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言罢,在脑海中勾出了一张香艳图,低声问沈策:“昨晚真醒了?”
  他瞥了沈衍一眼。
  昭昭在一边煎牛排。
  在想,昨晚给他抹太多,薰衣草香比一般香气重,在棉被里当然不会散。失策失策……沈策眼看她把牛排煎了一个全熟,还在煎。他差不多心里有了谱。
  小夫妻上午带儿子去了魁北克。
  沈策和她借书房,要和自己的团队打一通很长的电话。
  昭昭的书房在顶楼,采光极好,她把窗装成了竖长型,一条玻璃窗,一条竖长书柜,如此穿插着四组书柜,四组窗,围成了一个圆弧。
  褐色的书柜下是墨绿的沙发,沈策等电话时,抽空拆了一盒新手机。在澳门购入,还没机会拆。昭昭把玻璃杯放在木质茶几上:“我还没你的手机号。”
  他把手机递给她:“存进去,我不太会用。”
  触屏手机过去没有,他还没时间细读说明书。
  沈策趁这功夫,用座机连线了团队。
  他工作的一面,她从未见过。团队这几年都在他妈妈的掌控下,外公的支持里平稳运行。几天前和沈策有了初次联系后,今日准备了工作报告,在电话里一项项给他汇报着。
  辞色间,他还是倦的,是使用镇静药后的宿醉效应。他起先是坐直的,手臂撑在自己的大腿上,身子前倾,面对着座机在听。
  后来乏了,挂断休息了片刻,继续连线下个议题。全程六次通话,沈策以了解为主,说的少,听得多。他言辞幽默,拆解问题的角度却刁钻,是个有魅力,但让团队无法轻易敷衍的老板。昭昭设想自己在他的团队,恐怕会二十四小时提着精神做事,唯恐任何差池。
  下午,他想要酒喝,强压了没要。
  昭昭主动给他拿了。她有常识,戒断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逐步减量,循序渐进。突然停止,对身体的伤害会更大。
  褐色酒液,在酒瓶里晃着,他没倒,想多清醒一会,和她多说几句。
  他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从澳门开始,他就活进了另一段人生里,刀光剑影,浴血杀敌,剑伤毒伤,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私底下的阴谋算计,一样不少。
  漫长残酷的一生度过后,现世对他来说才是幻境。温暖,平静,都让他更戾意难平。
  “你退婚,会不会有麻烦?”他和她找话说。
  她摇头。
  “昭昭,”他低声说,“我要实话。”
  “也还好,就是没股权了。”算是放弃了财产。
  照她的推测,家里培养自己这么久,下了力气。她读书期间,实习了三年,成绩有目共睹。最后表外公和妈妈都不会放自己出去,为其它企业效力,十有八九,还是会要求她回报家里。当然,股权肯定没了。
  她也做好了表外公老了犯糊涂,会生气几年的预估。准备出去做十年,再等着家族召回。不过要看沈策的身体情况,再读三年也可以,顺便照顾他。社会发展这么快,读到学士不太够用,多读书没坏处。
  “我倒是担心你家。”她更担心澳门那边。 
  “也还好,”他故意学她,“最多跪几天。小事情。”
  她在他颈窝里笑。
  这会子沈策对那瓶酒的渴求更盛了,在她感知得到。 
  他环抱着她,在努力让自己的清醒时间延长:“那年从台州走得急,要不然,可以陪你去一个地方。”
  “哪?”
  “千岛湖。”他幼时在那住过半月,想着初夏时细雨绵绵,租船在上千的岛屿间穿行,她该会喜欢。
  日光从酒瓶折出来的光,晃着他的眼,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怀里的热没了,抱着的女孩离开书房。她回来时穿好羽绒衣,把他的大衣也拿来:“我们带着酒,我带你去个地方。”
  昭昭把他带到车库里,挑了副驾驶座最舒服的一辆车。
  将他的衬衫纽扣解开两粒,空调打到最大,开车带他离开皇家山。沈策不喜欢让她看到自己脆弱、软弱,依赖某一种外物的糟糕一面。路上,始终不语,因为药物的宿醉效应,倚在车窗边,睡着了。
  昭昭一边开车,一边看他,怕他睡糊涂了,觉得束缚把安全带解开。
  路上没几辆车,两旁的山和水被她甩到身后,开出魁省,驶入安省。
  车停在一块铁质彩绘的地图旁,她将绑住他的安全带打开,柔声叫:“哥?”
