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不听话,忤逆不孝,哀家还有两个听话的儿子——试问天下谁人不想当皇帝?”吕太后突然变脸,咄咄逼人,宝刀未老,一扫刚才萎靡不振的状态,双目迸发出杀气来!
“哀家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长子养大,培养成才,为他做下各种阴损之事,扫除障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当一个才子,当一个孝顺儿子和孙子就行了。连民间都说养儿防老,哀家付出那么多栽培他图什么?”
反正胡善围也知道这个秘密,拉到一条船上了,量她也不敢嚷嚷出来,吕太后实在憋不住,怨气冲天:
“不就图他一朝登基,哀家成了太后,光宗耀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朝野膜拜,万民臣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快感,舒舒服服的安享晚年,出一出早年在东宫当妾时的窝囊气吗?”
提起长子,吕太后就像在说一个仇人,“可是他当了皇上,就不是以前听话孝顺的儿子了。皇后才是他的命,嫌弃老母亲目光短浅、碍手碍脚,扯了他后腿。哀家不过求他给过世的外祖父封个承恩公的虚衔,他当时就要答应的,结果皇后为了装贤惠,拿着孝慈皇后不肯给家人封爵把哀家给怼回去了。”
婆媳之间积怨已深。吕太后猛倒苦水:
“皇后出身小门小户的,她亲爹是个穷秀才,封个弼马温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而哀家的父亲曾经官至户部尚书,朝中实权的一品大员,这能比吗?马皇后小富即安,她们马家能满足现状,我们吕家岂能服气?皇上也不想想,他有今天,还不多亏了吕家暗中襄助?”
马皇后的父亲封了太常寺卿,太常寺管着马匹,偏偏又姓马,彼时《西游记》戏剧风靡大明,孙悟空被天庭招安,封了个养马的官,叫做弼马温,所以吕太后把马皇后之父马全贬称为弼马温。
现在吕太后撕去了伪善的面具,坦白展现自己,胡善围发现……太后居然还挺有幽默感?
而且,太后说的……好像也有一些道理?建文帝做事太绝了,没有弹性。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好了,不仅吕家这些鸡犬没有上天,就连自家皇族也被他削得一塌糊涂。
皇上自称寡人,可是自称寡人和把自己变成六亲不认、尽往自己身边的亲人们捅刀子、被两边的亲人们一起孤立的真正的寡人是两回事啊!
你吃肉,也得让周围的人喝碗汤啊,连汤都喝不上,人家为谁辛苦为谁忙?这有违基本的人性,谁都不是圣人。
吕太后见胡善围有动容之色,连忙趁热打铁,“哀家和胡尚宫以前有过节,是哀家不对,哀家错了,哀家不该造谣你和纪大人——你也莫怪哀家多疑,那时候你和纪大人真的很暧昧,男不娶女不嫁,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做什么大事都在一起,纪大人还救你那么多次——”
胡善围一记眼刀杀过去:你说话注意点,我现在是有丈夫有女儿的已婚女人!
吕太后一见这个杀气腾腾的眼神,立刻犯了胡善围ptsd,忙改口说道:“好好好,是哀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现在,哀家养的白眼狼皇上杀了范尚宫,你一个尚宫,能奈何得了皇上?皇上杀了就杀了,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仅如此,你还要替哀家、替皇上保密,因为皇上一旦知道你知道这个惊人大秘密,他也会像杀范尚宫一样……”
吕太后凑近过去耳语道:“杀了你。”
胡善围顿时彻骨深寒!
如果吕太后说的是真的,建文帝真的会杀了她。因为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建文帝对高祖皇帝的遗嘱抗旨不尊,必然会被其他藩王抓住把柄,质疑他的帝位。
若是以前的皇太孙,胡善围或许还不信他能下的了手,可是现在的建文帝一上台就削了五个皇叔、逼湘王全家自焚,还有将庆阳公主削成庆成郡主,短短三个月时间,记忆中那个目光清澈、稍有些羞涩的少年就被皇权腐蚀了内心,变得面目全非。
老实说,以前高祖皇帝以弑杀闻名,胡善围都不惧他,因为高祖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动手都是理智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但是建文帝不一样,他就像个玩火的孩子,初次尝到点火的乐趣,不知道点火的后果,肆无忌惮的到处点火,没有理智,不考虑后果……或者没有本事准确预测到后果,总是想当然,也没有人能够劝谏或者阻止他。
建文帝无法捉摸,一身锐气,触之者死,其杀伤力是无差别的,他没有办法像高祖皇帝那样做到收放自如。
吕太后继续循循善诱,“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皇上杀了范尚宫,将来或许还要杀你,你难道就在宫里坐以待毙?刚好哀家想换个听话的儿子当皇帝,换个孝顺的儿媳妇当皇后,给哀家的父亲挣个公爵,让他九泉之下也体体面面的。”
“哀家看不上别人,就看得起胡尚宫,只要胡尚宫配合哀家逼宫,换一个皇帝,哀家就替你报仇,保住你的性命,如何?”
