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德也是见识过千山万水的女官了,安慰陈二妹,“我觉得张淑妃不是故意为之,她出身名门世家,娇宠长大,她怎会理解底下人的辛苦。她年纪轻,初掌后宫,怕被人轻视糊弄了去,丢了权柄,故以强势一面示人。你觉得她故意针对,其实这正好说明她有些心虚,想要借机立威。不仅仅驳回你的话,就连那天胡尚宫请示赐给肩與接送黔国公太夫人,也是连拒了两次才准的。”
“张淑妃的要求是有些过分了,但她是为了把中秋宴办好,她初次办节礼,急于想得到皇上和皇族的认同。你且忍一忍,今天是胡尚宫第一次沐休回家,宫里不能出事,别把胡尚宫临时召回来,她家里还有十岁的幼妹要照顾,就让她好好的在家过个节。”
陈二妹听了,说道:“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尚食局尽力而为。”
话虽如此,到底有些意难平,陈二妹说道:“张淑妃要立威,宫里六局一司,偏偏从我们尚食局开刀,难道认为我们尚食局是软柿子,好拿捏不成?也怪我平时爱说爱笑的,都以为我好性子,好欺负。”
陈二妹进宫二十多年,还是往昔爱吃爱玩爱说爱笑的爽朗性格,心里憋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陈二妹帮助黄惟德寻亲,找到了亲侄女,还养在陈家,最近陈家还做主为黄惟德的侄女定了一门绝好的亲事,男方姓梁,是广东顺德当地名门望族。黄惟德将多年积攒的积蓄交给陈家,要陈家帮忙给侄女置办嫁妆,故,黄惟德和陈二妹私交甚好,足可托付亲人和金钱,两人之间说话比较直白。
黄惟德继续劝她,“仁孝皇后国丧,梓宫还停在柔仪殿,国孝期间,中秋宴不能有舞乐,只能在吃食上下些功夫,张淑妃急于邀功,所以要你们尚食局把压箱底的菜谱的都翻出来,没有张淑妃,也会有李淑妃,并非故意针对你。”
陈二妹不服,“以前孝慈皇后、小马皇后、仁孝皇后都没这么多事,张淑妃一上台,就把尚食局指使的团团转。”
黄惟德说道:“问题就在于名正言顺,若是皇后主持家宴,办的简单些,就是白粥就着咸菜,也能美其名曰忆苦思甜,谁能挑不是?嫔妃当家都不一样了,稍做的不周全,哪些皇子公主那个是好惹的?你莫要恼火,张淑妃比我们压力更大。”
陈二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不过嘴上还是说道:“我们体谅张淑妃的难处,张淑妃不体谅我们的难处,剃头担子一头热啊。”
黄惟德一笑,“张淑妃不是个蠢人,她撞几次南墙就会明白该如何当一个代掌后宫大权的嫔妃。咱们静观其变吧。”
有了黄惟德的配合,陈二妹终于在中秋家宴之前凑齐了所有的食材,吩咐厨房:“既然张淑妃把压箱底的菜单都翻出来了,你们就把压箱底的厨艺展示出来,别让张淑妃失望,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是烧到谁身上,我可没有那个脸面帮你们灭火。”
张淑妃撩火,陈二妹憋了一肚子的火,便给张淑妃拉仇恨,
张淑妃要立威,都不敢当出头鸟,众人乖乖去干活。幸亏八月份天气转凉,否则烟熏火燎之下,工作量还翻十倍,这谁扛得住啊。
于是宫人更加思恋仁孝皇后。
宴会开始之前,陈二妹去了延禧宫汇报工作,“禀淑妃娘娘,尚食局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宫人正在给张淑妃梳头打扮,国孝期间不能用脂粉,用鲜亮的首饰,不过张淑妃自有天然去雕饰的容颜,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一袭布衣都能穿着凹凸有致。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皇帝身边最近的女人,一切都要完美。
五个宫女拿着五面西洋把镜,方便张淑妃从各个角度看到自己的容颜。
张淑妃拿起梳子,沾了些许刨花水,强迫症似的往根本就没有散乱碎发的发髻上抿了抿,她头发保养的很好,犹如乌云似的堆在头顶,只有一根毫无纹饰的青玉簪。
这一下发髻光滑如镜,苍蝇腿停在上面都要打滑坠亡了。
张淑妃这才满意的一摆手,五个宫女收起把镜。
张淑妃说道:“知道了,陈尚食辛苦了。”
陈二妹说道:“微臣不累,只是动动嘴皮子,厨房和采买的人受累了。”
陈二妹话里藏着软刺,张淑妃身边的宫人忍不住说道:“陈尚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要你换个菜谱,你就推三阻四,现在又来说这些话堵我们娘娘。”
