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最初柴桑地处在几个小国当中,如一孤悬的陆地小岛,距都城山遥水远。而因为它是重镇,自然被几股势力觊觎,今日是你的,后日是他的,本该富庶的土地遭人掠夺一空。所以沈策和幼年的昭昭,见惯了哀鸿满路,饿殍遍野。
  从军定天下,是他自幼的志向。
  沈策之前,兵权极其分散。沈策自十五岁立下奇功,带最初沈家军五千人,一路往西南征伐,用尽手段将兵权集中,到二十三岁,一统南部。
  自此,南北格局分明。
  “那时南北对峙,互不侵犯。北部最大的敌人,是更北的柔然。”所以驻守长安的小南辰王每每出兵,都会先知会柴桑,沈策自会按兵不动。
  “而南部的敌人在西,是吐谷浑,还有更远的笈多王朝及属国。”所以当他要出兵,也会先和长安达成默契。
  这一张图,有重镇、古地名,还有江水河流。
  沈策是领兵的人,将高山湖泊,河山地貌都藏于心,落在纸上,比只有一个地名更丰富。他会画出微小的山脉绵延、盆地湖泊,每个重镇都要绘成小小的一个城池。
  “柔然、吐谷浑,还有南北两国,还少一个?”她追问。笈多王朝是印度,不算在内。
  “还有西南夷部族,如此五分。”
  她点头。
  “但很快北部分裂成了两国,继而六分。”
  小南辰王死后,北部很快分裂为两国,日日对战,消耗彼此。而沈策本想趁此机会,渡江一战,把疆土往北推到黄河流域,定天下、平战乱……
  时也,命也。
  一副水墨河山的影子在她眼前展开。
  沈策说的都是古地名,她有的听过,有的没有,跟着他辨认河山。
  他望着这一副草草完成的中土地理之图:“汉尚武。而汉之后,依旧名将如云,兵权常压制皇权,改朝换代频繁,这里画的只是一时的天下。”
  有时短短数年,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她细看去,他对南境画的更细:“你更熟悉南部的地形?”
  他承认了:“祭祖在初夏,有没有兴趣,陪我画一幅长江以南的河山图?”
  像清明上河图?或千里江山图?
  “从哪里开始?到哪里?”
  “从柴桑到普陀。” 
  她好奇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画,应该是妈妈说的,于是欣然同意:“好,你来主笔。”
  沈策功底比她深了不知多少,又熟悉这一段历史,从他几笔勾出的山脉江河、山石树影,她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一副长卷的河山图了。
  昭昭的手指在柴桑附近,往下走,找到了台州的位置。
  “临海郡,”她念着古时的名字,“和那个江临王有关吗?”
  都带着一个临。
  身后人未答。
  昭昭回头,见树影婆娑,枝叶于他身后的窗外摇曳,伴沙沙雨声。
  她看这图过于入神,连落雨都没发现。昭昭想关窗,怕风吹雨进来,打湿挂在墙上的纸。手腕被他带过去,沈策换了支笔,背对着雨,在蘸朱砂墨。
  她以为他要以此标注都城。
  眉心有凉意。
  她眼前是他握笔的手指,近到看得清他清晰的掌纹……
  “辟邪。”他说。
  柔软的笔尖,在她眉心上停留了数秒。
  昭昭像被魇住了,竟以为这是温热的,不是朱砂墨,更像……温热的血。他即刻用拇指擦掉了,一次抹不干净,沾了一旁的茶水,抹了两次终于擦干净。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沈策沉默洗笔。
  过去他常给昭昭点朱砂,新年辟邪。
  自从封王,就没再做过。因为书案上的那根朱红笔,是他勾选斩首犯人的笔,他嫌自己的手再给她点朱砂不吉利。某日她听笈多王朝来的僧人讲经后,不依不饶,要他照幼时一般为自己画朱砂,被他沉脸训斥了一番,把她惹得红了眼,虽憋着没哭,却消失了一日。
  后来和洛迦山的方丈闲聊,才知另一种意义,在笈多王朝这叫吉祥痣,新婚日,男人会在仪式后亲手为女人点上……
  她再看向那水墨草绘的天下,像看到一憧憧影子,如身后折着灯光的原木色屏风,从山到水,到影帐纱……她心口稍窒,慢慢地舒缓,再看雨,更大了。
  沈策在收拾笔,他穿着白衬衫的侧影,消瘦的脸,和身后的雨幕融成了一幅画。也许是他讲了太多的历史,让她联想到江上的白衣将军……
  “哥,你说我们都有前世吗?”
  他的手在最后一支笔上,停着。
  “如果有,你上一世,”她是信轮回的,和他聊完刀剑的主人,更信了,“应该是个将军。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那种。”
  他的手指沿着笔杆慢慢摩挲着,微笑抬眼:“在你眼里,我这么好?”
