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去了宫正司录完口供,正好天快亮了,赶上昼夜交班,他回值房睡觉,先去一身臭汗,洗完全身,就是没洗脸——他感觉脸上还有胡善围发丝的清香,舍不得洗掉,留在脸上挺好闻的,有助于睡眠。
第24章 剁手
且说范宫正即将入睡时被叫起来,跋涉“千里”,虽三拳两脚就大概处理完事情,到底心里添了堵。
谁大半夜的被叫起来加班会有好脾气呢?
尤其是还被一地密密麻麻的蟾蜍和竹虫恶心到了,闭上眼睛就是那可怕的一幕。
范宫正失眠,干脆不睡了,连夜彻查今晚的风波。
女官来报:“竹林蟾蜍已经由尚寝局司苑连夜派人捕捉完毕,竹虫和生虫的竹子也堆在一起焚烧,竹林已经清理干净,明日不会惊扰到游园的大小主子们。”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职责分明。宫正司将竹林蟾蜍挡道的一幕告诉给尚寝局,后宫园林花木等都归司苑管理,每个局都有通宵值夜的女官,宫里容不得差错二字,必须马上反应。
司苑的动作够快,不过范宫正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竹子从外表看都好好的,怎么生了那么多虫子?还有,为什么那么巧,就倒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司苑可有解释?”
手下说道:“司苑说竹虫本就生在竹筒里面,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司苑也说,竹子坚韧,除非里头已经吃空了,只剩下一层皮,或者遇到狂风暴雨等外力摇晃,否则很难折断倒下,司苑检查过竹子的折断处,有刀斧劈砍的痕迹。卑职已经将留有劈砍痕迹的留存作为证据。”
范宫正点点头,“你就把宫正司有竹子刀斧劈砍的证据放出风声去,在宫里头传一传,估摸最迟明天下午,延禧宫就会有人来认罪了。”
胡贵妃想闹一闹,表示对马皇后的不满,又不想引火烧身,既然能舍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再搭上一个宫人有何难?
反正她肚子里的龙嗣是一枚免死金牌,谁都奈何不了她。
所以范宫正故意使出“打草惊蛇”的招数,不用宫正司费心费力调查,延禧宫就被迫自动上门领罪了。
范宫正的手段以快速狠辣闻名,很多人背地里叫她“范阎王”。
但是在后宫这个对差错、失误等几乎是零容忍的地方,必须要有范宫正这样强势的人才能弹压住。
这宫里又要多一个替死鬼了,范宫正感叹。上面的人如果只顾自己痛快,不停的搞事情,倒霉的首先是下面的人。
范宫正因而对胡贵妃生厌。其实身为宫正,管理后宫纪律,服务整个宫廷,三宫之间的明争暗斗理应与她无关,她只冷眼旁观,不偏不倚,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可人不是机器,人有感情,有喜怒哀乐。
修赵宋贤德嫔妃传记和家风家法是马皇后命范宫正主持完成,胡贵妃这场戏严重干扰了修书,打了范宫正的脸面,她以为推出挡箭牌,范宫正就拿她没有办法。
范宫正合上厚厚的卷宗,拨了拨灯芯,让灯更加明亮些,自言自语道:“你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吗?”
次日一早,范宫正去了尚仪局,和尚仪局的崔尚仪聊天。
范宫正寒暄了几句,问道:“上次临川侯胡美向你们尚仪局递交了进后宫看望胡贵妃的家人名册,听说把女婿的名字都写进去了,可是真的?”
崔尚仪点头,目露鄙夷之色,“胡家女婿,一个外男而已,怎可踏入后宫?胡家太没规矩了。我手下的司宾把名册打回去,要胡家修改。胡贵妃居然往她们头上扣上索贿的名头,真是难缠啊。”
正因如此,马皇后才会命范宫正修书,教育妃嫔贤惠,约束家人,定家法,正家风。
范宫正美目一转,“胡家改了吗?”
崔尚仪说道:“改了,胡美把外男和几个旁支族人删掉了。否则,我们尚仪局若放了外男进宫,岂不是渎职之罪?胡家重新提交了名册,司宾已经在审核,审核完毕就要安排日期和进宫的路线。”
范宫正一笑,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问道:“第二份名册,难道一点毛病没有嘛?”
