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稍等。”胡善围把借走的书单递给延禧宫的掌事太监,要其签字画押。
掌事太监一扬手里的拂尘,拒签,“不过借你几本书而已,我们延禧宫什么没有,还怕借东西不还?”
胡善围说道:“这些书不是卑职的,卑职只负责保管,以供御览,每一本上架或者流出都需要记录。”
能做到掌事太监,早就成了人精,如何看不出胡贵妃今晚真实的来意?
胡贵妃日渐骄纵,她出身高贵,且怀着龙嗣,马皇后不敢直接打压,便借口要范宫正将赵宋贤妃事迹和家风家法整理成册,教育后宫嫔妃,其实针对胡贵妃一人。
胡贵妃无论有多受宠,始终都是妾。马皇后摇着贤惠、树立家风家法的正义大旗,毫无破绽,胡贵妃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胡贵妃对付不了马皇后,戏弄一个无权无势,且头上没有“尚”字辈高等女官罩着的八品女史,给修书制造一些骚乱阻碍,简直易如反掌。
胡善围官职低微,用不着胡贵妃亲自调教,怕脏了手,这事掌事太监出马比较合适。
所以,掌事太监故意不签,还奚落胡善围,“贵妃娘娘拿本书还要还?那以后娘娘在御花园摘了一朵花,一个果子,是不是也要咱家签字画押啊?”
胡善围说道:“御花园的花和果子归尚寝司的司苑女官们打理,卑职只负责有关藏书楼的事。”
各宫的掌事太监皆是七品,胡善围是八品女史,故自称“卑职”。
其实在去年的时候,掌事太监们都是六品,出了老太监在洪武帝面前谈论政治,差点砍头的事情。洪武帝命人在东西长街立“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铁碑后,就将太监官职集体降级,以前的最高是五品,现在降为六品。原本六品的,降成了七品,以此类推。
与此同时,洪武帝将女官提了级别,以前尚字辈都是六品,现在提成了五品。所以洪武帝这样改,无疑是用女官压制日益膨胀的太监势力。
太监和女官,虽为同僚,一起服务宫廷,其实是竞争关系,甚至有时候互相敌视。
掌事太监无端被降级,不敢怨恨洪武帝,正好拿胡善围撒气,柿子当然要选软的捏,捏的舒服,也不扎手。
捏的就是你!
掌事太监将拂尘搁在胳膊肘处,目光透着鄙夷,“哟,你一个小小八品女史,还敢顶嘴?藏书楼借书还要咱家这个掌事太监签字,咱家从来没听过有这等宫规。”
“你们听过没?”掌事太监问围观众人,修书的十个女官没有附和他,但延禧宫的人都纷纷摇头,“从未听过。”
掌事太监笑道:“听见了没?大家都没听过有这条规矩——把书搬走!”
“且慢!”胡善围拦在门口,“藏书楼刚刚建好,并没有成文的规定。但是卑职已经草拟了藏书楼书籍管理的若干章程,已经送给宫正司的范宫正,正等待范宫正的定夺。”
“哈哈哈哈。”掌事太监像是听见了笑话,笑得弯了腰,延禧宫宫人也跟着取笑。
胡贵妃没有阻止,她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致的摇着罗扇,好像看一场大戏。
掌事太监突然收起笑声,问胡善围:“你进宫多久了?”
胡善围:“一百零七天。”
“那就是三个多月。”掌事太监对着胡贵妃说道:“娘娘,奴婢从服侍皇上潜邸吴王府开始算,已经三十年有余,都没有敢自行立过规矩。现在这位胡女史才进宫三个月,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自己定规矩,这可是从未没有之事。”
胡贵妃拿着扇子遥指胡善围,“你胆子挺大,敢拿着自己立的规矩,让七品掌事太监听命于你。”
藏书楼和胡善围都属于“三不管”地带,故只能自己管自己。
胡善围说道:“回禀贵妃娘娘,规矩从不成文到成文,都需要时间。微臣接受藏书楼,宫正司并没有现成的规矩给微臣。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微臣不才,斗胆草拟了一份章程,不日宫正司会给予答复。”
掌事太监存心挑刺,“那就是说范宫正没有同意,章程尚无威慑力。”
胡善围说道:“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啊。在这之前,卑职只能把草拟的章程当做规矩实行。”
掌事太监不服气,“咱家只认宫正司颁布的宫规,你随随便便写几个字,就想要咱家听你的?笑话!”
胡善围初生牛犊不怕虎,把话顶出去,“范宫正安排卑职管理藏书楼,这里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由卑职掌控,书籍如何进出,当然是卑职来料理。”
不然又怎样?丢了书,范宫正会责备她办事不周,会挨罚的,胡善围不想半夜在深宫提铃,大呼“天下太平”。
掌事太监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今日势必要踩个痛快,却不曾想抓了一只会咬人的小野猫,原本只有三分闲气,被胡善围的强硬态度撩出了七分火气!
