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两人闻到食物的香气,腹中如擂鼓,为了抢时间,她们两人中午饭都没吃。海棠给她们剥烤芋头,只拨出一条缝,用小银勺挖着吃。
  胡善围吹着柔糯的芋头泥,问:“太子没有派人来炼丹室看看?”
  “我一直提防着,在书房周围有眼线,但是没有人往这边来。”海棠说道:“礼部的人已经将鲁荒王遗体重新装殓过了,穿着御赐的蟒袍,因死相太难看,眼珠子都要流出来了,礼部侍郎黄子澄提议戴了个黄金面具罩着头上,太子同意了……”
  乘着两人吃烤芋头的时间,海棠讲了今日鲁王府丧事进度:
  工部的人应太子之命去郊外看风水选墓地遗址,兖州地界没有看中,打算明日去邻居邹城看一看。
  戴着黄金面具的绝命毒尸抬到了新设的灵堂,曲阜孔府第五十六代衍圣公孔吶言已经赶来吊唁鲁荒王,是太子亲自接待的。
  山东各地官员,还有文化名人也纷纷递了名帖,由黄子澄拟定吊唁顺序名单,唱名者进,上香吊唁,安排入席。今日场面忙而不乱,都赞太子贤德,撑住了场面。
  鲁王妃几乎不管外头的丧事,全部依仗太子,终日和奶娘不离满月的过儿身边。不过,鲁王妃对王府后宅管的甚是严格,每一处都有管事嬷嬷们日夜巡视,炼丹房处于内书房,也在后宅,无论外头如何喧闹,后宅都如铁桶般水泼不进。
  “难怪我和茹司药在炼丹房一下午都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胡善围说道:“原来是鲁王妃之功。”
  海棠也赞道:“贵妃娘娘挑了个好儿媳妇,可惜鲁王无福消受。”
  胡善围说道:“你去和鲁王妃说,我和茹司药要乔装出府,连夜去药铺验丹,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做的事情,以及我们的行踪,要她安排一下。另外,外头也要拖住,我们明天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们出去过。”
  鲁王妃把两人装进运牛乳的空车里送出府,也不问两人查到了什么,好像对鲁王之死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养过儿。
  两人来到沈家的药铺,沈琼莲也有所发现,她今日拿出鲁王的画像,问各个药铺的伙计,可见过此人。
  藩王无召不得出藩地,否则就是抗旨谋逆的大罪,也就是说鲁王如果要凑齐炼丹的各种矿石和药材,就必须从兖州当地的药铺购买,不可能踏出兖州城半步。
  所以沈琼莲一展示画像,当即有伙计认出来:
  “这不就是从药铺里买的礜石药耗子的小画匠吗?说家里老鼠喜欢浆糊的味道,总是啃噬画纸,把画室搞得乱七八糟,损失惨重,定期往浆糊里掺礜石粉,毒死一批,就会消停一段时间。一年来个几次,但是他长得挺好看,文质彬彬,说话也客气,我就记住了。”
  “他在我们店里买礜石的时候自称是个穷秀才,说辞差不多。”
  “我也认得他,他自称是个江湖郎中,混碗饭吃,在我们店里买一些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药材,但是从未在我们店里买过礜石……”
  从伙计的描述来看,鲁荒王对此事很谨慎,丹方里的药材分别在不同的药铺、以不同的身份购买,几乎把所有的智慧都放在炼丹上了。
  而且鲁荒王对炼丹之事绝对是亲力亲为,不相信任何人,不假于人手,所以不管鲁王妃这等贤妻如何防备,都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地下室有位绝命毒师。
  礜石是药铺特殊货物,进多少,卖多少,谁买了都要登记并定期交给衙门过审。一旦发现数目有异常,衙门会查的,药铺为了转移风险,所以要求买主必须签字画押按手印,否则宁可不卖,也不会冒着吃官司的风险。
  为了确定是鲁荒王本人,沈琼莲将登记购买礜石的账目拿出来,她记忆力惊人,对笔迹、手印也是过目不忘,用一个西洋放大镜做出对比,把鲁荒王九年来所有的礜石记录单独列出来,购买日期和重量都在列。
  胡善围和茹司药来到药铺找她时,她刚刚停笔写完了。
  茹司药看着沈琼莲的统计记录,连连摇头,“如果将这些礜石一次性服完,足够把鲁荒王再毒死九次。”
  沈琼莲问:“难道真是鲁荒王自己的原因?”
  茹司药还是摇头,“关键是量的问题,别说是吃礜石粉了,你就是吃同等量的石灰、丹砂、孔雀石,甚至黄金,也会死个三四次。”
  胡善围把鲁王的《炼丹手记》给沈琼莲看,“从他每次的丹方记录来看,鲁荒王对礜石早就有警惕,一直在减少分量,甚至慢慢添加了一些解毒的药材去中和礜石的毒性。他最近一年还在每次服用丹药后生吞五个鸡蛋清和狂饮牛乳的办法,无师自通,用来减少胃部和肠子的灼烧感,这也有利于解读毒。他可能四十岁左右因积毒而死去,但他如此小心翼翼,在二十岁出头就死了,茹司药也觉得蹊跷。”
  茹司药拿出红彤彤的药丸,“你们店制药的工具一用,我要验一下是不是这东西吃死了鲁荒王。”
  作者有话要说:鲁荒王:从绝命毒师到绝命毒尸,只有鬼知道我经历了些什么。
 
 
第133章 好大的口气!