此人是张淑妃的陪嫁丫鬟魏哈思图雅,蒙古人,人高马大,大脸盘子,会武艺,有着草原民族彪悍、性烈如火的性格。在蒙古语里,图雅就是美玉的意思,十个蒙古姑娘就有一半叫做图雅,她的名字就是魏哈思家的美玉的意思,和中原姑娘叫淑贞的数量差不多。名字太长不好记,一般只叫她图雅。
陈二妹身为六品女官,会怕图雅这种没有品级的宫女么,她不慌不忙说道,“六局一司全力辅佐淑妃娘娘协理六宫之事,我一个小小尚食,岂敢对娘娘无礼。图雅姑娘若对我刚才的话有异议,我们就去宫正司对质,求宫正裁决,不要在这里吵架,扰了淑妃娘娘清净。”
混了三朝,陈二妹自问能够把握住说话的分寸,晓得说话的艺术,骂人不带脏字,明明是讽刺,却让人揪不住把柄。若去了宫正司,图雅必定扣上个诬告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
图雅眼睛一瞪,“你——”
张淑妃使了个眼色,打断了她,对陈二妹说道:“家宴即将开始,陈尚食去忙,图雅这个丫头不知礼数,本宫要好好教她。”
陈二妹撒了气,心里舒坦了,行礼退下。
陈二妹一走,图雅就嘟囔道,“六局一司太欺负人了,明明是她的错——”
张淑妃伸出玉指狠戳她的额头,说道:“今晚宴会你不要跟着了,在宫里好好用功读书,今年一定要选上女秀才当女官,否则你根本就不是别人的对手,连吵架都吵不过人家。本宫需要左膀右臂,要不然就真的被六局一司给架空了,成为只会点头摇头的木偶人。”
张淑妃对六局一司有天然的不信任和防备,觉得“总有人想要害本宫”,因为张淑妃是藩王府里出来的,以前在北元,后来在北平,她作为一个投降大明的北元贵族女性,在目前这个阶段,很难立刻了解大明宫廷的复杂、权力平衡的微妙。
从张淑妃的角度看,以前当嫔妃的时候,仁孝皇后说什么,六局一司就做什么,从来不会驳皇后的面子。她当妃子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整天无所事事,等吃等喝,享受富贵就行了。
等张淑妃代掌后宫,坐在这个位置,她以为像仁孝皇后那样对六局一司发号施令,但事实却完全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张淑妃年轻,出身好,个性强,想要六局一司听她的话,但是六局一司似乎要张淑妃听她们的话,互相制衡。
为什么六局一司在仁孝皇后手中的就是左膀右臂,在我手里就变成了阻碍,总是挑我的刺?
从孝慈皇后开始定下后宫六局一司的制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动摇的,张淑妃决定从六局一司安插自己的人手开始。
宫女想要上位,第一关就是女秀才考试,考试不考武艺,只考文艺,图雅发誓为淑妃娘娘而读书,挑灯夜战。
皇宫,中秋家宴。不见喜气,只有哀伤。
永乐帝身边的空着一席,摆着仁孝皇后生前的爱吃的东西,酒杯也是满的,永乐帝时不时对着身边空出的座位出神,好像看见了仁孝皇后的魂魄在吃席。
公主和驸马们都来了,汉王一家,赵王一家,还有东宫一家人,三个皇子的小家都多有姬妾,但是家宴名额有限,皇族的侧室,除了东宫的郭良娣出席中秋家宴、配有一个座位之外,其余都在家里蹲着。
永乐帝思念亡妻,公主皇子们思恋亡母,孙辈思恋祖母,气氛低沉,其余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连最活泼的皇次孙朱瞻壑也哭丧着脸,中秋家宴吃到一半,居然没有人发现今年家宴菜肴的菜色大变样,都是自己爱吃的,每张小桌的菜肴几乎不重样。
或者有人发现了,但是不想说、懒得说,或者是觉得没有必要点破,在思恋仁孝皇后的时候去赞美一个代掌后宫大权的嫔妃。
为谁辛苦为谁忙?张淑妃大失所望,心下落空。
坐在张淑妃下首的是权贤妃,权贤妃身后是占据后宫半壁江山的韩国女团,不,是朝鲜后妃们,这群藩国妃子们一个个低眉顺眼,连表情都整齐划一,素白的大圆脸,脸型比中原女子略扁平。
权贤妃肤色白皙,犹如长白山上数年不化的冰雪,因都不能施脂粉,显得眉目清淡,唇色近乎于无,有些病态美,她无疑是这群朝鲜妃子中颜色最出众的一位,后面座位的同胞们好像只是她的背景板。
权贤妃对身边服侍的宫人说道:“仁孝皇后桌上的莲子羹凉了,去换一碗热的。”
张淑妃:你神经病啊!
一听这话,一直出神的永乐帝突然醒来,端起邻桌的莲子羹尝了一口,放下,“还是权妃细心,除了月饼和酒,其余的菜都换上热的送来。”
张淑妃万万没有想到权妃会这种骚操作:权妃真是太奸了!活是我干的,人是我得罪的,怎么功劳成了她的?
她就说了一句话瞎话啊!
