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得了准信,心下稍定,又问沐春和阿雷的近况。
怀庆大长公主借着衣袖的掩饰,偷偷塞给她一封信。
沐春在信中说,他带着燕王府的大孙子朱瞻基去云南了,终于见到了女儿,沐春用差不多五百字写了女儿如何可爱,如何像他,其赞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女儿身上凑。
唯一的缺点,就是女儿把岳父大人叫“爹”,把他叫“姐夫”,他没有纠正,如今动乱时节,女儿这样反而比较安全云云。
胡善围很是高兴,她不能陪女儿,有沐春在也是好的。阿雷真是可怜,明明父母双全,却搞得像父母双亡似的。
胡善围不舍的将信件烧掉,的亏她记性好,烧之前牢牢记住了沐春写的每一个字,在嘴里嚼碎了慢慢品味,回味,期待午夜梦回的时候,能够梦到女儿。
就当吕太后和衡王磨刀霍霍向皇上时,建文帝第三次换帅终于有了成绩:
七月,盛庸率领的南军在济南大败燕军,不仅保护了济南,还收复了德州等军事重地,燕王退兵,回到北平。
盛庸是怎么打退燕王,保护济南,反败为胜的?
说起来也很魔幻,盛庸来了一个骚到不行的操作:面对燕军的炮火和一轮轮强攻,盛庸在城门上悬了一块巨大的木牌,上书五个大字:“高皇帝神牌”。
高皇帝就是高祖皇帝朱元璋。
燕王朱棣无论如何也不敢朝着亲爹的神位大叫“把老子的佛郎机大炮”拿出来,朝着亲爹开炮。
燕王没想到,他玩了一年的骚操作,把李景隆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报应来得如此之快,第三个主
帅盛庸比他玩的更骚。以毒攻毒,以骚克骚。
棋逢对手,对燕王而言,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没有办法,燕王只得熄火,撤了火炮,济南城就更难攻了,盛庸又派大将平安截断了燕军的粮草,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燕军只得彻底济南,退守北平。
消息传来,朝廷一片欢呼。建文帝连忙封了主帅盛庸为历城侯,世袭罔替,赐金书铁卷,要盛庸再接再厉,平定燕地。
此时,胡善围已经将八月十五的鸿门宴准备的差不多了,问吕太后,“北伐终于打赢了一场,要取消计划吗?”
吕太后此时也有些懵,感觉老天爷总是和她对着干,每次她刚刚下定决心,总有事情发生,让她改变计划,一拖再拖。
比如这次,她对建文帝的执政能力绝望透顶,北伐军却打了大胜仗,导致建文帝看起来似乎有翻盘的意思了。
吕太后拿着白子,举棋不定,最后,她问胡善围:“胡尚宫,你觉得如何?”
燕军大败,又是温暖的秋天,天时利地全都不沾边,这个时候,如果南军一鼓作气攻打北平,燕王可能会败。
如果在这个关键时期,皇宫出现动乱,攘外必先安内,建文帝必定会分心,注意力在肃清内部上,燕王那边的压力会小一点。
如果是以前,胡善围觉得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可是现在,燕王府的大孙子朱瞻基就在云南,和女儿阿雷是玩伴,沐春和她已经站在燕王立场,不可能再骑墙了。
唉,真是生米煮成熟饭,不吃也得吃。
胡善围拿定了主意,说道:“微臣的意思一直都没有变,谁杀范尚宫,谁就要以血还血。”
胡善围目光坚定,让又在摇摆的吕太后下定了决心,啪的一声落下棋子,“好!哀家相信胡尚宫,八月十五的计划照常进行,胜败在此一举。”
胡善围抚掌赞道:“太后杀伐决断,实乃女中豪杰。”
吕太后听了,很是受用,“哀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八成都靠着一身孤胆,敢想敢拼,哀家一直都相信自己的判断,至今为止,从未失手。”
吕太后这话说的没错,可是她没有想到,这次她本意是想要继续观望,但是胡善围的表态,影响了她的真实判断。
因南军取得了第一次大胜,朝野内外表面都是一片欢腾,建文帝心情大好,就连马皇后也振奋了精神,挺着肚子卖力的张罗中秋节家宴——当然,都是胡善围在办,马皇后只是问一问,定下家宴的各种菜式和歌舞等。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的肚子,有些悬心,“家宴摆在外头,夜深露水重,皇后娘娘要小心身体。”
马皇后摸了摸大肚皮,不以为意,“最近肚子比以前太平多了,没有总是在里头练习拳脚,吵得本宫都睡不好觉。本宫觉得最近精神好多了,可以撑到家宴结束。再说本宫也想借此机会,陪皇上太后赏月,以后身子重了,就不方便出去了。”
