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到那个时候,您是相信亲娘太后,还是相信微臣这个外人?”
建文帝嘴唇诺诺,终究没有把“朕会相信胡尚宫”这句违心的话说出口。
他肯定会相信自家老娘。
“所以……”胡善围说道:“微臣就想出了这个反间计的对策。先佯装屈服,配合他们完成逼宫的第一步,以此为投名状,让太后和衡王相信微臣,然后再来找皇上坦露实情,衡王偷铸铁碑的地点、还有即将进宫的死士名单都在微臣手里,如此一来,微臣就有了证据,让皇上相信微臣的赤胆忠心。既便于太后对质,微臣也有必胜的底气。”
建文帝听了,久久不得平静,许久才说道:“胡尚宫心思缜密,绝地求生,实乃女中诸葛,你起来吧。”
“谢皇上恩典。”胡善围站起来,膝盖都跪疼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微臣听候皇上差遣。”
建文帝目光结了霜,“此事莫要泄露,你继续和太后衡王接触,开始计划第二步,以此引出他们的帮手和爪牙,朕要将太后党和衡王党一网打尽。”
第179章 啊……四环,你比五环少一环!
皇权这种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一旦粘上,就欲罢不能了,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宁可去死,也不会放弃。
如果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能够穿越到过去,现在的建文帝不会去阻止那壶鸩酒。
母子两个都是演戏的高手,往后的日子,建文帝依旧得空就去慈宁宫问安,继续上演母慈子孝,但是他命胡善围将两岁小太子身边人的底细重新摸排一遍,将宫外有丈夫孩子的奶娘打发出宫,因为有了牵绊,就是致命弱点。
毫不知情的马皇后难得质疑丈夫的决定,“皇上,虽说太子早就不吃奶了,但是他才两岁,对三个奶娘很是依赖,午睡都要奶娘哄着,突然之间都没了,恐怕太子会伤心难过。好歹留一个,等太子渐渐适应了,年底再打发出宫也不迟。”
瞧瞧,都是当母亲的,差价咋这么大呢?皇后一心一意为儿子着想,而我的母亲却要杀了我……
建文帝暖声道:“长于妇人之手能有什么用?何况太子不是普通的孩童,他是储君,就要按照储君来培养。奶娘能够教他什么呢?不如给他选几个德才兼备的启蒙老师,然后从书香、勋贵门第里择五岁左右的男童进宫,给他当玩伴,每日让夫子教几个字,先不用学写字,认识就行了,孩子们一起学,千万不要让他和目不识丁的小内侍们玩耍,移了性情。”
马皇后是贤妻良母,想想丈夫说的也是,只得同意了,说道:“那就等太子午睡的时候要奶娘们离开,切莫让他亲眼瞧见了,小小年纪就要遭受离别之苦。”
建文帝揽过马皇后的肩头,“朕知道,胡尚宫熟悉京城各大家族的情况,梓童和她一起挑选家中有适龄男童的夫人进宫,要她们带着孩子一起进来,设宴招待他们,观察孩子的品行和脾气,留下合适的陪太子读书玩耍,小男孩还是愿意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在一起,过不了几天,太子就会忘记奶娘了。”
马皇后听了,晓得儿子必定要经过这个阶段,迟早的事情,虽有些舍不得,也只能放手。
建文帝说动了马皇后,又吩咐胡善围,“这次选男童当伴读,你要确定把吕家族长的孙子选上,还有京城各大豪门权贵的承嗣之孙也要选入宫廷。”
胡善围一听,就晓得建文帝是何意,说是伴读,其实是变相的“人质”。这些出身高贵、寄于了家族深切希望的男童和太子同吃同住同玩耍,如果有人要下手,就要考虑殃及池鱼、以及承受这些男童背后家族的复仇怒火。
建文帝目前只有一个儿子,他不想儿子有半点差错。
“是。”胡善围应下,又问:“皇后那边……要一直瞒着她么?如果告诉皇后,皇后平日也会有所防备。”
建文帝摇头,“皇后……不是以前的孝慈皇后,以她目前的能力,还是不知比较好,否则皇后那里一旦露了馅,我们由暗转明,就陷入被动了。”
马皇后是高祖皇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新政策下选出来的平民皇后,她自有平民阶层的好处,温柔贤惠,不惹事不揽权,夫唱妇随,但是她也有自身阶层的局限性,没有任何政治斗争的经验,在残酷的权力的游戏里,她能协助丈夫的十分有限。