  睡美人一时叫不醒,她倒不急,耐心等。
  几次叫后,沈策在日落前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渐醒了,睁眼见是她,还在恍惚。
  “带你看千岛湖。”
  她跨过一个省,开车带他来了这里的千岛湖,只为他一句话。
  为怕沈策睡太久后,下车在零下十几度的风里受寒,昭昭仔细把他的大衣扣好,和他一起下了车。还是怕他冷,埋怨着:“都是短大衣,只会耍帅。”
  沈策被抱怨得无话可说,被风吹醒,看眼前世界另一端的千岛湖。昭昭挑的是一处人极少会来的水岸,白皑皑的霜雪和冰碴坠满树枝,流动的水面上,全是一个个白色的岛屿。
  只要走得够远,就会看到这世上的许多巧合。
  就像许多地方都有渔人码头。就像这里的千岛湖,国内的千岛湖,不止名字相同,也都是因为湖内拥有一个连着一个的上千座岛屿而得名。
  “就是冬天,没法乘船,”她指一个斜向下的小路,水面在下头,“你去水边,我不去了。”
  沈策扣住她的手腕,带她沿小坡往下走。
  冬天地滑,昭昭怕他摔下去,无法挣扎,跟着他快跑下小路,走到湖边。
  她见水就晕,天生来的,腿开始软。
  带他来这个岸边,是因为湖边有能站立的石头。她过去带人来,常见朋友在上边站着,以为他会喜欢。他果然喜欢,但要带她上。
  “不去,不去。”昭昭晕的想逃。
  “我背你过去。”
  “会摔进去。”她后悔自己这个决定了。
  “我背你过去。”他重复。
  昭昭看水面浮光,还有岸边结的冰下也是变幻水波纹,和恐惧抗争着,一闭眼,伸出双臂。腿被抄起,伏到他背上,她紧搂住沈策:“哥,我不是装的,是真怕……”
  “我知道。”他回答。
  黑暗里,身子随着他颠簸着,碎冰在他脚下被踩碎,到水边了。昭昭跟他一起往高处,搂得更紧了。这是上石头了,石头下就是水。
  “昭昭。”
  “嗯……”
  “我三天后走。”他说。
  她在对水的恐惧中,被这个消息惊到。无法汇聚精神细想,也没力气追问。她手指抓在他的大衣外:“我不要……”
  “我要去治疗,系统治疗,”他往前走着,往水深处的一块巨石上走,“你还要读书。”
  昭昭咬他的衣领,不解气,咬他脖后的皮肤。
  他是故意的,阴险,把自己往水中带,让自己没法和他争论。
  “等你毕业,还给你一个健康的沈策,”他不躲不闪,任她咬,“我们定期联系,还有沈衍在,你不会找不到我。”他是阴险,因为怕她拒绝。
  走不了,她要守着这样的自己,时时难过。她跟着自己去治疗,就要放下学业,都不是他想的。十六岁的昭昭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现在,她长大了,要好好活。 
  昭昭舍不得重咬他,早松了口,只是埋在他脖后,用眼泪浸湿他的衣领。
  “昭昭,我想像现在这样,你怕的,都有哥哥挡着,”他偏过头,对背上的她说,“我是你哥,像昨天,我自己也不好受。”
  “嗯。”她还在掉眼泪。
  “治不好,我会回来。”
  “嗯,”她闷闷地在他背上擦眼泪,“你就会算计我。”
  他笑:“怎么敢,”看水面的碧色波澜,看远处一个个岛上的霜雪,轻声又道,“怎么舍得。” 
 
 
  ☆、第二十二章 三叩常相伴(1)
 
  “你去千岛湖,是在普陀的时候?”她猜,应该是在普陀附近住的那阵。
  “对。”就是那阵,三岁之灾过去,父亲带他在浙江走了个遍。
  “为什么想带我去?”
  “那里曾是千山,而非千岛。水下有古镇古城。”
  初见她,他不知前世,在脑海中闪过这地方,是幼时住过,想带这个妹妹去赏景。
  而如今,更多了一段回忆。
  那年,他带昭昭从柴桑去洛迦山。数日行程,为避人耳目,两人未经临海郡,绕了远路,途经千山脚下的叶乡。有官相迎,他带她再次闪避,入住私宅。
  有一小院,是生死相随的部下替沈策置下的。沈策自己没来过。
  叶乡,自然是姓叶的多,那处挂牌匾却是“深宅”。取的“沈”,又在千山脚下,藏匿得深,用了“深”字。而另一个目的,是不想人来打扰。
  盛夏水旁,她怀抱玉枕,看一尾尾金色锦鲤在浅池嬉戏,问说,哥,你雄兵在握,从柴桑去普陀也要隐匿行踪,在躲什么?他知她聪慧过人,已看出他日日如履薄冰,躲的是暗算伏兵。美人醉酒,为他宽衣解带,将他身上一处处的伤细数:“光耀了沈家,守住了江水百姓,可谁来护你。”
  他将她的人按在自己胸膛上:“担心哥哥?”