  一切又都绕到了事情开始的原点——五颗鲁荒王秘制药丸上。
  茹司药选了两颗药丸,磨碎了,去除杂质、吸掉铁屑磁石等杂矿物,又是烤、又是蒸、又是煮的,好像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师正在在烧一个复杂的菜式。
  天快亮的时候,茹司药将最后留下来的粉屑放在铁板上炙烤,一溜溜幽灵般的白烟腾空而起,散发着浓烈的蒜臭味,白烟的上方悬着一块铁板,和铁质的天花板碰撞,白烟遇冷凝结,待白烟蒸腾完毕,在铁板上凝结出如粗盐般、性状似乳尖的细小颗粒。
  茹司药用竹刀像伺候祖宗似的小心,将“粗盐”刮下来,只凝结出一颗,这就是反复提纯过的砒霜。
  茹司药将这颗砒霜装进小瓷瓶里,晃了晃,粗盐在瓶子里翻滚,发出沙沙声,听起来像极了毒蛇吐信。
  只是听着声音,就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一夜未睡,茹司药熬红了眼睛,说道:“提纯过程中未免有些耗损,但这一颗也够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了,这只是两颗药丸的量,鲁荒王一口气吞服了五颗,加上其他药物大多是发散的热性,导致最脆弱的眼睛先受损,瞎眼之后,鲁王妃找来大夫服用过解毒的药,但枯木岂能回春?次日不到天明就断气了,鲁荒王的死亡过程漫长的就像北风的冬天,死前受尽疼痛的折磨。”
  胡善围和沈琼莲在旁边轮流小睡一会,给茹司药打下手,精神稍好一些,胡善围拿起热手巾擦脸,说道:“这么说,鲁荒王死于服用丹药无疑了?”
  “嗯。”茹司药点点头,表情却依然疑惑,她拿出铁皮盒子里淡黄色的礜石,又翻开《炼丹手记》最后一页记录:“他这一锅丹药里礜石的用量只有两钱。而且这些是中下等成色的礜石,虽然还没冶炼提纯,但从我从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两钱这种成色的礜石毒性很有限,根本不够致死量,可是从鲁荒王的尸首来看,他绝对死于砒霜中毒。”
  沈琼莲刚醒,伸了个懒腰,闻言说道:“从丹方来看,砒霜唯一的来源就是礜石,可是茹司药根据经验就判断两钱的下等成色礜石根本毒不死人,何况这一锅药丸是十颗,鲁荒王只服用一半就死了,药材和药丸的结果自相矛盾。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药丸里的砒霜根本就不在礜石里头,而是其他药材。”
  茹司药横眉冷对:“沈教习,写宫词我不如你,但是对药物的了解,你肯定不如我,丹方就在这里,一共五种石头,十七种药材,除了礜石,其他都不能含砒霜。”
  沈琼莲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释药材和药丸的矛盾?”
  胡善围站在中间,“好了好了,一大早吃生姜了,辣辣的。你们两个都是对的,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想害鲁荒王,想要他名正言顺的死,怎么弄死他,又不引人怀疑呢?”
  胡善围毕竟经历过好几桩大事,熟悉宫廷倾轧和朝野纷争,不知觉把自己代入了凶手,“如果是我,我必定要先了解对手,可是偌大鲁王府,鲁王妃是个狠角色,把王府管得水泼不进,在王府我没有下手的机会,还容易露陷,所以跟踪鲁荒王外出,看他乔装打扮,屡屡出入药铺,时间长了,我记下他买的药物,给行家一看,就晓得是炼丹的。”
  “鲁荒王以前在南京紫禁城里闹出的丑闻,就因丹药而起,所以推测鲁荒王是丹瘾复发了,自己捣鼓炼丹。既然如此,就从他的药材里做手脚,要他自己毒死自己,原本天衣无缝,只是凶手万万没有想到,鲁荒王在炼丹上动了真心,写下《炼丹手记》,记下礜石的重量,丹方和药丸自相矛盾,反而坐实了鲁荒王死于毒杀。所以我们这一夜没有白熬,排除礜石这个唯一的可能,其他没有可能反而成了可能。”
  茹司药听了,猛地拍案而起,“对!这就可以说得通了!如果有人在药材里做手脚,将提纯后的砒霜混入其他药材,鲁荒王这种半吊子在炼丹过程中根本无法发现蹊跷。”
  “我错了,我单知道礜石里含有砒霜,却忽略了检验其他药材是否混入……我们这就回去重返炼丹室!”
