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墨宝非宝
时间:2019-08-20 07:54:44

  “在你心里,师兄都比我重要,为保师兄声誉,都不肯找军医。可你想过没有,要死了,你师兄不会陪你死,只有我会陪你。”
  “是,”他说,“天底下,只有昭昭会陪着我。”
  昭昭说的不错,他不让声张,就是为保住师兄张鹤的名声。昨夜的事要传出去,世人都会评判:沈策义薄云天赴宴,张鹤背信弃义设伏。
  张鹤当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离开了北境,他如何能让师兄再被误解。
  天已亮,战鼓将起。
  有人叫:将军,阵已布妥。
  沈策应了,让昭昭拿来上阵杀敌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阵喜好穿白。
  两军对阵,寻常的主帅都会稳坐旗下,镇军中士气。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两军胶着时,提上赤金破城枪杀入阵中,非要将那一身白衣染红才肯作罢。久而久之,敌军都会惧怕和沈家军对垒,因为无人知道,那一支比战车还重的破城枪,会何时杀到你眼前,取走人头。
  沈策知自己脸色苍白,还是伤后未愈的面容,让昭昭取来虎面头盔。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西伐吗?”他问。
  她摇头。武陵郡的人说沈策野心极大,意夺天下。但她觉得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曾送来一封战书,称江水无悍兵,三年内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如过去,入主中原,男子诛杀,妇孺饲为军粮,”他把银色的虎面头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双眼,黑得连她的倒影都没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们让千里疆土于我。既然他们要饮马长江,我就放马平原,也让江南的马尝一尝这里的野草。”
  那一战,张鹤死于昭也刀下,敌军大败。
  沈策真如战前所言,在战后,将上万战马尽数解开,放马平原。
  在万马踩踏野草的震天巨响里,她偏头看赏马的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绿草上的千军万马……婢女元喜没见过这等场面,白日望草原望了三个时辰不肯回,感叹说,柴桑沈策果然不负盛名。
  是夜,众将庆功,他不在军营中。
  昭昭问人他在何处,无人知晓,寻到马厩处,养马人让她去白日放马的山坡上找沈策。深夜的草坡上,他独自一个坐在那,染血白衣早丢到庆功的篝火中焚烧殆尽,换了黑衣。
  “军师说,已经有人参奏你,把敌军将领的尸身送去北境。”她担心他。
  他招来战马:“上马。” 
  风声里,他策马带她往高处走,去草最厚的地方。马肆意奔跑时,昭昭腰上一紧,被他抱着翻身滚下马。骑兵都练过如此下马躲避敌人,他驾轻就熟,以身体护住她。
  两人躺到草地上,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想说,哥你腰上还有伤。
  抬头是万里夜空,身边是战马食草。草摩擦着她的手臂,还有小腿,沈策抱住她,额头压在一旁的草叶中,久久不语:“张鹤……身染污名,就是因为德行高洁。”
  他说:“至洁,世人常不容。有人参奏我,不是坏事。”
  她没应。他想说得不是这个,他很难过,他并不想讲道理。
  她偏头要看他,被沈策把头按在他的肩上,不让她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她微微呼吸着,身体感知着他的情绪起伏:“你如果难过,就不要说话了。”
  他在笑,笑自己被她识破:“昭昭,”他轻声问,“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什么吗?”
  她闷得心疼,不打扰他。
  “我今天……”他面上有泪滚落,如昨夜的血,渗入泥土,“杀了我哥哥。”
  “他一生无愧于人,昨夜为我以身试毒,送来解药,”他紧闭着眼,说,“今天却死在昭也刀下,死在自己弟弟手里……”
  他无法再说,痛苦地在用下巴压着昭昭的肩,痛苦地抱着她,用尽全力。
  昨夜沈策中毒受伤,她都能忍住的泪,全涌了出来:“哥,你不要做大将军了,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第四十章 血中现红花(1)
 
  回到军营的车骑将军,像没有山上的一场男儿泪。
  他在篝火旁,割烤羊赐今日有功的将士,酒一坛坛亲自开封,传给部下们。醉酒的沈策醉卧虎皮,凤眸里除了火光,再无其它。
  十七将笑言,这一次大胜,封王指日可待。
  隔着一个帐篷的她,在帐外的胡笳声中,卧在榻上,闭上眼都是山坡上的沈策。
  “下边兵卒说……将军心狠,连自己的嫡亲师兄都不放过。为了做大将军,才下刀杀的。”
  她按住还在旋转的骰子。
  “还说……”
  “他不得不杀,”她低语,“张鹤是投奔西面,你以为君主给他高官厚禄,就会信任他?他败给嫡亲师弟,只能一死证清白,死在昭也刀下,起码尸体在我哥哥手里,能送回北境。”
  沈策对她讲张鹤临别的一句,就是在说:若败,要沈策亲手杀了他,尸身带走。
  元喜是她的婢女,兵卒随沈策出生入死,都会如此想他,何况是外人。知己难寻,想找一个理解你的人都难。若要人人理解你,难于登天。
  山坡上,沈策没答她的话。他想要什么,她知道。
  她只在书中见过一统天下的局面,想象不出何为太平。董卓之乱后,长安尽空,关中二三年难见行人,洛阳城焚烧殆尽。自此分裂不休。
  将军卸甲,万民各得其乐,是怎样一番景象?