  沈策面对夜空,见天上月,昭昭在他胸口静卧,赏水中月:“江水之王,蔑皇亲,傲百族,亦文亦武,可庄可邪,一将守江水,驰声四海慕。敌畏之,百姓仰之,女子心有之。哥你早不枉这一生,我担心什么。”
  “还要添一句,”她在他耳边说,“文臣恨,武臣妒,绝非良善。”
  他笑。
  怀中人将睡未睡,疑窦丛生,对这宅子起了醋意。
  “这宅子在千山下,藏得深,是为哪家美人备下的?”醉了也要捻酸,这是他的昭昭。
  他不语,待她入了梦,低声答:“沈家美人。”
  这天下,除了你沈家美人,还有谁能入千山深宅,谁能尽褪沈策衣衫?
  那是白日望烽火的江水之王,藏身于千山叶乡的一夜。
  如今斗转星移,千山成千岛。叶乡早葬于水下,无人能见了。
  沈策回头,呼出的淡淡白雾,拢着她:“日光要没了,看一眼。”
  她摇头。
  “陪哥哥看一眼。”
  他知她已动摇。
  背后的热度移开,女孩轻缓的气息出现。冬日里的气息有颜色,是白的。她在陪他看。
  “你要喜欢看雪,带你进雪山。”她说,这里不缺雪。
  “最美的雪,还是在庐山,”他笑,“霜雪压庐山,是天公绝笔。”
  见过庐山的雪,会一生难忘。
  庐山的山雪是水墨画,山峦起伏尽是白与黑,雪中塔,雪中山谷与琼枝玉树,还有白色云海将天的边界都盖住了。
  “柴桑的美,无处可及。”他轻声说。
  她猜他话里指如今的柴桑,临近庐山的城区。没细想。
  他说的是古时的柴桑,依山傍水,庐山是那山,长江便是那水。
  ***
  沈策提到的千岛湖因水下古城而迷人。有故事。
  此处千岛湖,最值得一看的是岛上时不时出现的房屋和欧式城堡。也因为有故事。
  昭昭给他讲每个远游客人来此,都要听一遍的爱情,百年前的爱情,一个男人买下这里一个小岛,建古堡想送妻子,未完工,妻子就去世了,岛的主人伤心至极,将那座未完成的城堡和岛捐给了国家,从此未踏上岛半步。
  这个故事太久远,被不停重复,可大家都乐于听,也乐于口口相传。
  人心总是趋善,趋暖。
  “以后我也要给你盖个——”她想想,“宅院。”中国人,还是住宅院的好。
  背着她的男人静了半晌:“好,我等着。”
  来时,她着急想赶天黑前到,没休息过。
  回去要开夜路,不会那么快,路程要好久,她想先找个休息区。
  沈策此时吹了冷风,清醒不少,心疼她开如此久的车,想替她开一会。“我来吧,回去好多路牌都只有法语,你看不懂。”昭昭坚持自己开。
  她找到最近的休息区,在洗手间洗了脸,出来见沈策在和一个陌生男人闲聊。两人一人一杯热巧克力,玻璃旁的一排空座椅前休息。沈策手边还有一杯,给她的。
  昭昭刚出洗手间不觉什么,近了,诧异看他。他在说法语,和那个男人聊着蒙特利尔办过的那场奥运会,还有由此增长的烟草税。
  她在陌生男人离开后,坐到他对面,用中文问:“聊什么呢。”
  “聊税,”他说,“税是个极有趣的话题,能了解这个国家的主征税群体,看出经济发展的程度,也最能摸清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他把热可可推给她,旁边Tim Hortons买的。
  她轻声,用法语问:“还在装?装不会法语?” 
  沈策表示无辜:“这是你冤枉我,我可没说过。”
  狡辩。昭昭一想到自己几次三番,照顾他这个“不会法语”的人,就不想理他。
  沈策把手机从大衣内掏出来,在研究这个手机。
  “沈衍给我买的,”他见她盯着自己,解释说,“三年多前用的那个,竟然开不了机,好多朋友都失联了。”他一清醒,着急找她,没顾得上旁人。
  手机里仅有她一人。
  “可惜了,”她喝着热可可,“万一有红颜知己,你人间蒸发这么久,人家也不理你了。”
  他把手机重新收好:“也难说,总会有长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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