崔尚仪会意,回了“我明白了”的笑容,说道:“若好好挑毛病,还是有纰漏的。”
鸡蛋都能挑出骨头呢。
胡贵妃信口指责尚仪局司宾八位女官集体索贿一事,不会轻易揭过。
谁都有脾气的,不止你一个胡贵妃。范宫正,崔尚仪若是个软柿子,绝对混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就这样,尚仪局又挑了几处毛病,把名册退回胡家,要胡家再行斟酌,胡家进宫的事情一拖再拖,胡贵妃见不到家人,越发暴躁,甚至在洪武帝看她的时候,哭诉尚仪局欺人太甚,故意刁难她的娘家临川侯府。
洪武帝叫来了尚仪局的崔尚仪问话,崔尚仪是个不亚于胡贵妃的大美人,她早就料到胡贵妃会告状,温温柔柔的解释,“皇室召见后妃家人,若无上命,只能是有诰命的夫人们,她们要按照各自的品妆规格装扮,穿上朝见的命妇服装进宫。那些未婚的女子,还有已婚但无诰命的妇人是没有资格进宫觐见的。”
胡贵妃怒道:“胡说,上个月西六宫孙淑妃宣召娘家人进宫,就有未出阁的女子。”
崔尚仪说道:“那是孙淑妃向皇后娘娘请求过了,皇后娘娘点头恩准,我们尚仪局才会放她进宫。”
崔尚仪一席话,有理有据,堵得胡贵妃哑口无言,又生闷气。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胡善围披头散发,仪容不整,手上又伤痕累累,范宫正要她回房休息,等待女医上门诊治。
刚刚步入那排熟悉的廊房,门口已经等着四个宫女了,还提着一桶热水,捧着皂盒,以及一套簇新的女官官服以及簪花的乌纱帽。
整排廊房只住着胡善围一个人,夜晚冷清得几乎可以闹鬼,这四个宫女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提热水捧皂盒的两个宫女说道:“胡女史,您的手受伤了,我们是范宫正派来伺候您沐浴更衣的。”
捧衣服的宫女说道:“我是尚服局的,听说胡女史的官服官帽损坏了,特来给女史送一套新的。”
不用说,又是范宫正派人通知了尚服局,女官的穿着打扮代表着皇室的体面和威仪,此时胡善围不仅披头散发,而且扯破了红裙和紫袍,紫袍上的金线都撕拉出来了,不成体统。
胡善围开门,四个宫人跟着进去,她双手不便,一应打扫,铺床都是宫女帮忙,她泡在浴桶里,红肿的双手伸在外面,宫女帮她洗头洗澡,软软的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按摩,好舒服。
另一个宫女帮她擦身。胡善围有些局促,自从六岁丧母,家道中落,几乎灭族,就没有人伺候她洗澡了,现在一来就是四个,全身都被人看光了。
擦澡的宫女感觉她的肌肉僵硬,知道她不自在,不习惯被人伺候,想来进宫前家境很一般。
宫女灵机一动,将插瓶的几只红莲取过来,撕下一朵朵花瓣,像一只只小船,很快就覆盖了整个浴桶,遮住了浴桶里的无限春光。
果然,隐私得到保护后,胡善围就渐渐放松了,直至宫女们给她洗完头发,擦完澡,她几乎要在浴桶里睡着。
宫女给她擦干头发,穿上宽松的寝衣,前来给她治疗手指头的女医已经在卧房里等待,喝着清淡的莲子羹当夜宵。
胡善围一愣,居然是尚食局的茹司药亲自上门。
“司”字辈是六品女官,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是最年轻的六品女官。
她出身言情书网,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读书人素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茹家有读书当官的,也有读着读着发现自己比较喜欢研究医学,最后从医的。
也有当着官,中途辞职不干了,从医养活家人。也有从医的考了科举,最后当官的。
总之,茹家的家风比较开明,无论当官还是当大夫,家族都认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茹氏学得儒家经典,也能习得医术。
她和范宫正一样,都是洪武三年选入宫廷的女官,只是她进宫时,只有十三岁,是未婚少女。新寡的范宫正是二十岁。两人皆从八品女史做起,茹氏因通医术,去了尚食局的司药当女史。
后宫禁止太医出没,违之则斩。如果皇族或者宫人生病,只能由女医治疗,或者女医将脉案、病情和症状复述给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会诊,写下药方,互相配合。
茹氏本有一些医术底子,她聪慧好学,加上有太医院的名医圣手指导,十年过去,她医术渐长,二十三岁就升为六品司药,掌管整个后宫与药物相关的事情。
故,茹司药忙于公务,已经很少有时间为低等的宫人或者女官医治了。
这次不仅茹司药来了,身边还有三个体格健壮的宫人,抬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药箱。
胡善围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茹司药命她坐下,在桌上搁了一个南瓜引枕,“我看看你的手。”
胡善围将双手摊开柔软的引枕上,茹司药净手,擦干水珠,一根根按压她的手指,“可有痛感?”
胡善围疼的冷汗直冒,“疼。劳烦茹司药轻一点。”
茹司药仔细检查每一根手指,这才放手,“痛就好,骨头没事,就怕你感觉不到疼。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掰手指头,很容易就掰断了——掰断了还好,接一接能长回来。若是把骨头掰碎了,就必须截肢,切断整根手指。”
啊?
胡善围听懵了,“茹……茹司药?您的意思是我差一点就要截肢?”
