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望楼不敢再往下想,因为,他不敢再去猜测被寄予希望的沈念池到底是经过怎样的痛苦挣扎才能完成她母亲的心愿。她是沈家的孩子,而,她的母亲却不想躺在沈家的墓地里受沈家后代的香火,那她又要如何自处呢?沈家老爷子只怕是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吧,当年为了给池云出气,他亲手将自己的子孙赶出家门,并且掷地有声地说过他们沈家的儿媳妇只能姓池,他又怎么会同意将池云这个沈家的儿媳妇迁出。俞望楼不知道沈念池是如何劝服了沈老爷子,但,无疑这样的决定势必会伤害到沈老爷子,那么,这样对待跟她相依为命的亲人,沈念池又该是多么地伤心难过,俞望楼更是不敢想。
“你不去吗?”冷冰冰的话脱口而出,对上沈初茫然的眼神,俞望楼丝毫不讲情面地直白道:“你打算一直这么躲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人带走!”顾不上他说了这句话会对姑姑产生怎样的影响,俞望楼只知道,他就是想要这么说,不然憋在心里,他快要克制不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情绪。凭什么要让一个小姑娘去承担他们的错误,她明明是最无辜最受伤的,但她却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所有事都扛在了肩上,那么,你这个罪魁祸首,有什么理由还这样退缩不前。
第222章 缘灭 下
“走吧!”何然拍拍沈念池的肩膀,搂着她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清晨,朝阳,微风,新的一天。有些人在这一天到来,有些人在这一天离开,而在这里,有个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何然将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放在墓碑前,揪着袖子替池云擦干净照片,眼里有水光划过,转瞬即逝:“小云,吃完这顿饭,咱们就回家了!”语气轻快,带着雀跃。
沈念池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何然回身与她并肩而立,沈念池才缓缓地跪下,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得温柔的人儿,牵起嘴角,轻轻地说道:“妈妈,我来带你回家了!”
不知是谁哭出了声,低低的,飘忽的,虚无缥缈,然后,墓碑前溅起了一滴水花。何然猛地蹲下身,一把拉过沈念池,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自觉地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哭什么!这、是、好、事!”声音断断续续,似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不远处站着的魏强已经湿红了眼眶,高博长叹一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昨天下午小师弟突然打电话回来,说是要给嫂子迁坟,他也是吓了一跳,问了老爷子的情况,知道没事,才算放心。除了唏嘘,他也只能按着老爷子的要求,去找人来帮忙了。不管在哪里,迁坟都是大事,所以,有些流程即使是迷信,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看着跪在那里的两个人,高博觉得眼眶发酸,终是受不住地收回视线,退后几步,跟请来帮忙的人示意稍微再等等,给他们点时间。
这一等就是日上三竿,高博看着人家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只能上前去催促,然后,就听到了身后有忙乱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一转身,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由远及近。已经十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何然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来的是谁,对上照片里的那个人,终是把脸上的嘲讽收了回去。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的畏首畏尾,即使只是张照片,他还是这样习惯使然。
轻轻拍了拍示意沈念池抬头,看见露出来的小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了,起来吧。”站起身,拉着沈念池站好,替她拂去膝盖处的浮尘,然后,脚步声已经停在了身后。霍然转身,十六年前,十六年后,两个男人再次相对而立,身后是彻底沉睡的池云,旁边是已经长大的沈念池。
“你来的正好,帮着搭把手呗!”漫不经心地话语,却是满满的恶毒。
即使两人早已经不是夫妻,但,就这样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池云的骨灰迁走,更让他亲自来做,沈初又怎么能答应!怒目而视,两个男人无声的较量。
何然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打量一遍,然后再次开口:“怎么?沈大少不愿意?”
“何然!”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除了面对沈念池的狼狈不堪,沈初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尤其是动怒,更是少有。可何然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更何况还是在池云的墓前,一想到也许沈念池有这样的举动,可能是受了他的怂恿,他不想在沈念池跟前失态,只能咬牙切齿地警告何然。
“不愿意就直说,不用这样咬牙切齿!”警告又如何呢,反正今天不管沈初怎么反对,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更何况:“反正你也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无论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他又为池云做过什么呢!除了伤害,他没给池云留下任何东西。不,还有身后的这个小姑娘,也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留给池云的。可是,那又如何,他不是照样没有照顾好嘛,所以,现在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样子!