  沈策首战告捷,带兵继续西伐,命人把昭昭送回柴桑。
  沈宅在柴桑取闹市,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宅院,在门外,望了又望,送她回来的那个弟弟于荣说,将军命人建这个宅院,建了四年。每年建好,复又扩建,因为军职一直变动。
  “将军自建,从未住过,要等你回来。”
  有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追着他们,不停对着她举起手中的豆腐,于荣抽刀要拦,她认出是幼时豆腐摊的人,笑着嘱元喜去买。
  沈宅石墙高三丈,比寻常私宅要高,更像城中城。墙外还有沟濠。
  墙内有庭院,再入是屋宇。
  她脱鞋上廊,穿过数个房间,推开哥哥的房门。大将军的册文和印玺已送至,摆在空桌上,等着沈策。
  “哥哥送我回来,是因为被参奏了?女子在军中,乱了军纪?”她拿起那印玺。
  于荣迟疑着,点头:“是。”
  她莞尔,果不其然,若不是被迫无奈,他不会让自己离开半步。
  沈策连战连捷,就在决胜一战前,接到了圣旨。
  皇帝以封王为由,让沈策带十七将回京。
  朝中大臣日日争论,沈策西伐,声望与日俱增,若速战速捷,更会万民称颂。皇帝因此令他临战回京,以立君威。
  再让文臣上奏,以穷兵黩武、不顾民怨来形容,降沈策威信。
  沈策不得不留下主力军,和西面对峙,自己带最心腹的一万七骑兵,回南境受封,为防天子设伏,他称病留在临海郡,并不入京。
  柴桑沈策,天子授玺,封江临王,食邑万户。
  沈策为表忠心,放弃封地。
  “皇帝如此怀疑,将军卸甲算了。”元喜不平。
  她摇头:“卸甲就是死。哥哥树敌无数,仇家都在等着他势弱。猛虎自废齿爪,不会有人感激,只会群起攻之。”
  “张将军如此,将军也如此,怎么都不得信任。” 元喜叹气。
  她苦笑,没说话。
  就在封王后,一场浩劫,突然而至。
  武陵郡守撕毁盟约,叛乱自立,在沈策返西途中,以十万大军将沈策困于荆州。
  昭昭从接军报一夜,就没睡过,到最后人开始恍惚。
  全部回来的消息都是必败,不日必败……
  就连皇帝派来监看柴桑的将军,也开始下令撤军。沈策一死,柴桑就是必争之地,他不想冒死守着这块地方。
  那夜,数万军马离开。
  昭昭带着婢女,冲上去拦那位将军的战马,恳求他不要撤兵,不要放弃柴桑。
  一旦这里没有军队,就是一块肥美鱼肉:“柴桑是军事要塞,落到外人手里,对南境没有任何好处。求将军为南境,死守柴桑。”她拦着马,死活不肯让。
  马上人挥鞭,打开这个已经失了势的沈策胞妹。
  昭昭被伤了肩,被元喜抱住,怕她被撤军的马踢伤。元喜不停哭,她不懂为什么明明都是南境的人,却没人愿意守着这里。
  昭昭不言:就算柴桑失守,南境再次四分五裂,有兵权就会有自己的土地,这个将军当然不会为了和他无关的柴桑浪费兵力。
  江水岸,只剩下柴桑儿郎,还有沈策留下来不多的水兵。
  昭昭从被接走,就跟着哥哥西伐,回来又深藏在沈宅,这里的兵士没有见过她的真容。等到监看的军队离开,昭昭让婢女收拾衣物,来到江边军营。
  住沈策的帐篷,陪他们守江水。
  ……
  “我不是柴桑人,幼时在临海郡,来柴桑两年,又去了武陵郡,”昭昭看着江中巨浪,在初秋风雨中,冒着雨和婢女说,“可是,是柴桑收留了我和哥哥。”
  这里也是哥哥从军的地方,从一个小参将到封王,都在守着的地方。
  “将军若败了……”元喜在想,他们还可以去西面,西面还有沈家军。
  “我哥不会败,”她含泪笑,手中是刚拿到的密报,一万七骑兵尽灭,沈策已亡,“我哥是将星临世,怎会败。谁都会败,他不会。”
  ***
  荆州鏖战,沈策麾下大将战死十三人。最后沈家军仅剩五百余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江水之王,一战震慑四海。
  回柴桑,他命人把沈宅大门封闭,不接贺信,不接贺礼。
  他洗干净手,脱了鞋,光着脚沿长廊,往水榭边去。