茹司药点头,“如果不及时截肢,手指腐烂,你会没命的。”
胡善围吓得忘记了疼痛。
茹司药吩咐三个助手,“你们今晚带的那些刀啊、斧头锯子什么的都用不着了,给她直接上伤药吧。”
胡善围这才明白,今天茹司药亲自来问诊,还带着三个健壮的助手,原本是打算给她剁手的……
这时,胡善围才真正感觉到害怕,差一点点,她就残疾了。
三个助手麻利的给她的手指头上完药,茹司药最后叮嘱:“不要沾水,不要出力,汗水也会腐蚀伤口。这几日忌口,不可饮酒,不可食用辛辣之物……”
胡善围还沉浸在剁手的恐惧中,不停的诺诺称是,不敢乱动。
第25章 有眼识得金镶玉
茹司药医术高明,次日胡善围双手的红肿就消了大半。茹司药下了医嘱,范宫正命胡善围休息,要陈二妹代替她清理丙子库剩下的书籍。
自打进宫以来,胡善围从无一日懈怠,突然清闲下来,还有两个宫女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茶都不用自己泡,外头烈日炎炎,她整日在房间休息,觉得这一天天过的好慢。
因担心剁手,胡善围谨遵医嘱,不敢用手,唯一的小动作就是翻书。
幸好还能看书,否则这一天该怎么打发呢。
过了五日,双手好的差不离了,茹司药亲自来给她复查,将内服的药物停了,给她一瓶外敷的膏药,敷完为止。
胡善围谢过茹司药,遂去了藏书楼,继续工作。此时到了女官收集素材的第八日,十位女官已经完成了昼夜轮换,以前白班的陈二妹等人换成了夜班,夜班的江全等人换成了白班。
再见到江全,胡善围心里五味杂陈,江全对她很好,可是现在,她和江全立场不同,两人已经有了隔阂。
江全前天刚刚过四十岁生日,据传延禧宫胡贵妃特地为她办了一场寿宴,极尽奢华之能事,还特地向皇上请愿,请求皇上容许延禧宫在寿宴当晚放飞一群孔明灯——按照宫规,宫里严禁在非正式节庆时放风筝、孔明灯等类似信号的物件,否则有通敌之嫌。
洪武帝同意了,当晚,一盏盏孔明灯在夜里腾空而起,还引得一群群萤火虫扑过去围着孔明灯飞舞,红的灯盏,蓝色的萤火,夜空格外美丽。
胡贵妃这种对宫人冷情冷性、就连对服侍多年的掌事太监也说弃就弃的人,居然就像中蛊似的,对刚入宫的江全好到令人咋舌,宫人暗暗称奇。
不过,甭管江全在延禧宫是多么大的红人,在藏书楼里,她就一个普通的修书人。
范宫正将胡善围和江全叫到一起,交代她们一件事,“丙字库的书已经清理完毕,藏书楼有关赵宋贤妃的书也抄的差不多了,但为确保万无一失,你们今天去宫外的书坊转一转,看是否能找到宫里没有书籍,尽可能的多收集素材。”
这部书将来要教育东西六宫的所有妃嫔,也会赐书给妃嫔的家人,叮嘱他们正家风和家法,事关重大,范宫正不敢有一丝错漏。
选择胡善围和江全出宫寻书,是因胡善围自家就是经营书坊的,对京城各大书坊都熟悉。而江全年纪大,读的书多,且成熟稳重,更何况江全出了宫,胡贵妃就不会总是找各种理由往藏书楼送茶送果子送冰饮,一直不得消停,干扰大家修书。
胡善围和江全都换上了平民的服饰,身边还有穿着便衣的锦衣卫护送,一共十人一小队,由小旗纪纲带领。
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原本要赶胡善围出宫,却身陷宫正司大牢,受了酷刑,被打到半死。
年轻就是好啊,休养了四个月,纪纲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被活活拔掉的指甲也重新长出来,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纪纲原本男生女相,长的好看,这次在病床躺的够久,把脸都捂白了,像擦了粉似的,知道的都晓得他是养病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狐狸精上身,换了个漂亮的壳子呢。
宫外黄墙下,纪纲和其余九个锦衣卫骑着马,中间簇拥着一辆车马,他露出一副笑脸,好像忘记了过去和胡善围的龃龉。
“两位女史请上车,按照宫规,女官出宫办事,若无旨,不得在外过夜,两位必须在日落宫门关闭之前赶回来。所以待会车夫会赶的很快,车上有些颠簸,还请两位见谅。”
她们今日要去城北英灵坊,也就是胡善围家附近,那里有国子监,贡院等等大明最高的教育机构,也是书坊云集之地。
纪纲说得一本正经,胡善围却是不信。
如今锦衣卫里,除了沐春,她谁都不信。
她至今都搞不明白,为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毛骧非要找理由把她赶出宫?她未婚夫已经战死了,为什么毛大人非和她过不去?
锦衣卫派纪纲来保护她和江全,不可能只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