胡善围只知道吕太后胆大心黑,但没有想到她会狠到连亲儿子都不放过!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吕太后冷冷道:“哀家早就看透了,在后宫,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了。
哀家苦熬多年,一心扶他当皇帝,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权力了,连太后应有的尊严都得不到。皇上只顾着自己,从不考虑哀家的感受,刚刚继位就敢这样对待哀家,待他根基一稳,哀家岂不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想要得到权力,就要舍得付出。哀家看史书,武则天六十七岁登基,为此,她杀了两个亲儿子李弘和李贤,杖毙了孙子李重润。哀家被逼急了,也能做得出来。哀家才四十二岁,不想当被人供起来、任人摆弄的泥菩萨,哀家要当,就当可以掌控众生的真菩萨。”
“胡尚宫,你可愿助哀家一臂之力?当哀家的上官婉儿?”
听到最后一句话,胡善围从震惊中醒来,甚至很想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当年懿文太子朱标毒杀鲁荒王,在兖州假惺惺的为鲁荒王张罗丧事,为了堵住胡善围的嘴,太子拿着一支桃花强行撩她:“孤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唐朝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辅助武则天,武则天倒台后,上官婉儿嫁给了唐中宗李显,封为昭容……上官婉儿四十一岁得封昭容,胡司言才三十二岁,将来……贵妃之位,指日可待。”
转眼间,懿文太子竟走了六年,现在吕太后又用“上官婉儿”来撩胡善围。
果然,吕太后能够从妾室扶正,为儿子挣到储位,绝对不只是运气和容貌,她胆大心黑,敢想敢做,敢于冒险,且不说有武则天的才华和手段,但是这份堪比武则天的野心,令胡善围刮目相看。
第175章 白莲花和食人花
吕太后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魄力,没有什么可以摧毁她对权力的向往,如果不是今日她急于将胡善围收服,胡善围根本预料不到看似肤浅的吕太后居然有类似武则天的青云之志。
太后此举,看似莽撞,其实思维缜密,这个秘密是一个把胡善围绑到自己这边的枷锁,吕太后借此从被动变成了主动——如果胡善围不从,太后将胡善围知道这个秘密的消息告诉建文帝,那么胡善围必死无疑。
吕太后充满的期待的看着胡善围,她向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安静的时候是个纯洁无辜的白莲花,一旦行动就是个大胃王食人花。
要么不动,要么就赌个大的。
胡善围没想到吕太后挖了这个大坑,诱惑她跳进去,如今进退不得,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怎么办?
胡善围思量着对策,决定先用缓兵之计,说道:“微臣感谢太后的赏识,微臣也十分佩服太后的宏图之志。可是,从太后以前的信誉来看,您的话似乎并没有那么可信。微臣需要时间验证。”
吕太后笑道:“胡尚宫谨慎,哀家可以等,不过,唯一知道此事的王典正也被皇上逼着悬梁自尽,那份遗书也是王典正被逼写的,胡尚宫是不是觉得和三年前抱琴之死相似?哀家可以举天发誓,王典正不是哀家动手,当年东宫是哀家的天下,哀家可以逼死抱琴,但是如今的后宫……哀家没那个本事,都是哀家生的好儿子学着哀家的手法做下的,哀家这辈子为他做的事情够多了,哀家不想为他背着这个黑锅。”
看着吕太后信誓旦旦的样子,要么是个谎言大师,要么就是她说的都是真相。
胡善围决定试试太后的深浅,说道:“微臣问太后一件事,希望太后能够给微臣答疑解惑。”
吕太后说道:“胡尚宫但说无妨。”
胡善围问道:“当年东宫抱琴之死,太后是如何做到让明知自戕要灭满门的抱琴上吊自尽的?从她以往和家人的通信来看,她是个孝顺顾家的女孩。王典正是官奴出身,无家无口,逼她自戕容易,逼抱琴自戕太难了。这个疑惑一直困扰着微臣,不知微臣今日是否有幸知道答案。”
吕太后犹豫片刻,她晓得如果不说实话,她的信誉就更低了,反正抱琴都死了三年,胡善围也不敢说出去,不如拿这个当投诚的条件。
吕太后说道:“每个人都有弱点,这个弱点,就是她最想要什么、最想保护什么。哀家以此为诱饵,哄骗了抱琴……”
抱琴的弱点就是当时的皇太孙。
抱琴和吕太后一样,是个有“志向”的女人,也和吕太后一样,把自己的前途和男人捆绑在一起。当时皇太孙是天才少年,斯文俊秀,性格温和,抱琴打小伺候皇太孙,到了年纪,情窦初开,眼中只有皇太孙,希望将来成为妃嫔。
吕太后抓住抱琴的弱点,以将来为她做主当皇太孙的房里人为诱饵,要抱琴当眼睛和耳朵,关于皇太孙的一切,事无巨细,都告诉太后。
胡善围无意间戳破了抱琴和吕太后的默契,皇太孙大怒,将抱琴送到东宫,要她去伺候母亲。
抱琴梦碎,悲痛不已,吕太后要她造谣胡善围和纪纲的绯闻,并在事泄后诱惑抱琴:“……你跟皇太孙这么多年,情分是有的,皇太孙只是气头上。你也晓得,皇太孙是个心软的,本宫给你出个主意,你写一份遗书,把事情揽在身上,就说对皇太孙求而不得的爱,让你步入歧途,然后你佯装上吊。”
“你上吊之前,哀家派人去请皇太孙,然后找个借口让他来找你,你站在凳子上,听外头的人咳嗽为号,就立刻踢掉凳子,做出上吊的样子。”
“皇太孙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一定会被你的痴心打动……”
抱琴相信了,写下遗书,揽下造谣的责任,诉说芳心,在房梁上扔过一条白绫,搬起一个绣墩,登上去,将白绫打了个死结,挂着脖子上。
隐隐听到外头有脚步声,门口蹲守的人一声咳嗽,抱琴怀着对爱情的憧憬,踢掉了绣墩。
然而,她等的人没有来,推门进来的只有吕太后一个人!
