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种事让他怎么说,赖嬷嬷说是承了太后的首肯,舅舅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忤逆母意。而我那皇祖母呢,这几日身体不适,也给了那个人借口将这些流言都挡在仁寿宫门外。我就也只好哑巴吃黄连了。且让她逍遥一阵子吧。”
陆琼九唇角微微扬起,露了一个甚浅的笑意,声音低的不能再低,“毕竟,最后她也挺惨的。”
……
常乐宫这边流言四起,东宫那边也不太平。
太子在朝堂之上论策偏激,惹怒圣上。
皇上铁青着脸,让太子在御书房跪了一夜,不给吃喝,直到太子累的虚脱,才让人抬回东宫。
太子膝盖打着弯颤颤巍巍的往外走,淮绍一架起他的胳膊,让他尽然倾斜过来整个身体。
轿撵已经在汉白玉石阶下停好,皇后贴身宫女素琴在下面焦急等待,见到太子出来焦急迎了上去,“殿下,你可算出来了,娘娘在坤宁宫急得不得了。”
秦裕抬起了手,目光不耐,示意她闭嘴。
转而对淮绍一道:“绍一啊,你觉得我有何错?”
淮绍一侧着脸,眼睫垂了下来,盯着地上素琴的影子,敛去的目光里透着冰凉。
他缓缓而言:“殿下所谏内容不错,错在于不知迂回。你往前走一步,就要退半步。催的急了,陛下自然恼怒。”
太子秦裕俯身揉了揉膝盖,“嘶”了一声,又回头望望,才凑近淮绍一,爬在他肩头,道:“我早晚把你调回来,你暂且忍忍。你看,你不在身边,我就犯错。”
说完他又觉得情义不够真切,补了一句:“我黏你,黏的打紧啊。”
这话,可有些迷糊不清,暧昧不堪了。
素琴“噗嗤”笑出了声,“殿下和淮大人感情真好。”
秦裕脸黑了大半,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刚要开口训斥,话还没出口,就被他身边一向寡言的淮绍一抢了先。
他目光紧盯着素琴,容不得她分毫闪躲,像一汪莫测的海,溺水的人徒劳挣扎。
“前些日子听说素琴姑娘被皇后娘娘处罚,今日见到姑娘,我看着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留下,在下的乳母前些日子弄伤了脸,所以就想问问姑娘可是有用什么秘制膏药?”
提到这件事,素琴的目光顿时闪躲起来。当日,为了哄骗赖嬷嬷,自然要和皇后娘娘演一番大戏,这既然是戏,又怎么能真打。
她支支吾吾偷瞄着太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裕一夜没睡,本就是强撑着在跟淮绍一聊天,现在困意排山倒海般涌了出来,只想着赶紧回去与床榻厮磨,不耐烦道:“我身边那小满子前些日子挨了打,这几天脸还肿的跟个猪头似的。你若真有这灵丹妙药,就早早说出来。”
“奴婢……奴婢记不得药的名字了。”
秦裕眉头微皱,“不就是个药吗?绍一,我东宫的外伤药派人搜罗一些,统统给李嬷嬷拿过去。”
淮绍一没有理秦裕,目光依旧紧缩在素琴身上,肃然道:“不知道是忘了药的名字,还是根本没用药。”
他话说得不重,轻飘飘的却一声声堵在素琴胸口。
素琴呼吸声打了些,勉强稳住精神,“自是受伤了,不知道大人在怀疑什么。”
素琴自暴自弃的一句话,反倒让太子明白过来,他放下搭在淮绍一肩头的手,朝着素琴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死死的盯着她:“母后在何地打了你?”
素琴咬住嘴唇,勉强应对:“仁寿宫。”
“仁寿宫?”他跟着重复一遍,眼眸突的一亮,而后又转暗,露了丝笑意,掺杂着嘲讽。
“常乐宫,仁寿宫,坤宁宫,呵,不错。我说呢,这小九儿是犯了什么太岁,竟叫一个嬷嬷折磨的这般惨,看起来,还是有人从中使了绊子啊。”
他尚且还站不稳,怒气便已攻了心,趔趄了一大步,素琴赶紧过来搀扶,他狠狠的甩开,呵斥道:“贱婢,若让我知道是你挑唆母后做出这样的事,我定然饶不了你。”
他一甩宽袖,上了轿辇,道:“去坤宁宫。”
淮绍一的影子被正午烈阳拉成一团,他抱拳,行了礼,直起腰身的时候,影子也跟着舒展起来。
刚刚转过身,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他面色不变,转头看向来人。
洛程阳穿着一身朝服,笑着温润,“绍一,可还好?”