马皇后是胡善围亲手选出来的,肯定要为她说好话,胡善围说道:“没有谁生下来就能游刃有余的当皇后,皇后尚需历练,目前不出错就已经很好了。相信经过此事,皇后会很快成长起来,和皇上并肩而立,承受住压力。”
建文帝有个控制欲超强的亲娘,就需要有个听话的皇后,否则两面夹击,纵使铁人都受不了,马皇后自有她的妙处,所以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马皇后的缺点在建文帝看来不成问题。
提到妻子,建文帝冰冷的眼眸里有些许暖色,叹道:“身为丈夫,理应为妻儿遮风避雨,朕私心皇后永远这样恬淡下去,外头的妖魔鬼怪,都交给朕来打便是了。可惜身在帝王家,纵使朕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时候,皇后要有自保的能力,可认清现实,又必然受到伤害。唉,朕也矛盾,希望皇后不要那么快成熟,又希望她早点成熟。就像太子,朕希望他早点长大,又希望他不要长大。”
最后一句触动了胡善围的母性,她思恋女儿阿雷,不禁说道:“是啊,当父母的心思都差不多。”
说完,胡善围立刻后悔,心想千万不要露陷啊。
幸好建文帝的关注点一直都在自己身上,没有觉察,他目色又转冷,“可是有些父母根本没有资格为人父母。”
自然指的是太后了。
铁碑惊现湘王府事件,建文帝以装神弄鬼,危言耸听,若有蛊惑人心传谣者,严惩不贷给强压下去。
同时,为了转移“火力”,建文帝故意把皇宫地陷,是要迁都,还是在另择风水宝地另建都城抛出去,要群臣们讨论。
双管齐下,铁碑风波方告于段落,怨气再次蛰伏,等待更猛的爆发。
接下来秋冬的季节,胡善围和马皇后办宴会,给太子选陪读,除了吕氏家族的嫡孙,最后还选了魏国公徐辉祖的嫡长孙徐显宗、黔国公沐晟幼子沐僖、长兴侯耿炳文之孙、江都公主的儿子耿钧——江都公主是建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洪武二十七年下嫁长兴侯世子,所以耿钧也是太子的亲表哥、曹国公李景隆之嫡孙李璇。
这四个小伴读就是京城四大豪门的未来,除此以外,他们还都是亲戚,全部都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关系——江都公主之子耿钧是太子亲表哥、魏国公府已故的二夫人沐氏是黔国公沐晟的姐姐、而黔国公太夫人耿氏是长兴侯的嫡长女。
裙带关系就像一个圆圈,高祖皇帝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用金箍棒给手无缚鸡之力,像唐僧似的建文帝画了个圈,将四大家族作为力量环圈在一起,只要这四环连接的圈不破,就可以保住建文帝的皇位。
胡善围和马皇后敲定了最后的陪读名单,暗道高祖皇帝真是深谋远虑,每一桩赐婚都大有深意,为了将来的四大顾命大臣做好准备,四大家族盘根错节,最后的利益都归于东宫。
其实高祖皇帝留下的是五环——武定侯郭家因为一来后继无人,没有出色将领,而来因为郭大姑娘嫁给了藩王郢王、郭二姑娘抬进了燕王府当了世子侧妃,连续两次站错队,到处下注,因而被建文帝所不喜,所以郭家没落,不受重用,五环只剩四环。
建文帝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出了两个侯爵、还有一个驸马的郭家。郭家虽远不如从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家各种沾亲带故、旧部朋友,几乎遍布大明军队,纪纲乘虚而入,暗中拉拢郭家。
郭家见建文帝都懒得“抢救”一下自家,就这样当一块破布给扔了,心下不爽,加上郭二姑娘在燕王府当世子侧妃,世子、世子妃都待郭二姑娘很好,虽只是侧妃,但地位超然,和世子妃张氏以姐妹相称,类似平妻的地位。
郭家是靠什么发迹的?
靠献美人啊。当年郭家祖宗慧眼识英雄,除了要两个儿子跟随高祖皇帝打天下,还把端敬贵妃郭氏送到朱元璋房里暖床,由此来显示忠诚,郭家两个儿子一来能打,二来有妹妹的裙带关系做保证,朱元璋放心大胆的用郭家兄弟,郭家才有后来的显赫地位。
郭家心想,当年老爷子堵了一把,赌赢了。轮到我们这代人下注,不如学老爷子,再赌一把,于是郭家在纪纲的牵线之下,归于燕王,成了内应。
高祖皇帝留给建文帝的五环立马少了一环。
啊……四环,你比五环少一环!