  当然。
  夜雨打着树叶,她能看到枝头在风里晃动。
  闪电突然撕开夜空,沈策在雷声落下时,移开了视线。他拿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衣,从窗边回到她跟前,像在酝酿一句极难说出口的话。她有预感。
  开口,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自己睡,怕不怕?”
  “……你想说的不是这句。”她直觉拆穿。
  他一笑。
  电闪雷鸣俱在,风雨吵闹,两人之间却是静,没有语言交流的静。
  他不给她机会探寻追问,看了一眼窗外:“半夜过去陪你。”
  “早上被人看到怎么办?”
  他想想:“天亮前走。”
  “……那你还睡不睡了?”
  他搂她的肩,向外走:“看着你睡。”    
 
 
  ☆、第三十一章 一霎慈悲意(1)
 
  她想等沈策来再睡,开着电视,在屏幕的光里,晕的厉害。
  泡了杯莲花茶,想夜里润喉。
  她趴到枕头上勉强看着电视节目,学粤语。手边,玻璃杯的里的莲花在热水中,缓缓绽放,由干枯的白,润入水,仿佛死而复生。
  莲花上下有几粒沉浮的枸杞,也恢复了最鲜活的红。
  ……
  火把的光晃到眼上,泥土不停往身上埋。她喉咙嘶哑,在坑底哭得很大声,四周父族的亲戚们挥铜铲,铲起一蓬蓬土,往坑里丢。她被土里混杂的石头砸中头,血流下来,糊了满脸。在血光里,哥哥的身影闯进人群,像要生撕了这些人。大家纷纷拉着劝着,说你是男丁,是你父亲留下的希望,妹妹埋就埋了。
  父族的亲戚骗哥哥离开,把染了疫病的她带走,想埋到野外。
  奄奄一息时,他拼了性命,伤了族人,把人赶得轰然而散。他没铜铲,用匕首,用手,一点点把她从土里挖出来。一边挖一边亲她满是血的额头说昭昭不怕,哥哥在。那些人心狠,埋一层用铜铲拍一层,土掩得瓷实。平时极爱哭的她反倒是不哭了,手刚能活动,攀上他的脖子,小声说哥我哭累了你才来,我不怕,哥你挖慢点手都破了。
  趁夜,兄妹俩离开临海郡。她高烧不退,时睡时醒。他怕到人多的地方,她会传染无辜的人,背幼年的她往山最深处走。如果她命大痊愈,就去柴桑投靠母族,如果命薄死了,兄妹俩继续走,一起往黄泉路上走。
  ……
  深夜,沈策结束和团队的电话会议,来陪她。
  见她面色奇红,在棉被里痛苦翻身,心中一悸,摸她的手,烫得惊人。正要去找退烧药,被她抓到手:“哥……我想回临海。”
  他像被人攥住心脏,无法动。
  “山里冷。”
  ……
  他握住昭昭的手,像握儿时她的手,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攥得极紧,唯恐一撒手她就不见了:“回不去了……他们不让我们回去。”
  她像幼年人,往他怀里靠:“是不是叔叔要给你娶嫂嫂,嫌我麻烦,才想埋了我……哥你有了嫂嫂,会不要我吗?”
  “不会……哥哥只要你。”
  她笑了,笑完,暗暗犯愁:“我们要去哪?”