淮绍一少有的眸子里染上暖色,就连投放到来人身上的目光都柔和许多,他望了洛程阳许久,才开口:“程阳哥。”
“我看着瘦了不少。”洛程阳看向淮绍一的目光带了怜色,面前的少年又窜高不少,本就瘦削的面庞现在看着竟然有了嶙峋的态势,他抿紧了嘴,叹了一口气,才道:“刚刚那是太子?”
淮绍一躲避了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他又问:“陛下就是不想你跟太子接触,才将你调离的啊。”
“有些事,总需要太子过手才好处理。”他沉声开口,敷衍解释一番。
“太子过手?”
洛程阳皱了眉,悄声问:“可是在宫中出了什么事?”
淮绍一露了一丝笑容,“只要父亲不出事,我也就没什么事。”
说的云淡风轻,但洛程阳却硬生生听出几分委屈。
他拍拍淮绍一的肩,劝慰道:“昨日,你姑母已经去训了舅舅一趟,想来,舅舅也会安分几天。”
“这么多年,舅舅一直偏心,你也就别太往心里去了。”
淮绍一垂了眼,早已成拳的手紧了又紧,不再吭声,只是温顺的笑着。
洛程阳指了指太子轿辇离去的方向,“那还有什么事需要太子着手呢?”
淮绍一收敛了那微乎其微的笑意,看着地上的青石砖的裂痕,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伤了她的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第12章 九妹
秦裕被气的不轻。
他在深宫长大,见多了父皇后宫那一个个秀眉软唇的俏丽女子是如何面露疯癫互相残害厮杀,也见惯了那一双双载满柔情的眸子在深夜来临之时凶相毕露,也早就知晓后宫美人虽美,但她们心肠更毒。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他那端庄贤淑的母亲,竟然也会这般。
不!她甚至于比那些女子还要可怕。
秦裕紧紧的扒住扶手,险些坐不住。
他的母亲,当今皇后,竟然将手伸到了小辈儿人身上。
他大口的喘着气,缓解心里的寒惧。
母亲出身读书清流人家,哪怕父皇当时仅仅是一个王爷,但早在府邸之时,就奠定了如今的皇后之荣,她根本就犯不着这样做,更可况亲自动手欺凌一个异性郡主。
他虽然竭力安慰自己,但终究无力起来。
坤宁宫的匾额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楚,秦裕沉沉的呼出大几口浊气,才堪堪忍住已经窜到胸口的怒气。
“母后万安。”秦裕看着她一如既往的和善温凉模样,心里的异样感像水纹一样慢慢荡开。
皇后心疼他跪了一夜,用帕子摸了摸眼角,心疼道:“真是苦了我儿了,膝盖可还疼着?”
秦裕躲过了她伸过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几案站了起来。
皇后何等心细如发的一个人,自是发现了太子的不对劲,她眼圈红了起来,道:“裕儿,你怎么了?”
秦裕深吸了一大口气,不去看她,“我一直以为母后是这世上最贤惠的女子,如今看来,好像是我眼睛不大好,也是,这深宫女人怎么会良善无害。”
皇后重重的拍在几案上,“放肆!你今日是怎么了?”
“母后,是你怎么了!小九儿,还不到十五岁,你就把手段使到她身上去了!你想过吗,父皇素来疼爱九儿,你这样,他知道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皇后险些站不稳,帕子被她紧紧捏到手心,“你……你怎么知道的?”
太子鼻子中溢出一声轻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母后,这件事我知道了,那不知道的那些事呢?”
“我依稀记得,”太子抖着唇,手指暗了暗额角,“我五岁那年,三弟贪玩闯入坤宁宫西厢房,不知怎地,起了场大火,他活活被烧死在被封紧的大门之下。那天,才刚刚下了雨,一场大火来的莫名其妙。又不知为何,跑出个疯疯癫癫的庄嫔说是她放的火……”
“住嘴!”皇后抖着唇喊出来,指着还在服侍的婢女,“滚,都给我滚出去!”
待整个宫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皇后一把拉住秦裕的手,热切的目光望了过去,“裕儿,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母亲,我是你生母啊。”
太子高高地扬起了头,眼泪刚刚涌出,就又顺势流回了眼眶,“之前是我相信母后才不愿意去细想,甚至在那些昭然若揭的真相面前还甘愿做个聋子哑巴,但是,母后,你知道宫外的人怎么议论九儿吗?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在你父皇眼里,你们这些血浓于水的骨肉有她陆琼九一根指头重要。”皇后胸口一颤,顺势倒了下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兄妹啊。”
太子强压着想要去搀扶的手,后背微微佝偻起来,蹲下身与皇后凝视,眼泪也顺势夺眶而出,“母后,你不知道吗?父皇为什么对九儿这么好。”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常乐宫方向:“她母亲,大秦昭华长公主,何等尊贵荣华之姿,为了整个大秦的安危,下嫁荒僻远族。”
“她父亲,丹契可汗,率全族骨血筑城我大秦西南边防。”
他闭了闭眼,咬紧牙齿,大声出口:“她,陆琼九,七岁丧父,八岁失母,孑然一身,无树可栖,你告诉我,这样的一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呢!”