掌事太监把手中拂尘一挥,“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拉开,把书抱走。”
胡贵妃出行夜游,身边打灯笼的、焚香的、拿帕子的、捧唾壶的、打扇子的等等不下于三十来个人,更不用说抬轿子的健壮内侍了。
内侍宫女们一哄而上,将胡善围拉扯开,善围坚决不从,紧紧抓住大门的铜制门环,夜班十个女官想要去帮忙,一个个文质彬彬,早就被宫女们围住,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
江全见事情闹大,忙去劝胡贵妃,“娘娘,卑职这就跟您回延禧宫说故事,这里太乱,莫要伤了胎气。”
胡贵妃拉着江全坐下,“说故事那有看现成的大戏好玩?这个胡善围真真有趣,本宫今夜不虚此行。”
胡善围双手紧紧抓住了门环,手背青筋暴起,宫女们用力掰开她一根根手指,只听见她的指关节传来卡巴卡巴响的声音,好似断裂了。
江全实在坐不住了,又求胡贵妃,低声道:“娘娘,藏书楼奉旨修书,若事情闹大了,皇后脸上不好看呐。”
胡贵妃用罗扇遮面,悄声道:“不怕,藏书楼没有成文的规定,拿几本书而已,不算犯了宫规。凭什么皇后给我脸色瞧,我就得受着?贵妃就得有贵妃的体面,否则,这种宫里头都以为我好惹,存心把我挤下去。”
江全面露忧郁之色,“娘娘,您要适可而止啊。”
胡贵妃说道:“你进宫三个月多了,还没看清宫里的规则?弱肉强食,若露出半点柔弱,必被人找机会捅一刀,拉下去。东西六宫有名分的,没有名分的嫔妃有一百多个,都想要我挪挪位置呢。我要自保,必定要立威。”
江全说道:“娘娘身份高贵,何必拿一个小女官立威。”
胡贵妃冷笑:“谁帮着修那本什么赵宋贤妃的破书,谁就在帮皇后打我的脸,我当然要打回去的。”
这时胡善围的手指已经被一个个强行掰开了,像一只失去了吸力的壁虎,被一群人从朱漆大门上生生扯下来。
挣扎之时,胡善围头上的乌纱官帽不知被谁扯下来,落在地上踩扁了,为了方便戴乌纱帽,一头青丝在头顶绾成道髻,用白玉簪簪住了,此刻推搡之中,玉簪掉落,青丝散开。
胡善围离了门板,顺势蹲在地下,抱住了门槛,大呼道:“你们要偷书,那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这些书都是各地进献给皇上皇后的!若丢了一本,就要砍你们的脑袋!”
一听这话,众人都不敢再拖胡善围。
掌事太监冷笑:“休得血口喷人,谁要抢了?只是借阅,藏书楼皇室中人皆可使用,胡贵妃怎么就不能看书了?”
胡善围怒吼道:“不告而取视为贼!怎么不是偷了?”
掌事太监问曰:“咱家来藏书楼借书,都对你说了无数遍,何为不告?”
胡善围对曰:“空口无凭,需有字据为证。公公每月领俸禄,难道拿钱就走人?不是也要在账目上签字,表示收到了吗?”
掌事太监讽刺道:“你这口齿,不应该考进后宫当女官。你应该去朝廷当御史,天天在朝上跟人吵架,才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在藏书楼算是屈才了……”
胡善围和掌事太监扛上了,唇枪舌战,战局渐入白热化,另一边看戏的胡贵妃低声吩咐心腹,“这会子风声应该传到范宫正那里,估摸她要来藏书楼看看,你们在半路找点事,绊住范宫正的脚,拖延一会,别耽误本宫看戏。”
第22章 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范宫正听到手下紧急传信时,已经卸妆洗澡,换上了寝衣,躺在床上,拿了一本翻得半旧的《范德机诗集》,像往常那样,看几页诗就睡觉。
范梈,字德机。江西清江人,元朝四大诗人之一,鼎鼎大名的文学家,诗人,大孝子,政治家,诗写好,政绩也好,还素有清廉之名。
简直是个完美的人。
而范宫正就是范梈的孙女,亲孙女。
所以范宫正出身高贵,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明朝这些新兴的贵族,甚至皇族,和她比起来,只算是暴发户而已。
出身加上才华,范宫正才能坐稳了宫正司的位置。
作为宫正司宫正,管着后宫紫禁城的刑罚,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范宫正几乎每天都在忙碌中,祖父的诗词能够平复心境,帮助她入眠。
今晚正读到祖父诗集里面的《掘冢歌》一篇:
“昨日旧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两翁仲,送旧还迎新。旧魂未出新魂入,旧魂还对新魂泣。旧魂丁宁语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孙。子孙绵绵如不绝,曾孙不掘玄孙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意思说人们都看中风水宝地,挖了旧坟来建造新坟地,旧鬼对着刚刚入葬的新鬼哭泣,人人说风水宝地好啊,保佑子子孙孙绵绵不绝,可是那么多的子孙,都想入葬这块风水宝地,血脉亲情渐渐变淡了,这块坟地即使曾孙不来挖掘,玄孙也会来挖了祖宗的坟,给自己建个好墓。
所以延续血脉有什么用呢?将来“曾孙不掘玄孙掘”,你的子孙,就是你的掘墓人!