“吼……呵……”
脖子被吊住,抱琴说不出话来,徒劳的挥舞着双手,抓挠着空气,乞求的看着吕太后,求她救命。
吕太后怜惜的看着在白绫上挣扎的抱琴,“爱情让人变得愚蠢。本宫知道,你一直暗中学本宫如何对付先太子妃、如何与太子举案齐眉,玩一些真爱游戏,如何独宠东宫,从一个妾爬到太子妃的位置。”
“但你并不知道,爱情对本宫而言,只是手段,本宫从未被爱情冲昏头脑。我们不一样。”
“所有的人,包括太子和皇太孙,在本宫眼里,都是棋子。而你……你连棋子都不是,只是本宫的替死鬼。”
等到抱琴停止挣扎,吕太后还等待了一会,待抱琴的尸身开始变凉了,吕太后才尖叫、大哭,“来人啦!救命啊!”
吕太后缓缓说着往事,轻松自在,好像说的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是闲聊今天的天气而已,”……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哀家多言了。抱琴有遗书,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抱琴的尸身也没有任何被打、强迫的伤痕,一切证据都指向她是自戕。”
“哀家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有想到胡尚宫立刻联合尚仪局、尚食局还有锦衣卫等等一起给本宫设了所谓家书的圈套,本宫上了你的当,派人杀抱琴的家人抢夺根本不存在的家书,被锦衣卫抓了个现行,从此圈禁东宫,一应心腹全部被范尚宫清洗出宫,从此成为了没爪的老虎。”
“哀家本以为熬到皇上登基,爪子能重新长回来,然而,哀家毕生心血培养的长子居然是个白眼狼,别说爪子了,就连脸面都不给哀家。”
饶是胡善围见识多广,也被吕太后的阴狠算计给吓出冷汗,吕太后对人性的欲望把握犹如大夫诊脉一样精准,“对症下药”,抱琴居然是这样“自戕”的。
吕太后见胡善围被震撼到了,很是得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连出身高贵的孝康皇后都是哀家的手下败将,抱琴这种蝼蚁般的人物,不值一提。胡尚宫,做哀家的盟友,还是做哀家的对手,你要尽快给出选择哦。”
吕太后靠近胡善围身边耳语道:“要是哀家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皇上知道了,他不会弄死哀家,但会弄死你。”
连拉带打,吕太后要收复胡善围,利诱威逼一起上。
“哀家乏了。”吕太后放大的声音,“胡尚宫还有事,就不用送哀家回慈宁宫——到了明日若得空,就来慈宁宫陪哀家说说话、散散步,就像今日一样,哀家甚是痛快。”
胡善围应下,“微臣恭送太后。”
吕太后带着庞大的仪仗浩浩荡荡回宫,胡善围在水榭略坐了一会,回到尚宫局,把沈琼莲和黄惟德这两个亲历高祖皇帝驾崩那天的女官召集在一起。
胡善围说道:“你们两个好好回忆一下,范尚宫那天有没有离开乾清宫?”
赐死后宫嫔妃的诏书都是沈琼莲起草、黄惟德请出的玉玺盖章,两人对那天的场景记忆犹新。
沈琼莲摇头,“高祖皇帝很信任范尚宫,下令嫔妃殉葬后,只说乏了,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只留范尚宫在病榻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黄惟德说道,“虽不知后来高祖皇帝再有何吩咐,但是范尚宫没有要我拿出玉玺盖印,嫔妃殉葬的圣旨是洪武朝倒数第二个圣旨,盖的是敕命之宝——倒数第一个圣旨是命皇太孙继位的诏书,盖的是制诰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