  茹司药双目发光,丝毫没有疲态,两人穿着鲁王府下人的服饰和鲁王妃提供的腰牌从后门返回,王府办丧事每个人穿着粗麻布的重孝,穿衣打扮都一样,倒也方便蒙混过关。
  为了防备有人干扰证据,海棠亲自在书房里守了一夜,两人再次地下室,茹司药按照最后一个丹方的记载,把里头使用的所有药石和药材都一一找出来,按照鲁荒王对炼丹严瑾的态度,砒霜一定就藏在这些药材当中,绝对不可能临时一拍脑袋,在里头加别的料。
  茹司药犯了愁,“二十多种呢,从那个开始验起?得拿出去分给药铺的伙计们帮忙,我一个人三天三夜都做不完。”
  “我们先碰碰运气,你看这个白矾颗粒,和你提纯出来的砒霜粗盐般的外观就很像了,不如从这个开始。”胡善围举着一个铁锤,对着面前摆着的白矾粉末一锤子砸上去!
  这是昨天茹司药教她的方法,砒霜遇到铁器捶打敲击,会散发出一股蒜臭味。
  大锤一挥,蒜臭味腾空而起,足够臭,就像吃了大蒜不刷牙睡一觉后第二天散发的口气。
  好大的口气!
  茹司药说道:“应该就是这个了。白矾是一味解毒的药材,像是闹了瘟疫的地方,饮用的水在烧开前加入白矾,可以控制疫情,鲁王后几年炼丹都加入白矾,也是觉得可以起解毒的作用,可是有人在白矾里混入外观即为相似的纯砒霜,要了卿卿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从外观无法区别白矾和砒霜,茹司药用了熏蒸凝结的老办法,在铁板上凝出了钟乳石般半透明的砒霜。
  茹司药刮下二次提纯后的砒霜,放在西洋秤上秤重,“差不多有一钱重,够毒死五十个鲁荒王了。这还不算提炼时的损耗。”
  找到了毒物源头,胡善围将这些砒霜收进纸包里,“有了证据,对贵妃娘娘算是有了交代,还真是母子连心,鲁荒王果然死于他杀。”
  茹司药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发僵的脸,问:“你不查凶手是谁?”
  胡善围无奈的说道:“鲁荒王是皇室亲王,皇室的人属于宗人府管辖,刑部管不着,就连锦衣卫都无权过问宗人府的事,我只是尚宫局六品司言,无权无人无势力,怎么查?事关亲王之死,此事我会禀告给皇上和贵妃娘娘,连太子也不能告诉的。”
  茹司药当初离开后宫,是因为坚持医者治病救人的本分,拒绝参与后宫斗争,而被洪武帝赶出去,如今又遇到这类事件,当即决定离开鲁王府,远离是非。
  “我现在有丈夫有儿子,不似以前那样了无牵挂了,我不能跟你回京,不过,我会给你写一份详细笔录,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说清楚,签字画押,举天发誓,绝不会参假。你拿着这个去交差,如果需要当场询问,我就在开封周王府等候传唤。”
  真相和真凶是两回事,挖掘前者茹司药贡献了智慧,胡善围贡献了运气,沈琼莲展现了家族财力。
  但是追凶是三个女官无法承受的任务,宫廷斗争,谁都有可能是凶手——上次的泄密者干脆就是洪武帝本人,若不是念及孝慈皇后往日的情分,胡善围早就人头落地了。
  故,胡善围没有做任何挽留,送她离开,还托付了沈琼莲找了个可靠的镖局,请了四十多个镖师护送茹司药回开封,用俸禄付了工钱,确保茹司药安全。
  送走茹司药,两人回到鲁王府,去各自房间补眠,岔路分别之前,沈琼莲问胡善围:“你真的不去追凶,一切都交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定夺?”
  胡善围露出疲倦之色,反问道:“你觉得我有的选吗?在皇室,真相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争来争去,杀来杀去,都是他们老朱家的家务事,外人无法插手。除了郭贵妃,谁在乎真相?”
  沈琼莲也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不在乎真相?”
  胡善围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倦了,想去睡会。”
  沈琼莲说道:“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热血的藏八品女史。”
  想起往事,胡善围也感慨不已,“是啊,我变了,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岁,风华正茂,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像范宫正、曹尚宫那样成就一番事业,不负我寒窗抄书多年。”
  “而现在,我三十二岁,宫廷当差十二年,一切已不复当年的新鲜感,我以前以为,做好这份工,不辜负丰厚的待遇,做一个有用的人。为孝慈皇后守陵一年,每日禽兽为伴,也没有磨掉我的斗志。”
  “可是我现在发现,无论我做了什么,如何付出,如何费尽心机把郭贵妃引导成为第二个孝慈皇后般的贤后,该有的争斗,始终会有;该来的事情,始终都会来。在大明宫廷,无辜的人依然死去,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为了利益依然不择手段,手段残忍,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宫廷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沈琼莲和胡善围是一年进宫的,两人算是知己,胡善围陷入中年危机,觉得迷茫,看不清方向,沈琼莲还是天才少女的本色,胡善围倒了一通苦水,她耐着性子听完,说道:
  “听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到头来一场空。幸好我还有诗,我还想写更多的作品,所以我觉得还行。我现在脑子都发懵,站着都能睡着,无法给你出主意,我先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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