  电视屏幕里画面跳转着。
  杯里死而复生的莲花,在冰冷的水里静静舒展开每一寸的花瓣脉络,像在旁观千年前兄妹在深林,依偎取暖的一段对话……
  沈策的手胡乱伸出,要拿杯子。玻璃杯被他一拨,砰然坠到地板上,在静谧的空间里,发出震人的碎裂声。
  他被惊醒,背脊已经有了冷汗。
  上一世昭昭幼时染过瘟疫,那年,一户十人能死六七。他带她逃离父族,兄妹俩在山里,几生几死,命大熬过一劫。
  昭昭竟然开始想起来了。
  他强行冷静,以食指探她的鼻息,极弱。
  他的手在发抖,从她早被高烧汗湿的头发中,慢慢抚过。脑海中掠过了各种片段,到柴桑之后,昭昭经历过的全部磨难一一闪过,还有最后的剧毒噬身……
  这一夜,昭昭高烧未退,屡屡说和过去相关的胡话。
  沈策在她身边静坐了一宿。 
  天亮前,他抱昭昭离开,带到自己在澳门的公寓,把母亲那边照顾自己数年的两个护士叫来,嘱咐在房里寸步不离守着她。
  安顿好她,沈策回到沈家。
  藏品楼地下一层,有个小佛堂。沈策进到佛堂里,堂兄正在念经,见他来,颇为惊讶。
  两人交流片刻,驱车离开沈宅。到港口,沈策和堂兄一起前往大屿山,找堂兄的师父。当初是这位高僧给的建议,给了沈策一线生机,所以沈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到大屿山时,天大亮。
  不少善信们已经来听经烧香,他们进了禅寺,沈正嘱他等在大雄宝殿外,自己去找师父。那位高僧是内地一个寺庙的主持,因为和大屿山有些渊源,每年新春都会来住两月。
  在遥远的低沉诵经声中,老僧随堂兄而来。
  沈正已经将事情大概讲给师父。老僧多年未见沈策,此刻重逢,难免感慨,轻叹了一句我佛慈悲:“施主别来无恙。”
  “托大师的福。”沈策说。
  当初在普陀的老僧,也就是这位高僧的师兄,曾为沈策做了一场法事,消灾祈福。他们三人商定下,由沈正陪着师父,为昭昭诵经一场,祈愿她前尘尽消。老僧叮嘱沈策,让他尽量用幼时的方法,度自己的妹妹。
  这提醒沈策,还有那把刀。
  从大屿山归来的游艇上,沈策看海浪出神。
  “让她忘掉,你会难过吗?”沈正一个迟早要出家的人,自然不会对外人泄露半句。此刻见堂弟的神态,再设身处地从堂弟角度想一想,深感唏嘘。 
  他看自己堂兄:“这样就好。爱不能深,情深不寿。”
  沈策自来懂得:人活着,最不该追求十全十美。过去的他,为了能平衡这一点,会有意让一些战事留有瑕疵,让朝臣去诟病,让人说他“虽是将才,但德行欠缺”。如此才让一个少年得到皇室最初的信任,得到壮大的机会。如果他是一个完美的将才,皇帝一开始就忌惮,根本不会让他掌握大权。可惜最后兵权过于集中,不是他想散,就能散的了。
  曾经的结局,也让他时刻警醒自己:要有输处、有缺憾,要不完美。
  回到澳门后,沈策把沈正送回沈家,对父亲说,昭昭临时有事,先飞了内地,他实验室也有事要走,会尽量赶在初五回来,实在不行,就推后过继。
  他临走前,独自进了藏品楼。
  在展厅的玻璃柜前,看着那一对刀剑。
  当玻璃柜被打开,他的手触上刀柄的一刹,刀锋拔鞘的尖啸声,贯穿他的记忆。那把刀似在颤抖,直到他握住刀柄。
  血流到手背的温热,还有刀刺入骨肉的手感,在他身体里复苏着。
  沈策打开准备好的布,裹住刀,重新锁上了玻璃柜。
  回到公寓,两个护士在走廊里轻声闲聊。
  他从玄关到走廊,护士的低语停下,告诉他,医生来了:“情况不太好,医生说是无法检测出来的病毒感染。”无法检测,不知病因,和过去的沈策一模一样。
  他进到卧室,这里是他养病多年的房间,仪器齐备。
  昭昭苍白着脸,双眸闭合,躺在床上,睡得极痛苦。他和医生短暂交流后,医生离开房间,他把被布包裹的刀,放在了昭昭枕边。
  布散开,鎏金虎头朝着她。
  当初在普陀,也是这把刀守住了他的命。
  本来老僧的住处不能有这种见血光的杀器,但沈策父亲拿出它,老僧连叹数句,白虎属金,这虎头鎏金的巧妙。不等沈翰中开口,老僧已猜出刀属于一位名将。
  “白虎是义兽,留下来吧。”老僧让这刀守住了幼年的沈策。
  而今天,他让刀守着她。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吃饭,他都在屋里陪着她。
  第三天,沈策靠在床边,手搭在她的头顶,绕着她的几根头发,闭眼休息。突然,手指下的发牵动了。
  “昭昭?”他俯身。
  她微蹙眉,将头偏了偏,似乎是头发被压到的不悦。
  “还想睡?”
  她轻“嗯”了声,再一次将头挪动,终于带着不满的情绪,微张唇,想抗议什么。没力气,强撑着从平躺到面朝沈策,手自然地往他身上走。
  沈策在劫后余生的心情里,想笑。还真没法判断,这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
  她额前的发丝,从他下巴摩擦过,将眼皮撑开,眼前是沈策的衬衫,解开了纽扣,将敞未敞:“你……干什么穿着衣服上床?”
  她不喜欢他穿衣服睡觉,所以沈策上她的床历来要脱光。 
  窗帘虽是拉拢,还是能看出是白天,她困惑着,他怎么还不走。说天亮前走,又在骗人,不过妈妈不在,没人会来找她,天刚亮吧,抱一会儿也好。
  沈策手指从她的发里擦过,低头,看她半睁未睁的眼。说不遗憾,也不可能,当昭昭握他的手说山里冷,想回家,像越过他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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