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暮兰舟
时间:2019-08-23 07:47:08

  哎,都曾经是乱世流离人,谁没有刻苦铭心的事情呢?胡善围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无妨,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起来了。”
  胡善围告别了江全,去司帏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工作。
  晚上,梅香来胡善围住处读书,善围问起了胡贵妃和江全的事情,她整天和图书打交道,几乎与世隔绝,并不晓得后宫的暗流涌动。
  宫廷百事通梅香就不一样,虽贬到御膳房成了灶下婢,她的消息依然灵通。
  原来江全因格外得到胡贵妃赏识,又是赐钟,又是送冰的,已经成为新进女官中仅次于女状元吴琼莲的热门人物。
  梅香意味深长的指着坤宁宫方向:“……马皇后生过两个公主,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
  又遥指西六宫的方向,“西宫娘娘孙淑妃和马皇后差不多年纪,也只生过两个公主,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其中临安公主是皇上长女,极得皇上喜欢。”
  最后,梅香往延禧宫方向抬了抬下巴,“所以后宫这三宫里,唯有西宫娘娘胡贵妃生了皇子,楚王朱桢,排行第六。现在娘娘又怀孕了,若又生一个皇子……哎哟哟,将来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胡善围问:“什么不好说了?”
  胡善围学识不错,但宫里的事情,梅香这种从潜邸就服侍皇室的老人才是高手。
  梅香低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年过五十,身体不好。倘若将来有一日……按照出身、资历、宠爱、还有位份,肯定是胡贵妃入主中宫,成为继后。”
  进宫三个月,胡善围对后宫嫔妃的出身背景有大概的了解。
  为了防止后宫干政,洪武帝的后宫嫔妃出身皆是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民女,或者别人进献的奴婢。定妃达氏,干脆是洪武帝从老对手陈友谅那里抢来的小妾。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胡贵妃。胡贵妃的父亲是临川侯胡美。
  当年汉王陈友谅、吴王张士诚,和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瓜分江南,形成三国争霸之势。
  而胡美,就是大汉国政权下,汉王陈友谅亲封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胡美和陈友谅一样,都是湖北仙桃人,一起揭竿而起创立了大汉,感情深厚。
  朱元璋先攻盘踞江西南昌的陈友谅,两人势均力敌,丞相胡美偷偷勾搭上了朱元璋,暗通曲款,提出了背叛主公陈友谅的条件——容许胡美保留自己的军队。
  为了表现诚意,胡美将自己十五岁的漂亮亲闺女献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同意了。丞相胡美倒戈,陈友谅腹背受敌,战死,大汉国灭亡,连美丽的小妾达氏都被朱元璋抢到了自家后宫。
  胡美骁勇善战,来到朱元璋阵营后,屡立奇功,他能封世袭罔替的临川侯,并非女儿的裙带关系,而是完全凭自己真本事获得的侯爵之位。
  当然,称帝后的洪武帝朱元璋也没有亏待胡美的女儿,看在她生了楚王,父亲又为国立功的份上,将她封了贵妃,是东六宫的首位。
  “至于江全如何得到胡贵妃赏识……”梅香说道,“据说某天胡贵妃去湖边散步,一脚踩空,摔到湖里,正好江全在那里采莲花,把胡贵妃拉上岸,胡贵妃将江全视为救命恩人,时常召江全去延禧宫说话,江全年纪大,阅历丰富,给胡贵妃说些外头的新鲜事,贵妃很喜欢她。”
  梅香有些担心的看着胡善围,“宫里趋炎附势,跟红顶白是常有的事。江全借胡贵妃之势,大出风头,多少人争前恐后讨好她,现在连六局一司的尚字辈女官都不敢小觑她,但马皇后才是中宫娘娘,和胡贵妃过于亲近,并非是好事,你要和江全保持距离,不要让旁人觉得你也是胡贵妃的人。”
  难怪三个月来,只有江全敢公开和她接触,原来是仗着胡贵妃的势。
  胡善围苦笑道:“知道了,我在藏书楼,孤家寡人一个,与世隔绝,江全拉我有何用?你放心,我不会因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乱了心境,专心做手头的事情,把藏书楼打理好是正经。”
  梅香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过是白嘱咐你。”
  胡贵妃还有两个月临盆,洪武帝只要得空,便去陪她,不仅如此,胡贵妃还以思恋家人为由,求皇上容许临川侯全家进宫看她。
  洪武帝同意了。
  临川侯胡美原本被洪武帝派到了湖南长沙训练水师,得到诏令后,临川侯全家都进京了。
  胡贵妃将司宾八名女官全部叫进延禧宫,质问为何临川侯进京三天了,她却还没有见到家人。
  女官们回答道:“按照宫规,须由临川侯将进宫的名册递到尚仪局,卑职审核通过后,再安排进宫的时间和行经路线。”
  胡贵妃大为不满,“你们为何不快点安排上?”
