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挠头想了想,“中山王徐达,真是个绝世好爹,尤其是对待我的大妹夫徐增寿,那个宠爱骄养啊,这才是对待亲儿子呢,我从小就羡慕徐增寿,恨不把他的爹抢到手。”
胡善围连连点头,“中山王是大明第一功臣,也会教养子女,家里出了三个王妃,大儿子徐祖辉继承魏国公爵位,英勇善战,徐增寿有京城第一纨绔之名,但至今没有给家里惹祸,毛骧被千夫所指时,他难得没有跟着起哄推墙,子女都如此优秀,徐达配得上绝世好爹之名。你这个榜样找的很好。你没有绝世好爹,你可以当别人的绝世好爹啊。”
有了目标,就像黑暗中前方亮起一个灯塔,虽然还是看不清路径,要摸着石头过河,但毕竟有了方向,沐春便以绝世好爹自居。
初春第一道惊雷开始时,胡善围发动了。
沐春开始有史以来最难熬的一天,听着胡善围在产房发出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声音大的叫声。
起初沐春在旁边陪着,喂胡善围吃汤面和红糖鸡蛋,后来宫口开大了,茹司药嫌他碍手碍脚,将他赶出去。
沐春只得在廊下亭子间等待,等到掌灯时分,亭子亮起了两盏牛角灯,胡善围还没生,却来了狂风大雨。
噼啪!
远处起了一团闪电,是一团,不是一道,因为这个闪电是圆形的,好像就在菊花地前方形成,而不是在空中,这就是民间俗称的地滚雷,官方说法是球形闪电。
亮黄色的地滚雷瞬间照亮了菊花地,连小雏菊青青的小花苞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球形闪电在菊花地形成之后,还朝着亭子滚过来!
地滚雷杀伤力堪比一个小火炮,沐春连忙从亭子间纵身一跃,滚到了菊花地里,地滚雷和亭子相撞,霎时电光四射,犹如放了一朵烟花,连空中悬着的两盏羊角灯都爆了,一块块透明的碎皮犹如
天女散花般炸开,簌簌落在沐春头上。
羊角灯是一种土法玻璃,将羊角融化,成半透明胶质状态,工匠用模具蘸上胶质进行吹制,吹成一个个透明的容器,风雨天用来罩在灯烛外头,就是气死风灯笼了。
羊角灯是有弹性的胶质,不是锋利的玻璃,所以炸开的碎片并没有伤到沐春,沐春站起来,像条狗似的抖了抖满身的灯渣,却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起初沐春还以为是幻听,他今天幻听不下十次了,这一次的哭声尖脆,就像家里的猫在发春最厉害的时候叫出来的声音。
所以沐春没有走进产房,继续待在亭子里。
还是时千户提醒道:“生了!国公爷快去看看啊!”
沐春因幻听误入产房数次,被茹司药骂得狗血淋头,妻儿的命都在茹司药手上,沐春这一次说什么也不敢了,说道:“这是幻觉,是家里的猫在叫,毕竟春天到了。”
时千户急道:“标下都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了,还分不清楚是猫叫还是孩子哭?”
沐春听了,这才往产房跑去,刚刚推门,迎面遇到了茹司药,沐春连忙指着身后的时千户,“都是他!是他要我来的!”
茹司药晃了晃尚有血腥味的双手,“生了,是个女孩,足足有九斤,胡善围生她正是遭大罪了,胖的像个球,一出生就瘪着嘴巴找吃的,此时吃着母亲的初乳,立马就不哭了。”
茹司药出去换一身干净衣服,沐春动若脱兔般往房里钻,茹司药在他身后提醒道:“刚出生的孩子娇贵着呢,你把手洗干净再抱。”
沐春嗯了一声,洗了手,把雷雨淋湿的外袍也脱了,靴子也甩了,穿着布袜去了床边。
胡善围侧躺着,鬓发全湿,听到沐春进来,看都没看丈夫一样,只是盯着用力吸孙她胸脯的小婴儿。
小婴儿吸得有多贪婪,胡善围的目光就有多贪婪。
女儿裹在襁褓里,像一根蜡烛似的侧躺着吃奶,只露出一个湿润润的头脑勺,胎发长的极好,已经到脖子了。
沐春伸手欲摸女儿的头,被胡善围赶苍蝇似拍开,“嘘,别吓着她,等她吃完再抱,茹司药说初乳似黄金,对她的身体好。”
沐春蹲在床边,给女儿加油,“使劲,再使劲,吃到了没有?”
女儿吃到小脸通红,才满足的停了嘴,睡了。沐春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儿,终于看到了她的正面,九斤重的女孩,真是浑身上下无一不圆,圆脸,圆眼睛,小手紧紧攥成拳头,也像个球,再看襁褓里的脚丫子,更是个发面包子。
沐春稀罕得抱着不肯撒手,和胡善围说起了刚才遭遇球形闪电的事情,“……那个地滚雷就朝着我咕噜咕噜滚过来,幸亏我跑得快,跳到菊花地里,地滚雷冲到亭子间,两盏羊角灯当场就爆了,像烟花一样,是吉祥的兆头啊。偏偏她长的圆滚滚的,很像地滚雷。”
乘着兴头,沐春当场给女儿取了乳名,“就叫闪电好了,多么别致的名字,比什么花啊草啊,春啊艳啊什么都好听。”
要不是生孩子累得精疲力竭,胡善围简直想起床暴揍丈夫一顿,“你居然嫌弃叫‘春’俗气?你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吧。不管男孩女孩,那有人取乳名叫闪电的?”