他盯着皇后的脸,看她面目温和到狰狞而后又是懵然,最后,陷入沉沉的哭泣。
秦裕红着眼,拄着膝盖直起身,“母后,你好自为之吧。儿子,不孝。忤逆母意了。”
言毕,他就不带分毫犹豫的离开。
皇后捂住胸口,哭声不减,“裕儿,我都是为了你们啊,为了你们啊,你怎么不明白呢……不明白……”
皇后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哭的泣不成声,她心里明白过了,这一遭,怕是彻底失了儿子的心。
秦裕又看了看仁寿宫的牌匾,满心疲惫,小满子大老远跑来,脸上还带着上次受罚没恢复好的肿胀。
看见这般模样的太子,急忙跪下,“太子爷,您这是怎么了?奴才一路跑过来的,您别生气,我下次一定跑快些,不叫您久等。”
太子久久没有回话,就在小满子暗想这次又要挨几巴掌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将母后房里贴身伺候的人都遣送出宫去。”
“这……奴才哪里可以管到仁寿宫这边来。”
秦裕背着手,径直绕过轿辇,往东宫的方向走去,膝盖还带着酥麻,但奈何心里的伤痛早早就超过了腿上的,“你去跟皇后说,她明白什么意思的。”
这是唯一的,可以保住她皇后位子的方法。
未了,他又加上一句:“记住,一个不剩,都换掉,那个素琴,杖毙。”
……
临近六月,天气越来越热,屋子里越来越闷,陆琼九让人将桌椅板凳搬到院子里。
她走着神听着容乔算着帐,不远处玫瑰花丛中一只白蝶留恋花蕊久久驻足,她撕了一张纸,团了个团扔了过去,打颤了花瓣,惊扰了蝴蝶。
容乔记账的手微顿了一下,看了两眼旁边伺候的人都没什么大的反应,只好继续沉默着低下头。
陆琼九却没想让她如愿,她又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容乔,你在我祖母身边久了,可知道她手里惯常拿着的佛珠什么来历吗?”
手心里的伤虽然好好养着、护着,但赶上炎热天气,也是恢复的慢一点。她仅仅是虚搭着笔,手心里就跟虫子啃咬般难受。
但她依旧没有放下手,抿着唇一笔一画写的字。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见太后娘娘时常拿在手里。若是真的想要知道来历,怕是只有常嬷嬷知晓吧。”
她又沾了一点墨,抬腕横出一笔。
“嗯,上次我受罚……”她顿了顿,往上耸了耸鼻子,语气很是嫌弃:“怎么就一直受罚呢。”
啧,重生没几天,受罚倒是有了好几次。
容乔看不下去,给了她个台阶下,“郡主,太后娘娘还是想着您的,不然也不会让我和赖嬷嬷过来。”
陆琼九点了点头,微一沉吟,道:“上次我受罚,皇祖母的佛珠就扔到我的脚下,当时珠子破碎了几颗,我这几天派人去白庵寺又求了几个珠子,到现在,才正好补好。你何时回仁寿宫就带上吧。”
“太后定然会懂得郡主一番孝心的。”
陆琼九耸耸肩,嘱咐道:“要是皇祖母记不得这串珠子了,你就随手放到仁寿宫就好了,不要多提,省的惹她老人家不痛快。”
陆琼九从凳子上站起来,弯着身子,俯身吹了吹墨迹,又伸出手捻起纸张两角,前后甩了甩,确定墨迹变干,才心满意足的横竖对折,收进袖子里。
容乔望过去,只来得及看清一个“一”字。
都说“一”字是最难写的,但陆琼九的“一”字横向带着飘逸,收笔又透着力度,字迹娟秀劲健。
“郡主的字写的真好。”
陆琼九笑了笑,“母亲从小教的。”
容乔赞赏的点点头,“昭华长公主的字自是极好的。”
“不知郡主写的是什么,奴婢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一’字呢。”容乔将翻折开的账本合好,也跟着陆琼九起身收拾砚台笔墨。
陆琼九拍了拍袖口,伸出三根纤秀的手指,她忍住了冲到嘴边的笑意,“是秘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