我今天被掘坟太可悲,可是你可想过明日挖你坟地的又是谁呢?
几乎每次读这首诗,范宫正都有新的体会,这首诗颠覆了传统孝子贤孙,血脉传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点,往上一点说,也可以理解为权力或者历史的朝代更替,旧的朝代覆灭,新的朝代的建立,权力不会变,把握权力的人一直在变……
正思忖着,卧房的门响了,小宫女隔着门说道:“范宫正,藏书楼打……打起来了!”
范宫正眉头一皱,不慌不忙的将翻旧的诗集搁在床边案几上,“知道了,进来,为我更衣。”
小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热水的,捧胭脂的,梳头的,捧官袍的,丝毫不乱。
范宫正一动不动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微微闭着眼睛,舒展着双臂,任凭小宫女们伺候她穿了官袍,馆起头发,戴上簪花的乌纱帽,甚至画了个极淡的妆容,画了眉毛,涂上口脂。
另外有一个稳重的女官复述今晚胡贵妃去藏书楼拉江全去延禧宫,以及参观藏书楼,借书,掌事太监不肯在书单上签字画押,胡善围上前阻止的经过。
范宫正就像一朵盛放的鲜花,小宫女们似一群勤劳的小蜜蜂,围着她飞舞。她面容恬淡,俨然一副从小就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被一群人伺候惯了的气度。
“好了,范宫正。”小宫女说道。
范宫正睁开眼睛,通过女官的描述,她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胡贵妃出身显赫,侯门之女,临川侯父亲胡美是开国大将,又生了皇子,长的又美,故封了贵妃,在后宫里,除了马皇后,就是她胡贵妃。
胡贵妃凡事都爱掐尖,总要最好的,除了马皇后,谁都不放在眼里,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越来越跋扈,现在马皇后忍无可忍,要用修书来弹压胡贵妃,胡贵妃岂能忍住这口气?
少不得要找些由头,闹一闹,以显示她的威风。
范宫正一边想着对策,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确认穿衣打扮毫无不妥,这才说道:“走吧。”
后宫出行,皇后用安车,贵妃有凤娇,妃子有肩與,其余人只能靠两条腿。
藏书楼在园林湖泊中心处,花园幽深,多曲折婉转的石板路,宫女们打着灯笼,提着驱赶蚊虫的香盒,簇拥着中间范宫正。
蓦地,在一个竹林处,在前面打灯笼带路的宫女发出一声尖叫,频频后退,差点撞倒了提香盒的宫女。
几个健壮的宫人忙护住中间的范宫正,“什么事?”
“蟾蜍!好多蟾蜍!”宫女害怕了,连声音都打颤。
范宫正踮起脚尖一瞧,眼前的一幕差点把晚饭都吐出来!
但见前方竹林小路倒了一杆巨竹,从竹筒里面爬出好多白白肥肥的竹虫,很像茅厕里蠕动的蛆虫,这些竹虫吸引了园子里的大批蟾蜍和青蛙,纷纷跳到这里捕食这难得的美味佳肴!
竹虫是竹筒里的寄生虫,可以食用,洗一洗,也不用裹面粉或者蛋糊,就这样放在油锅里炸,炸到酥脆,起锅后撒上椒盐,那滋味,就像无数个仙女在舌尖上跳舞!
可是夜晚看见黏糊糊的蟾蜍伸出长长的舌头,像软尺一样把蠕动的竹虫卷起来活吞,这就是两码事了。
何况前方的蟾蜍数量足以过百,这还不算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那里可能更多!
众人看得头皮发麻,这时不断还有其他蟾蜍闻味而来,蹦蹦跳跳加入狂欢。
有蟾蜍跳到了宫女的脚背上,宫女吓得尖叫,乱成一团。
前方蟾蜍当道,无法通行。
范宫正果断说道:“撤,走另一条路。”
为了赶时间,范宫正特意走了竹林这条捷径,如今只能改走大道,大道路边倒是干干净净的,两旁还有照明的角灯,就是比较远。
而与此同时,藏书楼的对持已经白热化了,胡善围抱着门槛,声称谁要抱走书籍,就从她尸体上踏过去,延禧宫的宫人在掌事太监的吩咐下,一哄而上,又是一轮的生拉硬拽。
胡善围的乌纱官帽被挤掉,被人踩扁了,连簪发的白玉簪也落下,一时间披头散发。
眼瞅着手指又要被强行掰开,胡善围瞥见门后立着一根长棍,正是用来栓门的门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