茶具后,说:“小看人,我再煮一壶就是。”
  窗外新雪,茶炉里热气袅袅。慕容檐看着虞清嘉净手,一道一道加水加茶,深觉有趣。他也坐到虞清嘉身边,按照刚才的记忆给虞清嘉递茶具。虞清嘉见他每次都拿得恰到好处,惊讶问:“你也会烹茶?”
  慕容檐摇头,慕容是复姓,祖上曾是鲜卑族的一支。饮茶是南朝传来的习惯,烹茶这种讲究又精细的活更是稀奇,慕容檐当然没有这种爱好。相比之下,他更习惯酪浆。
  虞清嘉听到慕容檐的回答越发惊奇:“那你为什么知道煮茶工序?这是父亲和一个品茶圣手学来的,之后又教给我,你怎么也知道?”
  “我不知道。”慕容檐将茶具递给她,说,“可是我记住了你方才的顺序。”
  虞清嘉怔了一下,问:“你那时候不是在和父亲说话吗?你怎么会注意到这种事情?”
  “说话只是顺便罢了。”慕容檐语气淡淡,有虞清嘉在,其他人于他都是背景。她的一举一动,当然都在他的注意下。
  虞清嘉脸颊有点热,她飞快地看了慕容檐一眼,说:“那要不我来教你烹茶?”
  “好啊。”慕容檐欣然应允,他并不喜欢茶饮,想必日后也不会用到,天底下还没有人有资格让他烹茶。但是,只要是虞清嘉喜欢的东西,他都要了解。
  虞清嘉往侧边坐了坐,一边熟练地点水,一边给慕容檐讲解每一样工序的技巧。落雪无声,白蓉给虞清嘉取了斗篷过来,她站在屋外看了看,又无声地退出去。
  里面的世界太过和谐,白蓉从未见过公子这样柔和的表情,在她的印象里,公子从来都是冷淡理智,杀伐决断。时间长了,导致他们也忘了,慕容檐其实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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