永乐帝看着权贤妃的目光柔和起来,“朕的皇后生前最喜欢听贤妃吹箫,以往中秋节的时候,贤妃都会献上一曲,今天虽在孝期,不能有舞乐助兴,不过权妃可以破例吹奏一曲,算是献给皇后。”
权贤妃温柔的点头,“是,皇上。”
第219章 我要这后宫大权有何用
权贤妃开始了她的表演。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听的是声,思的是情。
一曲终了,永乐帝赐权贤妃玉箫一支,然后起身去了柔仪殿——仁孝皇后的梓宫就在停放在此处。
永乐帝去陪皇后,皇室众人也就没有必要做样子了,纷纷散了。人走茶凉,到最后,盛大的中秋家宴只剩下张淑妃一人。
张淑妃对着一桌桌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筷子的菜肴,开始反思。
仁孝皇后的葬礼,她办的好不好?
好。
中秋家宴她办的好不好?
好。
可为什么吃力不讨好?
她付出那么多,别说比不上仁孝皇后这个死人,就连权贤妃这等整日悠闲无所事事等吃等喝的闲散嫔妃都比不上。
我要这后宫大权有何用!
掌权还不到两个月,几乎把六局一司的人得罪光了,皇上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能够,真是里外不是人。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张淑妃开始自我反省了。
同样是中秋节,一环线上的胡宅过的是其乐融融,阿雷兴奋的给胡善围讲钱塘江观潮的壮阔:
“……一个潮头打过来,就像泰山压顶似的,气势宛若游龙,就像哪吒闹海,把水里折腾得沸腾了,我和姐夫站得远远的,头发衣服还都比潮水给浇透了,很多胆大的追赶潮头,巨浪扑过来的时候,把自己绑在大树和石柱上,好几次都觉得巨浪把他们吞下去了,真是为了玩,命都不要。”
胡善围看着阿雷笑,“说的真好,就像我亲眼所见,不像某些人看着雷峰塔,只晓得说又高又大,看到太阳,也只晓得说又大又圆。”
说的就是当年她去杭州印书,沐春遭遇亲爹家暴,离家出走,跟着她去了杭州,附庸风雅买了把川金扇登塔游览,然后作诗时出了个大丑。
阿雷好奇,问:“是谁呀?”
沐春埋头吃月饼,好像不关他的事。
胡善围笑而不语。阿雷问沐春:“姐夫,姐姐说的是谁?”
沐春把月饼里的咸蛋黄抠出来给阿雷,“都老黄历了,谁还记得,吃饭吃饭。”
三人在庭院闲聊赏月,阿雷到了二更睡了,沐春抱着她去了卧房,出来的时候扭了扭肩膀,“唉,当爹之后玩不动了,以前我就是追着大潮跑的那群不要命的人。”
胡善围帮着他揉肩,“不敢赶潮,还敢打仗。”
沐春说道:“那不一样,几乎半辈子都耗在西南了,只要有需要,我就是七八十岁也要去打一场的。别说,打完这次胜仗之后,浑身神清气爽,好像年轻了几岁。”
胡善围也有同感,“我也是这样,进宫快两个月,立刻忙得脚不沾地,幸亏你回来陪着阿雷出去了,要不然我真的很难首尾两顾。可是忙虽忙,精力还能跟得上,好像回到了过去,变得年轻了。”
沐春和胡善围五年归隐生活告于段落,或许是两人天性好强的原因,对回归各自的战场并没有什么不适应,反而更加得心应手。
阿雷睡了,两人靠在一起,坐姿亲密,沐春抬起下巴朝着邻居沐府方向一点,“隔壁都是熟人,皇上赐房子真大胆,就不怕我这种熟脸被人撞破了,每次回家脸上都要套个鱼胶做的面具,做的好看也就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真是白瞎了我的长相。”
胡善围哄着他,“就是这种平平无奇的脸才安全,我的府邸要是经常有一个美貌的男子出入,就成了京城最大的绯闻了。”
沐春一把搂过妻子,“跟自己老婆传绯闻,这比钱塘江赶潮更刺激……”
一家三口在家里闭门不出,过了个完美的假期。胡宅里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奴,受三保太监管辖,世代官奴,全家老小的命都在三保太监手中。胡宅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男人,而且他的脸就像月亮似的总在变化,几乎天天整容,众官奴早就见怪不怪,视而不见,就像沐春是个隐形人,无人敢透露半个字。
三朝尚宫背后的男人,不可能是普通人。这种事情还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越多,命丢的越快,还会连累家人,官奴根本逃不了。
胡善围进京之前就在路上反复交代阿雷,她和沐春是隐婚,京城里除了帝后,东宫太子,太子妃,朱瞻基,还有汉王府的朱瞻壑,以及三保太监、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这等搞情报工作的人,就没有其他人知晓。
宫廷女官可以是未婚,可以是生过孩子的寡妇,但不能有活的丈夫——死的就无所谓,所以胡善围对外一定是未婚。
阿雷指天发誓记住了,绝对不会说漏嘴。
一天假期很快过去,胡善围四更起床,沐春睡的正酣,为了不打扰他睡觉,她蹑手蹑脚去了隔壁房间洗漱打扮,临走前还去了阿雷的房间,帮她盖上踢掉的被子。
由于身份特殊,胡尚宫上班的排场不输朝廷一品大员,有锦衣卫骑兵护送、铜锣开道,还有太监宫女环绕其中。