何然眼睛里明晃晃的意味,像把利剑直刺向沈初的胸口,似是要支撑不住,身形摇晃,被发现不对劲的高博扶住。看着犹自还在颤抖的沈初,高博有些不忍心地冲着何然说道:“何师哥,沈师哥已经知道错了,就别再逼他了!”当年的事虽然是沈初的错,但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死者固然可惜,但活着的人更是痛苦,这样十数年的折磨,难道还不够嘛!更何况,老爷子年纪大了,再也受不住打击了,大家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嘛,就当只是为了老爷子也好!
“知道错了!哈!知道错了!”何然的表情似笑非笑,扭曲得狰狞:“知道错了又怎样,他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她活过来嘛!”伸手往后一指,照片中的人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打扰,顾自笑得灿烂。
高博皱紧眉头,还想再劝说,身边人暗哑的声音响起:“她已经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打扰她!”不堪重负,无可反驳,所以,之前所有的恶意他都能接受,可是,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身影,语气里带上了祈求。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何然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沈初,竟然还敢问为什么,这一切还不是拜他所赐嘛!“这是你沈家的墓地,外人怎么能在这里呢!”
“外人”两个字重若千斤,生生地砸进沈初的心里,有些东西碎成粉末,随风飘散。沈初知道,何然说的没错,有什么错呢,从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起,池云就跟沈家再也没了关系,所以,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可是,他还是来了,在听到沈念池要为池云迁坟的时候,他首先想到就是不可以,所以,即便俞望楼没说那些话,他还是会来。那一刻,俞家惠完全没有在他脑海中显现,他只是想着就算是拼命也要将她留下。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让她留下呢!十六年前,是老爷子做主将她安葬在了沈家祖坟,十六年后,是沈念池要将她带回池家。无论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她的去留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决定不了她的到来,也决定不了她的离去,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不想要她离开呢!他想不清答案,只能希冀地望着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孩子,祈求着,期盼着!
“你看念念做什么啊!害了池云还不够,你还要拉上念念!沈初!你还是不是人!”他这是什么眼神,竟然厚颜无耻地想要沈念池对他妥协,他怎么敢想!何然脸上已经是吃人的表情,将沈念池完全遮挡在身后,不给沈初一丝机会。当年他保护不了池云,现在,他怎么可能还会给他伤害到沈念池的机会。
沈念池任由何然动作,只是,似乎每一次遇到这个父亲,他总是会用期盼又隐忍的目光看着她,然而,像现在这样的狼狈,却是第一次吧!阳光似是有些刺眼,沈念池想要抬手遮挡一下,却因为不知何时被何然紧紧地拽住了手腕而动弹不了。
沈念池回头,墓碑上的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说不了话,但,沈念池好像还是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想要表达的东西。这就是母女连心吧,即使隔着阴阳,隔着生死。对上带笑的眸子,沈念池觉得,有些事过了十六年,也该说清楚了,不管是她,还是妈妈,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好的,即使是当年做错事的人,也该给他被原谅的机会。“师哥!”
“念念,不关你的事,有师哥呢!”何然的话已经有些错乱,怎么会跟她没关系呢,身后的是她的母亲,眼前的是她的父亲,她又怎么能不管呢!
何然一闪神的工夫,沈念池已经挣脱了出来,侧身一步,站在了何然和沈初的中间。
“念念!”
“师哥,我跟他说几句话好嘛!”征询,也是安抚的语气,然后,何然再也不能阻止,只是却没有挪动一步,就这么站在这里,听着他们父女俩说话。
高博觉得沈初颤抖地更加厉害了,但他竟然硬生生地撇开了他的支撑,就这样挪动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小心翼翼、举足无措。
沈念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直到沈初再次鼓起勇气看向她,她对上了他的眼睛,相似的眉眼,相连的血脉,但,这是沈念池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地看着沈初,沈初的身形颤了颤,哽咽的声音:“念念!”苦涩的味道散开,沾染上了清风,似是要吹向远方。
“嗯。”沈念池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凡沈家子孙死后必要入葬祖坟,受后人供养。可是,我妈妈在这里,沈夫人要怎么办呢?”心平气和,没有怨气,也不是要引起沈初的愧疚或是其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谁也回避不了的事实。可这样的事实,却是沈初不能承受的重量,他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欲坠,高博一边不敢大意地在他身后虚扶着,一边向沈念池示意,想要让她稍微顾及一下沈初。
沈念池冲他安抚地笑笑,但接下来的话却还是那样的直白:“您已经辜负了一个,另外一个,就好好对她吧!”