马皇后提到胎动,瞬间勾起了胡善围的回忆,她想起怀阿雷的时候,频繁的胎动简直似千军万马,折腾得她彻夜难眠,直到最后两个月临盆时才消停。
母性使然,胡善围不禁说道:“胎儿到了这个月份,身体长大了,把子宫撑到了极限,没有地方让她再挥舞拳脚,所以胎动就会变少,肚皮自然就天平了。”
马皇后笑道,“没想到胡尚宫居然很懂女人怀孕之事。”
胡善围连忙用笑容掩饰,“微臣在宫廷效力多年,见证许多皇子公主的出生,耳濡目染,自然能懂一些皮毛。”
马皇后心思纯良,又对胡善围颇为依赖,故没有深想,一笑而过了。
可是胡善围看着小心翼翼捧着肚皮散步的马皇后,暗中替皇后悬心,今晚中秋宴惊心动魄,虽说不会伤到马皇后和太子,但是马皇后这个状态,万一受到惊吓,也有一尸两命的危险。
如何打了老鼠,还不伤了玉瓶?胡善围沉思,心生一计。
第187章 马皇后曾经是马皇后,马皇后也会成为马皇后
胡善围在棋盘里模拟了中秋节家宴的座次和请君入瓮的反击推演过程,说道:“……皇上,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按照计划进行了。”
建文帝盯着棋盘,敌我两方分别用黑白棋代指,黑白分明,他沉默了很久,亲娘和亲弟弟都是黑子,他们要杀他,还要杀了他的儿子,因妻子怀孕,有可能是男胎,所以他们这次连妻子都不放过。
如果不是胡善围暗中投诚,他们今晚一家四口,就要齐齐整整步入黄泉路。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建文帝眼眸结了霜,最后一点母子情也磨没了。
胡善围嗫喏片刻,说道:“微臣斗胆进言,皇后身怀六甲,且一直蒙在鼓里,不知皇上的计划,今晚家宴上,虽有惊无险,然,刀剑无眼,万一……皇后身体不便,微臣担心有失,可否在家宴中途,找个借口让皇后现行离开?”
建文帝没有深想,就立刻拒绝了,“不行,计划是家宴到一半,太子的汤里有少量通便的药材,他会轻微腹泻,提前回东宫休息。可是如果连皇后也提前走了,必然会引起太后和衡王的警觉。他们一旦收手,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太子是国储,为了以防万一,建文帝的计划是让太子以腹泻为由,中途离场,这样即使出现百密一疏的意外,至少可以保全太子。
如今三岁的太子已经开蒙读书了,身边的伴读都是京城豪门弟子,建文帝当国储的时候太匆忙了,皇太孙宫的詹事府大多是平庸无能之辈,出身寒微,导致他现在执政时力不从心,一塌糊涂,吃一堑长一智,建文帝把最好的都给了儿子,以弥补当年的遗憾。
这其中包括生的希望,建文帝要确保太子万无一失。
毕竟,太子只有一个,妻子……还可以再娶,会有无数女人想要给皇帝生孩子。
胡善围心寒,但尤不死心,再劝道:“既然太子身体不适,皇后身为人母,中途去看看太子也实属正常,只是说去看看太子就回,皇上放心,有微臣暗中斡旋,必定不会让太后怀疑的。”
建文帝依然没有答应,说道:“朕意已决,朕会保护皇后,胡尚宫去安排吧。”
马皇后参加家宴的作用,是给吕太后和衡王吃一颗定心丸。毕竟帝后小夫妻感情深厚,宫里唯二的两个嫔妃都只是摆设,马皇后独宠后宫,就像孝慈马皇后一样,地位无法撼动。
建文帝坚持要身怀六甲的马皇后冒险,在胡善围的意料之外,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皇权最能腐蚀人心,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权柄、绝对之上的权力实在太诱人了,一旦触碰,就不想失去,宁可舍弃所有的代价保护皇权。
胡善围见惯了帝后风格的夫妻情深,当年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相识于微末之时,一个刚刚当和尚还俗的仪仗兵、一个农民起义军头目的养女,一起携手,互相扶持着走过多少风风雨雨,高祖皇帝敬她,爱她,可是到了最后,孝慈皇后依然选择把皇后当做一个职业来做,妻子和爱人的身份,已经随着岁月以及政治权柄等等的磨砺消磨殆尽。
以前,胡善围不能理解孝慈皇后的淡然,到最后放弃生念,拒绝太医和女医的医治,坦然面对、甚至是充满的期待的迎接死亡。
现在亲眼见到建文帝和马皇后从相识、结婚、相爱,生子,封后,从相濡以沫,到成为明知马皇后有危险,为了自己的皇权,还是要马皇后参加鸿门宴等一系列过程,胡善围终于懂了、理解了孝慈皇后的选择。
孝慈皇后早就参透一切,她当年或许和现在的马皇后一样对丈夫有些期待吧?