沐春说道:“闪电不行,那就闪闪?电电?”
胡善围沉默。自打结婚以来,每隔几天就想揍他一顿,但是最后总能被他的柔情打动:嫁都嫁了,是吧……
沐春文思如泉涌,没有嗅到危险的来临,继续说道:“滚滚?雷雷?就叫阿雷好了,诗经里有一句春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看,多么诗情画意啊,而且春雷里头,刚好含有我们父女两人的名字。”
胡善围恨不得捂住女儿的耳朵,怕她被不学无术的父亲给拐带坏了,“是冬雷震震,夏雨雪。”
沐春说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冬天哪有打雷的。”
胡善围气到都想“与君绝”了,“就是因为冬天不会打雷,夏天不会下雪,所以这些现象出现之日才是有情人分离之时啊。”
沐春在妻子面前撒娇,“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就喜欢春雷。你觉得阿雷不好听,你来取个乳名。”你行你上。
胡善围想了三天,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想了好多个都不如阿雷,而且女儿的哭声震天,确实像打雷,加上时千户和茹司药都说小孩子贱名好养活,最后只得接受现实,叫女儿阿雷。
茹司药等胡善围出了月子,母女身体皆健壮之后才离开昆明。临行之前反复叮嘱两人要注意避孕,“……实在不行,就戴两层,可不能再破了。”
沐春厚如城墙的脸皮都感觉到了羞耻,“知道了,茹司药放心。”
阿雷一百天时,家里一亩菊花都开了,沐春抱着女儿在花田里散步,和妻子讨论女儿的长相,“瞧
着胖乎乎的模样,不像我也不像你,莫非是天蓬元帅转世投胎?”
天蓬元帅猪八戒早就随着杨景贤的北戏《西游记》传入云南,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无论当地土著还是新移民,几乎无人不知。
胡善围忍无可忍,挥起粉拳就捶过去。
一旁牵着大黄狗遛狗的时千户旁观者清,说道:“以标下看,大小姐长得有些像胡员外,尤其是这双葡萄似的圆眼睛,神似胡员外。”
胡员外就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了。
三年前毛骧被凌迟,锦衣卫解散之后,盯梢的暗探一下子也没了,沐春乘机要陈瑄把岳父全家偷偷接出京城,送到云南,安顿在昆明城,胡荣在昆明也开了个书坊,不敢打出“胡家书坊”的老招牌,怕给女儿招麻烦,将“胡”姓拆开,叫做“古月书坊”。
自从六年前沐春为云南争取了到了自主考试,鼓励当地教化,按照当地实际情况自主出题搞科举考试后,云南各地纷纷文体两开花,出了秀才和举人,这些举人的“战斗力”在当地还可以,去了京城参加会试,和全国各地举人比试,不出意外“全军覆没”。
但是只要考中了秀才和举人等官方认可的功名,就可以在云南各地,除了自己家乡以外的地方做官了,这对于求贤若渴的大云南简直是及时雨。沐春安排第一批云南“自产自销”的官员走马上任,当地人更了解云南实际情况,因而上手比外头来的官要快。
而且去年,也就是洪武三十年会试,爆出了南北榜案:这次会试取了五十一名进士,全都是南方人——当然不包括云南。
北方考生不接受这个结果,纷纷闹事,洪武帝大怒,严惩了主考官,并且宣布重新考试——后录取六十一人,全是北方人。
之后,洪武帝命令科举会试也要改革,开了科举制度要分南北取士之先河,对南北、各省的进士名额进行分配,不要再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沐春消息灵通,立马上了奏折哭穷,求分给云南一杯羹,要几个进士名额。
为了鼓励云南推行教化,洪武帝同意了。
沐春拿到名额的消息立刻传到全云南,读书人喜极而泣,感恩沐春之功,学习积极性大增,因为他们不需要跑过其他文化强省这么遥不可及的目标了,他们只需要跑过自己人即可。
于是云南读书风大盛,眼看着周围和自己都是平民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官老爷,这个现实的刺激比什么都管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重子女教育,形成读书的风气,连带着书坊,纸笔等文教类行业兴盛起来,古月书坊的生意从无人问津,渐渐好转。
胡荣继室陈氏在路途中染病,在昆明不久就去世了,胡荣和儿子胡安相依为命,胡安二十七个月孝期一过,年满十七岁了,胡荣便做主为儿子娶了昆明当地白族女子为妻,一家三口在昆明过得安逸富足。
为了保守隐婚的秘密,胡善围不敢在家人面前现身,只是托时千户暗中保护,依然每年捎一半俸禄给父亲养老。因以前虐待过她的继母陈氏已死,同父异母的弟弟胡安单纯善良,十分孝敬父亲。