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场合,而她身后还躺着她的妈妈。沈念池知道他们会诧异,会想不通,但沈念池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眼前的这些人都是曾经跟妈妈相识过的,他们应该是了解妈妈的,虽然他们现在想不通,可总是会想通的,而这些,却是她帮不上忙的,就像,无论她劝说了多少次,何师哥还是不愿意再接受新的开始一样。有些事,只能靠他们自己想通,而她只需要告诉他们,妈妈是怎么想的,就好了。
“妈妈想回家了,想了那么多年,曾外祖父和外祖父也等了这么多年,您能满足她的心愿吧!”没有殷殷期盼,只是告诉他,妈妈想回家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八百里秦川的苍茫天地,所以,放她自由,也放你自己自由吧!
第223章 筵起
这一天成为了许多秦川人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日子,时隔二十年后,秦川池家的老宅再一次开门迎客。
吉时之前,老宅外已是人山人海,然而不管众人再如何好奇这位新任的池家家主,但所有人都自发地留出了老宅门口的空地,那里,站着沈念池和她的家人。
“恭迎大小姐、家主回家!”列在门外的两队人看到沈念池到来,恭敬地问好。人不多,却铿锵,然后,人群就自发地安静了下来。
沈念池有些疑惑,毕竟这些人她并不认识,可刚刚的那句,又是在老宅的门口,她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魏强,这里,只有他能解释吧!
魏强就站在沈念池身后,与穆天恒分列在沈念池的两侧,作为秦川池家的弟子,他们今天都会陪在沈念池这个新的家主身边,帮她一起扛起秦川池家的大旗。穆天恒已经回神,深深地看了眼魏强,又望向紧闭的大门,凝重的回忆扑面而来。二十年了,师父走了,师妹也走了,原本以为今天只剩下他们两个陪着沈念池走进去,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人啊!
是的,故人。除了他们两个池家的嫡传弟子外,曾经赫赫威名的秦川池家还是有人的。在旧社会,他们是秦川池家的仆从,在新时代,他们是秦川池家的帮佣,但,不论说法如何改变,身份如何变化,是这些人见证了秦川池家的繁华与落寞,然后,在池海大师弥留之际被遣散,可是,当时谁也没有走,即使他们可以拿着大笔的安家费好好开始新的生活,但池家待他们有恩,他们又怎么能放下小主人离开呢!直到将池海大师安葬,直到池云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们这些人才不得不离开池家,但却又同时选择留在了秦川。即使秦川池家的大门已经关上,即使池云这个小主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可,他们还是在这里等待着,等待有一天他们的“主人”能够重新回来,然后,他们将再次见证属于秦川池家的又一个辉煌!
岁月无情,二十年的时光太长,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有人从青葱少年变成了昂藏汉子,有人从风韵少妇变成了白发妇人,然而,时光无情,人却有情,所以,当无尽岁月后的某一天,有一个跟他们一样经历过等待的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他们等来了!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嚎啕大哭,目光坚定地望向站在场地中央的那个女孩,他们知道,他们的等待没有白费!
三言两语,沈念池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看向他们的目光带着感激,还有郑重。她没有说话,只是就这样手捧池云的骨灰躬身地行了大礼,不需要言语,因为言语太浅薄,衬不起他们的付出与等待,所以,她只能用行动,带着妈妈一起,向他们表达她的感谢和敬意,以及她的承诺。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脸庞,和他们眼中的喜悦与激动,然后,在以后的岁月中,带着他们的期许与祝福一路前行,直到生命的尽头。
“吉时到!”唱礼人出言打断了他们无声的交流,然后,沈念池抱紧手中的骨灰盒,一步一步坚定地迈上台阶。“哄”,沉重的木门慢慢地由外向内打开,属于秦川池家的百年昌盛再次向世人展现。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小桥流水,只有八百里秦川苍茫天地所滋养的古朴与大气,似是有一曲荡气回肠的秦腔响起,然后,一对母女就这样踏入了她们魂牵梦萦的家!
这是座百年老宅,即使经历战火,但却带着疤痕,依然屹立不倒,就像池家人的心性,就像池家人的命运。沈念池慢慢地走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厅,虽然陌生,但却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带领,她就能在这里自由游走。这里的每一处都有属于它的故事,或是快乐,或是悲伤,沈念池都牢记于心。那是属于妈妈的回忆,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再到亭亭玉立,字里行间,人、事、物、景就这么从泛黄的纸页中越了出来,伴着她无数个夜晚和梦回。现在,她终于来了,梦境变成了现实,然后,还会有属于她的现实在这里书写!
池家众人肃穆地跟在沈念池的身后鱼贯而入,落在最后的老管家对着大门外的众人拱手行礼,然后招手,“哄”的一声,大门再次紧闭。留下人山人海继续在大门外等待,等待它的再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