是一件件事情让她清醒、让她曾经觉得温暖的东西渐渐走向幻灭,反复去审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渐渐放弃了爱人和妻子的角色,只是选择当一个皇后。
马皇后曾经是马皇后,马皇后也会成为马皇后,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后宫女人的命运轨迹,殊途同归。
八月十五中秋节,人月两团圆,北方还连续传来两个捷报,盛庸所帅的南军收复了定州和沧州两处军事重地,南军正在反败为胜。
建文帝大喜,自是给盛庸丰厚的嘉奖,李景隆本来打算看盛庸笑话的,你行你上啊,可是盛庸一上,人家还真行,李景隆被打脸,加上中秋节皇室宴会,他身为建文帝亲表哥、削藩大功臣,居然没有得到邀请,建文元年最炙手可热的曹国公府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
李景隆原本是骑墙派的,现在被世态炎凉逼得倒向了燕王这边,日夜盼着南军败退,燕王进京。
白天是皇室宴会,公主们、逃亡在京城的藩王们等皇室成员齐聚一堂,开了个大派对,人们热烈的讨论着南军得胜的消息,大赞主帅盛庸,心中却道:南军人数是人家数倍,打了一年多才赢几场,这也值得庆贺?
胡善围暗中观察着藩王们,一个个都正值壮年,眼神犀利,他们一个个向建文帝敬酒,竟有些群狼环视的味道。
燕王说的没错,如果建文帝一死,任何一个藩王上台,都没有建文帝好对付,所以要好好的保护他。
一直到了黄昏,要关闭宫门,皇室成员相继西辞行离开,唯有衡王和徐王两个建文帝亲兄弟继续留在宫中,参加家宴。
入夜,一盏盏灯笼将菊花台照得如同白昼,家宴开始。
高祖皇帝的孝期已经过了,后宫姹紫嫣红的装扮起来,菊花台四周都是各种颜色的花灯拼凑的花开富贵,龙凤呈祥等图案,以花灯为笔,以夜空为纸,绘出完美画卷,人间富贵气象,非皇宫莫属。
上午宴群臣,下午宴皇室,晚上还要陪家人,建文帝这一天喝了不少酒,似有些微醺,有宫人端上美酒,正要给他斟酒,建文帝左手抚额,好像有些头疼,伸出右掌,“朕已有醉意,不能再喝了——将这壶酒赏给二弟吧。”
酒里有毒。
两年前建文帝为了救母,不惜抗旨,拦截了高祖皇帝赐给吕太后的鸩酒,然而两年后,母亲不仅不
知道感恩,反而用一壶鸩酒害他!
兜兜转转,这壶鸩酒从被赐者,变成了赐酒者。从救人者,变成了被害人。从一荣俱荣的母子变成互相残杀的仇敌。
衡王一听,连忙也跟着装醉,“皇上所赐,臣弟不能拒,不过听闻我军连连大胜,夺回失地,臣弟一时高兴,失了分寸,今日白天也喝多了,这会子也不舒服,不能再饮酒,这壶酒臣弟带回王府,待三军凯旋的时候,必定请出御赐美酒,开怀畅饮。”
吕太后也忙着给二儿子圆场,“喝酒是为了高兴,伤身就不值得了,今晚家宴,都是自己家人,不用顾忌什么礼仪面子,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喝点汤水,别伤着肠胃。”
身边马皇后是个贤惠的,看丈夫应酬了一天,很是心疼,于是命人撤去酒壶,端起自己案上的水晶壶,里头是红艳艳的液体:
“臣妾有孕,不能饮酒,这是胡尚宫特意下令尚食局为臣妾酿造的‘引口醪’,酸酸甜甜的,很是爽口,皇上和衡王要不要尝尝?”
衡王赶紧顺坡下驴,“谢皇后赐‘引口醪’,此物只闻其名,臣弟还从未喝过。”
“给朕也来一杯。”建文帝点点头,对胡善围说道:“胡尚宫有心了,朕终日忙于公务,胡尚宫把皇后照顾的很好。”
胡善围说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何况这个‘引口醪’是洪武朝高祖皇帝为不善饮酒的端敬贵妃,命尚食局调出来的方子,都是现成的,微臣不过是借花献佛,要尚食局按照旧方子做出来。”
吕太后赶紧顺着路子将话题转移,笑道:“胡尚宫这张嘴真是灵巧,心又细,要是陪哀家下棋的时候肯让一让哀家,让哀家赢几次,你这人就完美了。”
胡善围也打趣道:“输给太后的人太多,微臣不想凑这个热闹,每次陪太后下棋,必全力以赴,故,赢的多,输得少。如此,方能让太后一直记住微臣,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记得赏给微臣——”
胡善围撸了撸衣袖,露出手腕上如一湾碧水的翡翠镯子,“这是最近刚得的,这水头看上去就像初春似化未化的碧水结的冰,很是漂亮。”
现在后宫和睦,南军频频收复城池,皇上心情大好,马皇后家事国事都顺心顺意,也放下了矜持,开起了玩笑,像是撒娇似的,对婆婆吕太后说道:“这种好东西,竟都不给媳妇。”
吕太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皇后若也能一直赢哀家,哀家箱笼那点东西,皇后随便挑。”
众人哄笑起来,菊花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中途吕太后借口秋风凉了,离席更衣,临行前朝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胡善围会意,跟了过去,吕太后加了一件披风,“皇上不喝加了‘料’的酒,真是巧合,还是有所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