反正建文帝觉得无所谓,四环足够用了。
沐春见建文帝此举,大失所望,这简直是以败家子的速度自毁长城,郭家这么重要的军事家族,高祖皇帝既然没有像灭常家、冯家那样一口气灭满门,而是留下来作为京城凤毛麟角的老牌勋贵家族,肯定有原因的,否则高祖皇帝早就连根铲除了郭家。
这么重要的家族,不牢牢抓在手心里,为我所用,反而冷落,束之高阁,被燕王给拐带走了。
本来沐春还两面摇摆,觉得谁上皇帝都是老朱家,他坐山观虎斗便是了,可是现在看见建文帝昏招频出,根本不堪为君,纵使他借着皇位的天然优势铲除了所有皇叔们,他也是坐不稳皇位的,就这样把高祖皇帝留下来的基业糟蹋下去,迟早北元卷土重来,中原会再遭浩劫。
孝陵。
在怀庆大长公主的安排下,沐春和胡善围夫妻得以相聚。
沐春对妻子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以前觉得两面下注最保险,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你决定为范尚宫复仇,在太后和皇上母子之间当两面人,这已经站在皇上对立面。况且依照皇上说服范尚宫放弃赐鸩酒,完事之后,又暗杀范尚宫于沉船之上,将来皇上一举铲除太后和衡王势力,矛头八成会对准你,你就是下一个范尚宫。”
“你是我妻子,你站在那一边,我就站在那一边;你指那,我打那;你要复仇,我就给你递刀子;仇人要杀你灭口,我就和仇人的仇人联合去救你,借着这份从龙之功,将来保我们一家三口的安宁。”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将来阿雷能一生安宁。否则将来昏君当道,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云南也会大乱,我在云南付出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我们暂且忍耐两年,完成使命再回去和阿雷团聚,岳父很会照顾孩子的,你莫要担心,目前昆明比京城安全。”
胡善围要复仇、要为改变女官总是受制于人,沦为炮灰的现状;沐春始终放不下云南这块好容易将蛮荒改造成的沃土,还有二百五十万新移民,他为之付出了整个青春。
夫妻两个终于确定未来的方向,始终保持一致,可是一想起阿雷,夫妻两个都心疼愧疚,沐春嘴上劝妻子要宽心,其实他自己一直牵挂着女儿,只是妻子面前,他只能做出轻松的态度,不让她看到自己焦虑忧心的一面。
胡善围也在克制住自己,不要放任焦虑,纵使夜里梦见阿雷,哭湿了枕头,当着沐春的面,她总是表现的淡定从容,不让丈夫看到她一滴眼泪。
这次见面,她其实是想劝丈夫回昆明陪着阿雷,她在名利场中斡旋,游刃有余,即便没有丈夫帮忙,她也可以独当一面。可是话没说出口,沐春就先说明他的打算,他不想在大明出现乱象的时候继续退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是参加过北伐和南征的将领,虽退隐三年,军人的热血依然未冷。
胡善围决定去扬州调查范尚宫之死、到进宫继续当尚宫、到决定当双面间谍借力打力,挑拨太后和建文帝内讧,为范尚宫复仇,无论胡善围作何决定,沐春都没有用母亲天职之类的话来道德绑架她回家照顾女儿。
因为沐春知道,胡善围虽嫁了他、生了女儿,可是她除了是妻子和母亲,她也是她自己,她有自己的事业和理想,有她自己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原则。
哪怕是五百年后的今天,一个母亲如果选择暂时离家完成事业和使命,都会被指责“狠心”、“不顾家“、“不配当母亲”等等骂名,何况现在是女人相夫教子乃是唯一天职的封建时代。
胡善围为之感动,她和沐春相爱,起因是两人是知己,互相体谅难处,能够同情。就像沐春当了父亲之后“越活越回去”,像个孩子的逗阿雷疯玩,胡善围也从不阻止,反而就像宠阿雷一样宠着他、由着他,因为她知道沐春是用阿雷的童年来治愈他自己童年的遗憾。
故,胡善围把事先准备好要沐春回家照顾阿雷的说辞咽了下去,说道:“好,你尽管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不用担心我。我们都要好好的完成任务,然后一起回家陪阿雷,我们要短暂缺席她的幼年了,希望不要错过她的童年。”
人生得一知己,还结为了夫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大概是爱情最美丽的样子了。
胡善围说道:“你投诚燕王,需要一份投名状来证明价值,你去告诉燕王,他燕王府的书吏葛诚是建文帝埋下来的眼线,时常有密报送到宫里。我是在后宫的内书房里发现的。”
入冬,伴读入东宫,陪太子读书。
因冬天寒冷,尤其是燕王地处北方苦寒之地,建文帝掌控的军队大多是南方军,不适宜冬日作战,于是建文帝因天气原因暂停了削最最忌惮的燕王,打算天气暖和一点就动手。
很快又是大年初一,大明正式跨入了建文时代,正式启动新国号,是年,就是建文一年。
建文帝宣布大赦天下,并放出千名宫人。有出就有进,官奴加上选进宫的宫女、小内侍,后宫又进来约两百个新人,这其中就有吕太后要胡善围必须弄进来的心腹死士。
胡善围依计行事,配合建文帝渐渐张开大网。
春暖花开,天气转暖,是时候要燕王府破产了。
就当建文帝和曹国公李隆基商议找什么借口去削燕王的时候,从遥远的北平传来消息,说燕王中风,危在旦夕,口鼻歪斜,且口不能言,已经是个废人了。
燕王妃徐氏写了奏本,字字泣血,求建文帝容许四个孩子回来北平,见父亲最后一面。还说皇上以孝治国,对太后恭敬孝顺,乃天下孝子典范,求皇上成全四个孩子的孝道。
除此之外,怀庆大长公主等皇室成员也进宫为燕王妃说情,求建文帝放侄儿侄女们回去见燕王最后一面。
燕王中风之时,正好是燕王府书吏葛诚在交文书时突然发生的。燕王刚刚打开文书细看,突然从椅子上翻倒,口鼻歪斜,抽搐不止,葛诚吓得大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