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荣是一个保养得当、相貌出众的老鳏夫,在外头风流一度,老来得女,并不意外,再加上阿雷粗且弯的浓眉和圆溜溜的眼睛,轮廓和胡荣相似,这个谎言就更真实了。
就这样,阿雷从外孙女变成小闺女,胡荣嫌弃女孩子叫“雷”不好听,便给她取了个大名,阿雷出生时出现罕见地滚雷,此乃祥瑞之兆,这一辈又是“善”子辈,便叫做胡善祥,已经上过族谱了。
沐春说道:“……岳父大人说,改名上族谱只是权宜之计,得让阿雷有个说的出去的名分,难道一个或碰乱跳的女孩子,捂着一辈子不见外人不成?以后我们夫妻团圆,把阿雷接过去,再从族谱了除了名字,改成沐姓。不过,我觉得姓氏这个东西无所谓,我和父亲关系冷淡,本来就不想继承这个姓氏,女儿是你生的,跟你姓是一样的,胡善祥,真是好名好姓,改她做甚?”
当年沐春和父亲沐英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沐英骂他生他不如生个皮蛋,气得沐春拿刀割自己,指着流出来的鲜血说流着沐家的血,不如流酱油。
如此糟糕的父子关系,还有父亲把他吊着打到晕死过去的童年阴影,让沐春对所谓家族传承、血脉姓氏都嗤之以鼻。
“要是跟我姓,她就得叫做‘沐雷’,听上就像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抠脚大汉,不妥不妥。”
父亲把女儿照顾的很好,又当爹又当妈抚养着女儿,胡善围对父亲只有感激,并不觉得改名字有什么不妥,何况就像沐春说的,不叫胡善祥,就得叫“沐雷”……还是算了吧,女儿懂事了会恨他们夫妻的。
胡善围亲了亲怀里的卤蛋,自己生的,就是丑成小龙虾也无所谓,没有什么比健康快乐长大更重要的,若不是沐春在家里照顾女儿,她也不能在后宫里漂亮的逆袭复仇。
她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原谅春春啦。
旅途疲倦,又担心重蹈范尚宫的悲剧,时刻保持警惕,此刻丈夫女儿热炕头,她才彻底放松了,困意席卷而来,伴随着沐春絮絮叨叨的女儿经,她沉沉睡去。
“……我跟你讲,阿雷身体可好了,春天时候出痘,也就烧了一天水痘出,该吃吃,该玩玩,就像没事人似的。老朱家的这个孩子就差很多,断断续续烧了五天,若真出了意外,我怎么向燕王妃交代?吓得我都准备了一个和他相貌相似的男童,准备将来交差,幸亏后来慢慢好了,没有用上。”
胡善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天气凉快起来,睡的太舒服,她都舍不得睁开眼睛,顺手伸向枕边,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和尚头,岂料摸到了一头青丝,吓得她“垂死梦中惊坐起”,“谁!”
“睡你旁边的还能是谁?你的丈夫。”沐春霸占了她的枕头,衣襟半敞,隐隐露出腰腹此起彼伏的肌肉,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高高的翘起、交叠在膝盖上,从胡善围居高临下的视线看过去,宽大的裤管裤管处春光乍泄,一枝“红杏”出墙来。
沐春姿态撩人,大夏天里春意盎然,看得胡善围口干舌燥,不禁舔了舔唇,不过,她理智尚存,四处张望,问:“女儿呢?”
“这个时辰阿雷和小基在认字、写大字。先生每天教五个字,大概一个时辰,漏壶漏完就结束了。”沐春将一个装满细沙的漏壶倒置,细沙无声的瓶颈交差处的缝隙漏下。
沐春眨了眨眼睛:“他们在菊花田中间的凉棚纱帐里学,那里光线好还凉快,晚上的饭也摆在那里——离我们有些远。你仔细听,能够听到他们的读书声吗?”
胡善围竖起耳朵细听,的确听不见什么,只有隐约的虫鸣鸟叫声,说道:“听不到。”
“很好,他们也听不到我们的……”沐春一把将胡善围扯到枕边。
卧房中,漏壶无声人有声。
菊花地的凉棚里,阿雷和朱瞻基都是聪明的孩子,五个很快学会了,每人抄了两篇大字后就要出去玩,临时顶替当先生的胡荣见女儿女婿还没来接人,便轻咳两声,“今日天色还早,要加学一篇《声韵启蒙》——背会了明日带你们去茶馆看《西游记》,明日演孙悟空大闹火焰山。”
听说有戏看,还是最喜欢的孙悟空,两个孩子顿时坐住了。
“春对夏,秋对冬……舞蝶对鸣蛩。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今日晚饭吃的有些晚,菊花田凉棚纱帐里点起了羊角灯照明,一家人围坐吃饭,为胡善围接风,两个孩子身形小,在旁边小桌上坐着吃饭,大桌上,夫妻请胡荣上坐了,沐春和胡善围对坐。
父女时隔二十年,才重新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往日耿介都随着岁月消失不见,胡善围发现父亲这几年明显显老了,鼻子一酸,“本打算明日去书坊看望父亲,没想到父亲当了阿雷的先生。”
二十年来首次和女儿同桌吃饭,胡荣依然觉得幸福来得太快,有些局促,心里明明热得像一壶开水,外表却表现出近乡情怯般的疏淡局促,说道:
“开蒙的先生本不是我,以前那个先生……和阿雷脾气不太对付,辞馆走了,新的先生还没请到,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识,我些许识得几个字,就来教教他们。”
胡荣出身山东言情书网,家学底蕴还是不错的,胡善围就是父亲亲自启蒙教诲,如今教外孙女和未来的皇太孙,只会比以前更尽心。
知女莫若母,胡善围看着小桌埋头吃饭的“卤蛋”,“是阿雷淘气,气走了先生吧。父亲现在教她,她可听话?”