故,在胡安成亲时,胡善围给新娘子送了一套金镶宝石的头面首饰作为贺礼。
这一切都是时千户在中间牵线,所以时千户对胡荣的相貌很熟悉。胡荣是一对圆溜溜的虎眼,到老了也保持着俊逸潇洒,那双眼睛尚未浑浊,炯炯有神。
时千户在中间打岔,胡善围顾不得殴打胡言乱语的丈夫了,和沐春一起打量着正在努力把整个小笼包般的拳头往嘴里塞的阿雷。
阿雷过了百岁,刚刚剃了光头,简直白成一道闪电,浓眉虎眼,鼻梁山根挺直,鼻头微翘,这些特征确实和胡荣很像。
沐春促狭的逗弄女儿,对着阿雷说道:“岳父大人受我为一拜。”
这一拜当然没有拜下去,反而吃了胡善围两拳。
胡善围横眉冷对,“要你当绝世好爹,不是要你把女儿当爹。”
阿雷似乎觉得母亲突然变脸很有意思,笑得格格响,沐春最爱女儿笑了,连忙对妻子说道:“快,再打我两下,用力一点,让她笑。”
第161章 皮一下就开心了
沐春是个奇葩,把女儿当亲爹,把亲爹当仇人。迫于孝道,身体上无法打击对方,于是想方设法在精神上给亲爹沐英一万点的打击,以气倒父亲为乐,他觉得自己天生就不知道怎么当儿子。
但是自从把女儿阿雷当亲爹孝敬之后,沐春用实践证明了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他真的可以当一个二十四孝的儿子——只要对象是女儿,不是亲爹。
夏天到了,女儿喜欢看萤火虫,沐春为了捉萤火虫而舍身饲蚊,被咬得满头都是蚊子包,在菊花田里捉了五十几只萤火虫放进网纱袋里,挂在女儿的摇篮上头,看着女儿圆溜溜的眼睛露出惊喜的表情,沐春都忘记了脸上的痒。
倒是胡善围半夜醒来时被丈夫脸上“告老返童”般青春痘般的蚊子包给吓到了,辗转反侧,睡眠都吓没了,很是烦躁,于是一脚将沐春踢下床,要他打地铺睡去。
沐春被踢下床,依然死性不改,次日照样去抓萤火虫,还拒绝了时千户的帮忙,非要自己抓才能显示父爱(孝顺),简直堪称愚孝中的战斗机了。
胡善围到底心疼丈夫,想起以前去贵州时奢香夫人路上用某种药草的汁液涂在皮肤上防蚊虫的往事,找了彝族人打听药材名称,找到了药草,捣碎给沐春涂抹上,沐春这张脸才避免被蚊子包毁容。
在阿雷面前,沐春简直一点做人的底线都没有了,他学大黄(家里养的田园犬)汪汪叫,逗女儿开心。在腰后面装一把绿孔雀毛,然后趴下,四肢着地,学猫疯狂的转圈,去捉自己的孔雀尾巴。
学猫咪追尾巴是沐春绝学了,阿雷最喜欢看,她名不虚传,笑声宏亮的就像打雷。
看到女儿高兴,沐春转的更加疯狂了,如孝子一样“彩衣娱亲”。
时千户看到这一幕,连连摇头,叠声道:“堂堂黔国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夫人,国公爷只听您的话,您赶紧阻止啊!”
自打有了阿雷以来,胡善围从几天想揍一次沐春变成了一天想揍几次沐春,可谓是飞一般的进步了,不过,看到沐春在腰身后面绑着孔雀毛学猫转圈追尾巴,胡善围没有火冒三丈,相反,她双目有怜悯之色:“随他去吧,他其实……只在治愈自己。”
胡善围不愧为是沐春的知己,沐春小时候缺乏父母之爱,纵使受到帝后宠爱,心中的空洞还是存在的,并且随着七岁回归家庭,在祠堂里“发粪涂墙”,被父亲毒打到晕过去后,父子见面就干仗,他心中的那个空洞越来越大,成了深渊。
他凝望着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他。
这个空洞在遇到胡善围之后停止扩散,但一直存在着。胡善围走近他的人生里,他不再盯着深渊,改为努力拥抱幸福,长出自己的壳,避免了被拖入深渊,只是深渊不会因为拥有幸福而消失,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人类的情感就是如此复杂又简单,童年的创伤影响人一生的行为模式。
童年越是缺乏什么,被人剥夺了什么,成年后就会不知觉的找回来,非要满足不可。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去剥夺子女或者别人同样的东西,让子女或者其他人也尝到他童年失去过的痛苦滋味,然后形成恶性循环,一代代的传下去。
勇敢者选择前者,给予别人幸福。懦弱或者平庸者选择后者,去复制痛苦,毕竟复制痛苦比创造幸福简单多了。
阿雷的笑声就像女娲娘娘练就的五色石,一块块填补着沐春内心的深渊。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沐春内心的空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填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