  女官说道:“临川侯交的名册里有五个外男,连侯府的女婿都在里头,这不符合规矩,故尚仪局将名册送回临川侯府,要侯府重修进宫的名册。”
  胡贵妃颇为焦躁,一拍凤案,“你们尚仪局敷衍拖沓,休想蒙蔽本宫,本宫不想再干等下去,不管你们怎么安排,三日之内,本宫必须见到自己的家人!”
  女官说道:“只要合规,三日之内,贵妃自然能见到家人。但若不合规,臣等若放他们进来,就是渎职。”
  胡贵妃冷笑,“别在本宫面前装清高,本宫知道,你们就是想索贿,嫌弃临川侯府没有给你们塞够银子罢了。”
  八个女官齐齐说道:“臣不敢。”
  胡贵妃说道:“三日之内,本宫要见家人,你们退下。”
  八个女官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尚仪局。
  次日,坤宁宫。
  马皇后召了专门执行宫规的宫正司的范宫正,问:“纵观历史,往前数代,何代后妃最贤?何代家法最正?”
  范宫正想了想,说道:“唯赵宋诸后多贤,家法最正。”
  意思是宋朝多贤妃,家风严瑾端正。
  马皇后说道:“你就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每日诵读,不得懈怠。”
  范宫正应下:“臣遵旨。”
  范宫正知道马皇后忍无可忍,要弹压胡贵妃了。说是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其实针对胡贵妃,要贵妃学会当一个“贤妃”,要贵妃的家族重塑家风家法。
  可是人的记性有限,仓促之中,如何在短时间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
  范宫正想到了早就抛到脑后的藏书楼,以及打理藏书楼的胡善围。
  三个月了,这姑娘应该在藏书楼里发霉了吧?
 
 
第19章 懿旨
  范宫正奉马皇后懿旨,编修宋朝贤德的后妃和皇后事迹以及其家风家法,去了藏书楼收集素材,刚刚踏入藏书楼的大门,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人声:“是谁?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范宫正抬头,看见约有两人高的书架上探出一个人头,明眸皓齿,她爬着梯子站在高处,正在擦拭书架上的尘土。
  “胡善围?”范宫正有些吃惊,出乎意外,这个姑娘没有在藏书楼发霉,相反,藏书楼已经大变样了,书架上整齐堆放着书籍,分门别类,丝毫不乱。
  胡善围连忙从梯子上爬下来行礼,脱去隔尘的粗布罩袍,露出官袍。她戴着女官的乌纱帽,帽子两边的纱花有些褪色,但她本人就像明珠一样,熠熠发光。
  “范宫正找卑职有何事?”
  范宫正把马皇后的懿旨说了一遍,胡善围不敢怠慢,领着范宫正来到书桌前,“若一本本的翻找,如大海捞针,藏书楼每一本书上架,我都录入了书目,条目和摘要和放置的位置。”
  胡善围将一本本装订成册的书目搬到书桌前,“从目录里面寻找,能够快一些。”
  何止快一些?简直事半功倍!
  范宫正翻开册子,字迹是端正的馆阁体,正是朝廷公文的标准字体,虽说失了一些个性,但胜在一目了然,干干净净的,宛若雕版印刷而成。
  很快,书桌前的册子就堆成了小山。
  胡善围说道:“最近各地又有献书搬到丙字库,故尚未库房尚未清理完毕。”
  范宫正暗暗点头,她每天都很忙,早就将胡善围抛到脑后,当初她安排胡善围来管理藏书楼,就是任凭自生自灭的意思,谁知道胡善围不仅没有发霉,还像一块石头里的美玉,稍经雕琢打磨,就显示出沁人的玉色。
  混世魔王沐春这三个月老老实实的,没有再惹事,看来桃花粉事件就算过去了。
  范宫正满意的看着胡善围,“编修赵宋后妃贤德和家法家风之事时间紧迫,从即日开始,要通宵达旦了。我会和尚宫局打招呼,藏书楼和丙字库的钥匙不用交到司闱手中,由你保管。”
  除此之外,范宫正还拿着皇后的懿旨,从六局借调了才华出众的女官来一起编修《赵宋贤德后妃列传和家风家法》,比如尚仪局里十三岁的女状元沈琼莲,尚食局里广东人陈二妹,尚服局里三十九岁“高龄”的江全等,一共二十人。
  范宫正有皇后的懿旨做靠山,因而接调令一发出,各局都乖乖的把范宫正要的女官送到藏书楼。
  范宫正当场将二十名女官分成两组,昼夜两班,“你们这十人,卯时进,酉时出,白天看书抄书。另外十人,酉时进,卯时出,夜里工作。五日后轮换,限期十日,要搜集所有能找到的素材交给我。”
  众女官:“卑职遵命。”
  范宫正说道:“晚上要上夜班的,立刻回去休息,养足精神,酉时再过来轮替。其余十人,你们跟着胡女史,她会教你们如何找到想要的书籍。”
  沈琼莲和陈二妹都安排在了白天,故人相见,十三岁的沈琼莲一脸稚气,却小大人似的朝着她点头微笑。
  陈二妹则朝着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喜欢美食的她自从去了尚食局,就像耗子掉进了油缸,小脸都吃圆了。
  胡善围微笑回应,带着十个女官介绍藏书楼的书目和书籍摆放规律,一共四层,大夏天的爬上爬下,都出了一层薄汗。
  众人都难以相信,“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打理的?”