胡荣看着可爱的外孙女,顿时放松下来,“一个时辰之内,还是听话的,超过了就不耐烦,不过她学的很快,教几遍就会,和你小时候一样聪明。”
沐春连忙给岳父大人解围,“本来我想亲自上阵教书的,岳父问我都看过什么书,然后说我陪着他们玩玩就行了,免得耽误了自家人,呵呵。”
第197章 退休老干部
阿雷和小基埋头吃晚饭,小基一碗饭管饱,阿雷吃了一碗还要添饭,小基吃的慢,阿雷吃饭快若旋风,所以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碗筷,然后一人扛着一个纱兜,跑到菊花田里扑萤火虫。
沐春只吃了个半饱,他很有眼色,晓得父女有很多体己话要讲,便放下筷子,谎称自己吃饱了,去了菊花田跟着女儿的屁股后面跑。
父女时隔二十年同桌吃饭,共同的话题除了阿雷,竟无话可说了,胡善围为了掩饰尴尬,给父亲泡了一壶茶。
胡荣受宠若惊似的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连说好茶。胡善围随口说道:“宫里皇上皇后喝的茶,父亲既然喜欢,拿一斤回去。”
胡荣觉得尴尬,好像他说好是为了向女儿伸手要东西似的,他真不是这个意思。说要,不好意思;说不要,又不给女儿面子。
胡善围在后宫早就修炼成精了,可是面对父亲,她居然有束手无策之感,看到父亲尴尬的神色,她立刻晓得自己说错话,可是父亲说茶好喝,她能毫无反应?
胡善围也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比起其他关系,家庭关系才是真的最难修复,因为这其中最难说谁对谁错,且在破碎的时候往往悄无声息,就像癌症似的,等你意识到这个问题,觉得身体开始不舒服时,就已经很严重了。
二十年的隔阂,纵使双方都有意消除、靠近,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得慢慢来。
由己度人,胡善围离开女儿四年,女儿对她有陌生感、不信任,她此时是什么心情,父亲就是什么心情,而且,父亲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胡善围默默给父亲倒茶,自己也陪着喝茶,默默看着菊花田里两个小人和一个人扑萤火虫玩耍。
捉了半袋子萤火虫,沐春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提放在宽阔的肩膀上,回到纱帐里换下汗透的小褂,以防咳嗽着凉。
脱下濡湿的衣服,换上干衣,胖瘦对比明显,小基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配上刚刚吃饱的圆肚子,活像一块琵琶。阿雷则大头双下巴不见脖子,圆头圆身,由大小两颗卤蛋组成。
侍女端上西瓜,胡善围提刀来切,卤蛋跳动着,非要“姐夫来砸”。
沐春对女儿百依百顺,挽起袖子,一拳砸过去,嘣的一声,红艳艳的汁水飞溅,卤蛋表示很满意,“像放烟花一样的,冷的烟花。”
沐春可得意了,“阿雷的想象力不一般。”反正自己生的,放个屁都是香的。
沐春熟练的用勺子挖出西瓜球,剔除瓜子,给两个孩子吃,胡善围也帮忙剔瓜子,但是阿雷只吃沐春亲手剔的。
胡善围吃着西瓜都吃出酸味来,心想来日方长,陪女儿久了,定能接受她这个亲娘。
吃了瓜,琵琶和卤蛋继续在菊花田里奔跑扑萤火虫,胡荣告辞,他要回书坊,胡善围留父亲住下,“天色已晚,这里有的是房间。”
胡荣内心一暖,还是拒绝了,“我若在这里,祥儿必定日夜黏着我,你就没机会接触她了。你莫要着急,沐春刚开始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她也是拒绝的,整天哭着要找我,我不得已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沐春悉心照顾她,陪着她玩耍,还有小基这个同龄的玩伴在。慢慢的收了心,和沐春一起过了,只是一声爹爹始终改不了口,等她懂事了,她必会明白你们当父母的苦衷,女儿变妹妹,是为了保护她。”
还有谁比胡荣更明白胡善围被女儿拒绝的痛?当年为了逼胡善围改嫁,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女离心,胡善围是个有主意的,干脆偷了家里的户贴考女官,一道道宫墙将父女分开,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二十年来,胡荣和胡善围唯一的感情共鸣的就是南戏《琵琶记》。唯一的联系,就是胡善围每年一半的俸禄送到胡荣手里养老尽孝。
胡荣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到了晚年,突然冒出一个外孙女和女婿,这成了父女关系的转机。
亲子关系不和谐,几乎成了胡家遗传病,胡善围十月怀胎,高龄产妇,胎儿巨大,生女儿时痛的死去活来,若非茹司药这等医术高明的女医出手,差点一尸两命,之后一夜至少三次醒来喂夜奶,那时候胡善围才明白,晚上能够睡一个完整的觉是多么可贵。
胡善围为女儿付出了她尽可能的一切,甚至生命,感谢那晚破损的鱼鳔,她从不后悔当母亲,可是现在……
胡善围一叹,看着菊花田里里的滚动的卤蛋,“真的有那么一天吗?她连西瓜都不吃她我挑的。”
胡荣是过来人,安慰道:“会有的,你看我不也等你回家了吗?”