  沈宅的水榭,造得独特,旁边没有围栏,木地板旁就是池塘。
  雨落池塘,有一个瘦弱的背影倚着柱,全然忘了裙角被风吹落水面。那水,浸透了裙角,还在一点点往上走,欲要在布上走得更远。
  沈昭昭的美,在军营早传开。今日更胜往昔,让他想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后半句,他不能想。
  沈策虽有心理准备,可当那双盈盈含水的眼睛,带着陌生和戒备望向自己,他还是窒住了:“昭昭。”
  她不答,手指捻着一个小骰子,骰子有六面,上下都有凸起,被她捻一下,就会像小陀螺似的,在地板上转好几圈。
  咕噜转两圈,咕噜再转两圈。
  于荣说,她深夜跳江,救上来就不再认人。现在看,比他想得更严重。
  他要再叫她,她先压住骰子,冷清清地说:“你们这些人,见我哥落难,一个不留。给大将军的贺礼还在前厅,都拿走。”
  沈策哽住喉,半晌,轻声说:“将军迟早要回来,留着吧。”
  昭昭不再看他,接着转那个陀螺骰子。
  沈策身受重伤,心腹大将仅剩四人,再无力西伐,沈家军仓促撤回……也给未来的南境留下无数隐患。沈策深知后患,却无可奈何。
  他深居府中养伤,白日里,精神好些,就陪着昭昭。
  沈策认为,白天昭昭看得到自己的脸,看久了,总能想起来。
  昭昭始终把他当成外人,临阵撤兵、抛弃柴桑的人,对他全是冷言冷语。于荣怕沈策听到这些无益养伤,他反而笑说:“她斥责的越狠,越说明心里有哥哥,我听了高兴。”
  骂的久了,他不还嘴,昭昭觉得他似乎没那么坏,偶尔问他,对自己哥哥的看法。沈策这辈子估计也就此时,能够厚着脸皮,把想到的夸赞的话,全都用来夸自己了。不过这一招确实灵验,昭昭渐把他当自己人。
  终有一日,昭昭同他推心置腹,说了有关西伐的一段心里话:
  “从回到柴桑,我常设想哥哥的处境。数百年来,改朝换代的都是手握军权的人。我是皇帝,以前史为鉴,也会怀疑哥哥,”昭昭轻声说,“你看,灭亡晋朝的就是一位北府军的将军,为了获得声望,两次北伐,其后弑君。我哥哥的西伐,与他何其相似。”
  沈策不语,这些,他早有料算。
  她苦笑,柔声又说:“可如果我是哥哥,也会西伐。你不西伐,三年后西面劲敌势大,到时就真是饮马长江,投鞭断流了。那时,第一个遭受洗劫的就是柴桑。你看看外边,柴桑受劫,谁会管?谁都不会管……除了他。”
  昭昭没有说“我哥哥”,而是“他”,细微变动,其中包含的感情差之千里。
  沈策和那如鹿般的眼睛对视,想抱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抱。
  面前的少女无知无觉,低头玩陀螺骰子。这是幼童的玩具,初到柴桑,他给她雕过一个,转到一,哥哥练剑,转到二,哥哥练刀,三练枪,四读兵书,五做杂事,六才是陪昭昭。
  她都记得,沈策能辨得出,她只有在转到六,会忽然一笑。
  隔几日,他深夜就着黄黯的烛火,雕好一个新骰子,每一面都是六。
  到昭昭屋里,他掀开纱帐,将骰子塞到她枕头下,把旧的换走。睡在榻上的人忽然翻身,追得摔下床,栽到沈策怀里时,还在拼命抓他的衣衫前襟:“哥……”
  沈策忙抱她。
  香燃尽时的气味,她循香找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管不顾以双臂搂他的脖子,重重吸着气:“荆州、荆州有伏兵,你不要去,哥你不要去……”
  婢女和于荣跑进来要点灯,被他挥剑,直接断烛。
  昭昭自幼靠辨香认他,他怕有亮,她又找不到自己。
  昭昭哭,婢女也哭。于荣捂住脸,跟着呜咽低喘。
  只有于荣提前回柴桑,躲过荆州一劫,他哥哥于华死在那一战,少时征战沙场、福祸与共的十三个兄弟全死在了那一战。沙场儿郎不言泪,当着外人不能哭,躲在没人能见的闺阁里,借着少女们的哭声发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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