  胡善围说道:“书箱是内侍帮忙抬进来的。”
  整整三个月,她心无旁骛,从无一日懈怠。
  众人皆面露钦佩之色,之前因沐春的桃花粉事件,那些不知情的女官以为胡善围是个轻浮之人,凭着几分姿色和马皇后赐鞋的恩典,居然敢向混世魔王沐春甩脸子,沐春下了桃花粉报复她,结果连累旁人。
  世人就是如此,凡是坏事,都习惯在女人身上找原因。
  今日一瞧,胡善围分明是个再踏实不过的人,看来以前那些传闻,纯属以讹传讹。
  众女官对胡善围有了恭敬之意,她们道了谢,开始按照书目寻找可能记载赵宋后宫事迹的书籍。
  陈二妹,沈琼莲和胡善围在藏书楼一角叙旧。
  沈琼莲无论在那里都格外出众,她也穿着女官独有紫色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和珠络缝金束带红裙,只是按照她的身形量体裁衣,端正乌纱帽映衬得她嫩豆腐般鼓起的双颊格外惹人怜爱。
  真想掐一掐她的脸啊!胡善围心想。
  沈琼莲并不知道她的”非分之想”,她踮起脚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快要碎成渣渣的古籍,小心翼翼的摆在书案上,像是搬弄某种稀世之宝,说道:
  “我听说你去了藏书楼,当时我对崔尚仪说,想和你换一换工作。我不喜欢当女教书,给宫女讲课,要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开始,怪没意思的,我三岁就能默写《千字文》全文,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就像嚼甘蔗似的,嚼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味道了。”
  “整理一个这等规模的藏书楼是我的梦想。”沈琼莲环视着如一堵堵高墙般的书架,“可是崔尚仪不让我和你换工作,哎,我很羡慕你。不对,是嫉妒。”
  沈琼莲嘟着小嘴,无比认真的说:“我从来没有嫉妒过谁,你是第一个。原来嫉妒是这种不上不下,莫名其妙愤怒的情绪,好讨厌。”
  一听这话,胡善围和陈二妹面面相觑,默契达成共识:好吧,天才的想法就是我们俗人不一样。居然想换到与世隔绝的藏书楼来!
  沈琼莲认真的说:“可惜崔尚仪不答应,非要我当女教书。那些宫女笨死了,我稍讲的深一些,穿插讲几个典故,她们都这样看着我——”
  沈琼莲对着两人做了个目光空洞的无辜表情,“幸亏范宫正把我调到藏书楼来,否则我要被她们活活气得吐血。”
  怎么办?看到沈琼莲这个样子,我更想掐她的脸了。胡善围想归想,不敢下手。因为沈琼莲最讨厌别人把她当小孩看。
  沈琼莲坐下,对两人摆摆手,“你们要讲私房话,请远一些,不要打扰我看书。”
  胡善围和陈二妹去了丙字库房,整理搬运余下的书籍。陈二妹喋喋不休的讲着宫廷美食,“宫里头的食物,仪式高于味道,要的就是体面的感觉,就像胡贵妃,宫里头没有谁比胡贵妃更讲究了……”
  胡贵妃用膳,食物装盘,放进食盒,这还不够,需要在食盒上面再罩一张黄绢,由小内侍捧着食盒,另一个内饰举着一个曲柄小黄伞,伞的十个角各拴一个金铃。
  一旦走动,一共十个小铃铛晃荡响,目的是吓走天上的鸟雀,以防止鸟雀在上头飞过,弄脏食盒。
  送到延禧宫,小内侍需用领巾捂住口鼻,以免呼吸时有脏污,才能打开食盒,捧出食物,放在胡贵妃餐桌上。
  胡善围觉得陈二妹简直天方夜谭,“食盒盖着盖子,又蒙了一层黄绢,又不是刮风下雨,有必要给食盒打一把拴着十个金铃的小伞吗?”
  “谁说不是呢?”陈二妹叹道:“这是胡贵妃给尚食局提出的要求,我们徐尚食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满足胡贵妃。万一胡贵妃说吃了某顿饭肚子不舒服了,伤了肚子里的龙嗣,我们尚食局就要倒霉了,砍头的砍头,降级的降级,或者被罚晚上去提铃,哎哟,那真是身不如死呢。”
  连陈二妹这种开朗的人都面露忧色,可见尚食局事务之繁忙紧张。都这样了,陈二妹还记得每天叮嘱小宫女给藏书楼的胡善围及时送饭,天热了还“以权谋私”,利用尚功局的关系,从那里搞来冰块,加在绿豆汤里,给胡善围解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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