胡善围:啊?要等那么久?
话说出口,胡荣马上后悔,忙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祥儿还小,小孩子比较好哄,姑娘长大了就——”
越说越不好听,胡荣干脆闭嘴,论理,一个市井小商人,整日迎来送往,不至于嘴笨到这个地步,可是面对回家的女儿,这张嘴立刻变笨了,总是说错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都被女儿嫌弃过,胡善围理解胡荣的尴尬,“我送父亲回去。”
胡荣忙推脱道:“你还是陪祥儿吧。”
胡善围看着菊花田里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大两小三人组,玩的很是默契,苦笑道:“她现在和我不熟,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反而招人厌烦,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和父亲二十年未曾好好说
过话,我们边走边聊。”
胡善围和父亲上了马车,车厢里,父女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强聊,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共同话题限,还时常浑然不觉的踩对方的雷区,时不时静默,听着车外昆明城的喧嚣。
这样好像……还不错?起码没有争吵了。
胡善围的身份和行踪都不能暴露,因而没有送到古月书坊门口,胡荣在街口就下了马车,说道:“我明日上午要去接两个孩子去看《西游记》,今日已经说好了,不能说话不算数,明日是大闹火焰山,不过他们最喜欢看大闹天宫,等唱这一折的时候你带他们来看,感情都是慢慢陪伴出来的,莫要泄气。”
胡善围点头应下。
回家途中,瞥见夜市里有买小白兔的,胡善围想着孩子喜欢,便捉了一对,提了回去。
此时阿雷和小基捉了满满一兜萤火虫,一气全都放了,一瞬间仿佛天上的银河落到了菊花田里,星星点点。
听着小虫鸣唱,小孩的笑声,胡善围觉得莫名心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笼,“两只兔宝宝饿了,谁来喂它们?”
“我!”阿雷和小基双目比天上的星辰还亮,顺手扯了田里的菊花喂兔,兔子当然不肯吃,沐春扯了几片菜叶子,两个小家伙抢着喂。
小白兔的贿赂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晚上洗澡,阿雷容许胡善围往她身上泼水了,但仍然不准她□□。
阿雷和小基分别睡在西厢两件卧房里,都是累极了沾着枕头就睡,沐春吹灭蜡烛,胡善围就偷偷摸摸到女儿房间,“她几岁开始独睡的,晚上要起夜怎么办?蹬被子着凉怎么办?做噩梦惊醒了怎么办”
沐春心术不正的摸着妻子的手,说道:“这不你要回来了嘛,也就是这个月开始训练他们独睡,一般睡到天亮,我们就睡在隔壁,听到动静会起来看他们。”
结果,当晚下了雷阵雨,电闪雷鸣,胡善围惊醒,枕边沐春睡的正酣,像猫似的打着呼噜,那里是他信誓旦旦的“听到动静会起来看”的样子?
胡善围啼笑皆非,起床看女儿是否惊醒,还好,阿雷的睡眠和沐春一模一样,都雷打不醒。
看了阿雷,又顺道去看看小基,小基已经醒了,双手抱膝,靠着墙角,蜷缩在床头,他又瘦,就像个小虾米似的。
胡善围有些心疼,放下灯笼,“既然害怕了,何不叫人来陪你?”
见胡善围来了,小基明显放松下来,不再蜷缩身体,重新躺回床上,“我是个男子汉,要勇敢,不能害怕。”
胡善围坐在枕边,轻抚着他瘦弱的脊背,“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情,男人,女人,将军,甚至皇帝,所有人都有害怕的时候,只是不过越是厉害的人,越是擅长伪装。”
比如你爷爷,真是天才的表演者。
小基拍着琵琶般的瘦胸脯,“我不是伪装,我是真的勇敢。”
真是个敏感的孩子。胡善围一笑,“何为懦弱?何为勇敢?懦弱是因害怕而退缩,勇敢是明明害怕、明明知道自己以弱敌强、依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